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棋书
相遇时,他们正当最好的年华,一个是风流才子,一个是曼妙佳人,她看了他仿制的画作便认定他必成大器,他看了她随手勾画的莲花便赞不绝口,两个人,那样惺惺相惜,那样情授意合,若是牵了手,珠联璧合,琴瑟悠悠,不知要成就一段怎样传奇的佳话。可是,他竟然不肯。
当她豪爽的父亲,开门见山地将她许配于他时,一向不拘礼节潇洒如神仙的他,一时之间,居然诚惶诚恐不知所措,略略迟疑,便深深跪下去。他说,他早已为人夫为人父。他說,他不能委屈了三姐。她在家排行老三,人称三姐。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给别人跪下过?这一跪,不知包含了多少深情和敬畏。与其说跪拜她的父亲,不如说跪拜他对她的感情。
他一生多情,那些一见倾心风过无痕的暂且不提,单单是明媒正娶的,就有四位之多,更有传言说总共有八位。据说,对于最先进门的两位夫人,孩子们依据其体貌特征,称她们为“胖妈妈”、“瘦妈妈”,他的弟子们亦跟着称呼“胖师母”、“瘦师母”,再加上后来进门的两位偏房,他感情的后花园里,环肥燕瘦,桃红柳绿,煞是热闹。如果他愿意,在这样的园子里,多她一个有何不可,无非是锦上添花而已。
他的婉拒,是情到深处生出的卑怯吧。都说女人一旦爱了,便会将自己逼到尘埃里,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真的爱了,便会看低自己,便会设身处地去为对方着想,便会隐忍不发只为不让对方受委屈。
爱到不自禁,那是爱,爱到不能爱,那更是爱呀。
此后。他继续画他的水仙,她继续画她的白莲,灵魂在艺术的世界里相濡以沫,人却在感情的世界里隔水相望。他特意为她刻了一方印,名为“秋迟”,个中含义,不言而喻。人生就是这样,在时间的荒野里,错过一步,便迟了,赶不上了。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
他的情谊,她懂得。因为懂得,所以坦然。关于他们超乎寻常的情谊,不说后人的编排和八卦,即便在当年,也有很多人误解。
某次,他在她家中生了病,见她相伴于左右,前来诊治的医生便对她说:“不要紧,太太,一点儿小毛病,先生明天就会好的,您放心吧!”闻听此言,他大窘,她却处之泰然。第二天,他向她道歉,她只淡然一笑,对他讲:“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医生误会了,也难怪,按常人看来,要不是太太,深更半夜谁会在床边伺候?我要是向他解释,一时又说不清楚。反正太太不太太的,我们自己明白,也不用对外人去解释了。”
再后来,他邀请她到上海美术学院任教。在课余时间,她全力照顾他的生活,那样的细致与妥帖,不是妻子,胜似妻子。即便他的学生称呼她“师娘”,她也毫不在意。
他认定即便自己娶了她,给她名分,她也会受委屈,殊不知,在她看来,为了他,即便担了空名,也不觉得冤枉,至于流言飞语,更是何足挂齿。
他的不忍,她的不怕,都是爱。他们的情谊绵延了半个多世纪。她终生未婚,到底是因为肺病,还是因为他,没有人说得清楚。
五十岁那年,他们曾谈到过百年之后的事情,相约在李家所购的静安墓地,建两个寿穴,死后邻穴而葬,而且,他为她写了“女画家李秋君之墓”的碑文,她不替他写了“大千居士张爰之墓”的碑文。
他们还约定合作五十幅画,各人另绘二十五幅,凑足一百幅,在百岁整寿时在上海开个画展。
只可惜,到后来,时局动荡,战火纷飞,他先去东南亚又辗转到了台湾,而她于1971年病逝于上海,不能同生,亦不能同死,他们的两个约定都没有实现。那是永远的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