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身体

2009-07-13 01:49
岁月 2009年6期
关键词:大毛眼睛身体

周 伟

连续几天。夜,白夜。我发觉我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出壳,轻飘飘地离我而去,如一朵白云,飘在半空;似一片枯叶,浮在水面。走走停停,飘忽不定。环顾左右,我又看见好多好多熟悉的、似曾相识的和陌生的身体,他们肯定也都是在半夜里出走和游荡,彷徨,生疑,焦躁,无助,坚定,执拗……是他们各自的表情。

我最先看见东光的嘴巴在不停地掀动,快速地一张一合。他的脸涨得通红,时不时地瞻前顾后,左顾右盼。东光是我儿时的伙伴,我们一喊他,就变调就想笑:东郭,东一郭一。那时,我们刚学了一篇课文《南郭先生》,想必东郭先生也是如此。每每这时,东光总是一身破烂蜷缩在教室的某个角落……

有一天,当失学的东光再次出现在教室的门口时,大伙的眼睛都直了。他背着长长的弹杆,腰里扎紧一根拇指粗的箩绳,右手握紧一柄油光水滑的木锤,肩上的弹杆时不时地滑落,他的左手总能适时地往上提定。

二十年后,我见到东光是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里,在一个灯红酒绿的歌厅里。他身背一把大大的电吉它,右手舞着麦克风,身体在旋舞,跳跃,疯狂,嘴里咿咿呀呀地……我定了定神,真的是东光!他也看见了我,嘴角显出一丝异样的笑,只一瞬,他又投入到忘我的躁动中去了。我一直等到他收场,才和他两个一路走在午夜空荡荡的街道上。

后来,我的脑海里常常定格着一幅画面:东光最先走进这座南方的大都市,他背着长长的弹杆,手持木锤,立在街角窝棚,一下一下,哐当哐当地响起,从清晨到白夜。那漫天飞絮,飘飞在小窝棚的上空,飘飞在他空荡荡偌大的心灵天空里。这时,有人看见,那墙角总有一台小小的不起眼的录放机,低处的录放机里的磁带在内部飞快地旋转着,螺旋似的一圈一圈的快乐欢快地跑进了东光的脑袋,拨动他的每一根神经……尽管那窝棚极其简陋寒碜,几根棍子往墙上一靠,上面铺上塑料布,没有门,进进出出把塑料布一角一掀。漏出的风里,明显夹带着棚里充盈的忙碌和快乐,在街头巷尾乱窜。

那天晚上,我分辨不出东光是走在艺术的舞台上,还是走在人生的舞台上?也许,人生的舞台,是离不开身体的。身体的舞蹈,是最原始、最直接的,也是最本质的。

又一日,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小镇的街头。一阵唏嘘声,让我侧过脸去,只见有一个蜷缩的身体在表演着杂耍,他把手、脚蛇一般地缠在自己的身子上、脖子上,众人惊讶于表演者手脚的绝顶柔和和娴熟。不久,我就认出这表演者正是久没有音讯的怀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子表演结束,他面前地下的铁碗里落下稀疏几声叮当的响声。

在学校里,那个时候我们谁都想贴上怀子。跟怀子站在一起,都感到立时罩了一身的荣光。东光没离开学校的时候,是根本靠不上边的。有一日,他竟想用两个烤得溢糖的大红薯和我换一节课的座位,目的就是想挺着胸和怀子肩并肩身子挨身子地坐上一节课。

怀子后来出息了,分在一个体面的单位上班,正儿八经地成了一个公家人。

有一年,怀子单位上最好的同事,原只是个办公室打杂的大毛,一夜之间却成了久已空缺的办公室主任。怀子知道,大毛初小文凭,除了嘴巴子能翻,手脚勤快,别无他长。怀子一回到家,老婆嘴中放鞭炮一样,直炸得怀子整个人都麻木了。自此,“大毛大毛大毛”,经常就在怀子老婆的嘴上挂着。有一日,怀子回家竟看见大毛的嘴挂在老婆血红的“鸡屁股”上。那一夜,屋里除了怀子再也没有一个人,从不喝酒的怀子独自喝酒,一瓶一瓶的高度劣质白酒摆满了一桌子……

