李少君
钴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余,有树环焉,有泉悬焉。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日:“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深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读柳宗元《永州八记》当中的任何一篇,都会让人回味悠远。
文章前半段写景。先告诉我们钴鉧潭与西山的位置关系。它在西山的更西面。源头是冉水。这水是荡击着的水,岂止是哗哗流淌的水,更是曲曲弯弯自上而下积蓄了力量之后泼面而来的爽快的水。流水不腐。激流应该更清,尤其是这从深山密林奔流而出的山泉。水是洗涤万物的。有清心净肺之功效。读到此,第一种愉快的感觉——水灵灵的动态美产生了。
接下来描绘这奔流斫山的泉水聚成一个熨斗状的水潭之后。水流迂回,“流沫成轮”,运笔至此画面已在读者脑海中生成。这打着旋涡的冉溪水能动若脱兔,也能静若处子。“其清而平者且十亩余,有树环焉,有泉悬焉”。静美如油画!“其宁静轻盈之态,与前文的猛烈动荡恰成鲜明的对比”。(尚永亮语)这是本文给我们心神馈送的第二份礼物——袖珍型的静态美。
接着暖人心魂的事情发生了:“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日:“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上文曾说道柳宗元宁可夜居密林而犹不欲归,是不愿回到令他伤透了心吓坏了胆的人间。他每日游走于永州的山山水水。给世代居住于此的稀疏百姓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同在苦难中的民众当然不理解从礼部员外郎位置上被调来永州做司马的这位官员走走坐坐在找什么,看什么,想什么。官租私券压榨下的老百姓与从官场上败下阵来的柳子厚心中都苦,但滋味不同。质朴的百姓认为官人相中这个小地方了。更主要的也是生计所迫,于是投司马所好,叩门相问你可愿意买下这块地?两厢情愿。皆大欢喜。农民卖了这块地偿还了租与债,到别处开荒搬迁而去。离开了让他们破产的土地:柳子厚以戴罪司马之俸买下这块田地。找了块栖心的地方,安放他在长安受到惊吓的哀魂。在后世看来,原住居民的举动多么富有温情!现在该由柳司马动手营建自己的小天地了。一番修整改造之后,文人士子理想中的园林小景留在了永州。这是柳宗元亲自设计营修的。尽管它那么小。还是托住了新主人怆然下沉重的心,让他还能够心有所安“中秋观月”,寻找片刻的安宁。这是本文愉悦我心的第三所在——默契的人情美。
最后一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历来被认为是反笔的典范,以“乐”字写“哀”情,给人心理极强的撕裂感。哪个热爱生活的人乐意常年守在不懂人语的荒山冷水之间!柳宗元乐意,他依然沉醉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