从此,怀子消失在这个城市。

这些年,我一直过着安稳的生活,我的身体也一向无忧。最近的几年,慢慢慢慢地出现了一些小小的不适,尽管不大紧,也总有一些恼人。

譬如换季疲劳,眼睛红肿,牙齿酸痛,老是打嗝,腰椎间盘突出……我先是在药店柜台上可以毫不费劲地找到专治种种毛病的中西成药,不管用;再是寻些土方、偏方、特方,也不能根除;最后,我用自以为是的精神疗法,竟收到奇效。

眼睛红肿了,不要紧。只要心态平和,不必上火。你升你的官,与我何干?你发你的财,和我不相挨……每天,我照样有滋有味嚼我的萝卜白菜,滋溜滋溜地喝我的清汤寡水。又何必一天到晚朝上看?老是朝上看,独独地让眼睛受累。眼睛平视好,大家彼此彼此;眼睛往下看,好多人还不如我呢,往下看,脚下是实实在在家乡的土路,走在上面轻松。每天,清水洗尘,眉清目秀,踏着露水上路,一路风和日丽。

牙齿酸痛,还不是你自以为是!自以为,尖牙利齿,其利断金,人口食咬,便能咬断世间万千烦心事么?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你尽管恨得咬牙切齿,也是丝毫不管用。因此,你还是省省吧。最好的办法,多漱口,多刷牙。

打嗝,是尴尬的。大伙都晓得,在那饥饿年代,很多人幻想有朝一日能打着饱嗝四处转悠,那是几多有味、几多带劲的事呀!打嗝,如同公鸡打鸣,是一份自得、满足和炫耀。也许就是刮了一场风以后,很多人的肚皮凸得老高,打嗝的日子悄然来临。但是,他们一个个却不敢把嗝打得山响连连,他们是怕别人火眼金睛看出来,自己现在还是处在另一种的饥饿之中。

没过几天轻松、温饱日子,身体倒罢起工来——腰椎说:天天让老子坐着、躺着、干睡着,老子不干了!朋友笑我,在单位成绩不突出,在家里表现不突出,偏偏腰椎间盘突出。没有好法子,我只得跟在别人背后热疗、电疗、按摩、针灸,后来干脆把身体五花大绑,架在一个铁床上,机器牵引,只听得骨头作响。尽管如此,也只缓解了几日。父母劝我散步,我总嫌那般慢悠悠、太消闲了,与这个世界的节奏太不相称。当有一天孤孤地躺在病床上,我突然一下子把什么都悟清了:是不是该跑的时候没跑,该走的时候没走,该停的时候没有停下来。是啊,该动的时候要动,不该动的时候不能老动,全身是台机器,每个零件都不能松齿、掉链。老牛拉破车断断不行,该加油时要加油。在家里,脚要动,手要勤,眼珠子更要带活,嘴皮子要会翻。一段时间锻炼后,我感觉后背那根“神经”不太突出了。

现在,身体愈来愈多的毛病,愈来愈让我们头痛。一日,上网一看,吓了一跳,先是搜索到人身体的27种小毛病,接着又搜索到《燕赵晚报》报道:山西省直机关近5000公务员尽管年龄大都在35-55岁之间,但在他们当中患慢性疾病的人数却占到了40%,处于亚健康状态的人数占到了30%……

看来,身体的种种小毛病,断断不能小觑;看来,面对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都要拥有一套自己的精神疗法,或激浊,或扬清,或流脓,或放血,或劳逸结合……也许就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们老家的村庄,还有邻村,邻村的邻村……如我和我很多的伙伴一般的年轻的乡里人,已经跟他们的父辈祖辈、祖祖辈辈都有很多不一样了,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走进了城里,他们不是扛着铁锹进城,也不是带着村庄上路。他们一脸的陌生和好奇,他们载着他们的身体旅行,身体是他们唯一的财富和最踏实的依靠,是他们无穷的未知和万千的可能。

很多的日子里,天一亮,我总是紧闭房门,拉上厚厚的落地窗帘,开灯,持一卷黄页。把黑天过成白夜。一日南帆先生的《叩访感觉》触动了我,由此,我开始真正地认识到自己身体的奥秘和这个正在日新月异的世界的多面。正如南帆先生在该书《后记》中写到“躯体如此平凡,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找到自己的躯体。另一方面,躯体又如此关键,躯体是奴役、虐待或者解放、自由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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