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勤华
黄昏,清华大学西南小区,一位华发满头的老太太,穿着天蓝色的衣裙,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夕阳斜斜打在周遭的篱笆和爬藤植物上。这位普通的老人,就是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的遗孀林洙。
林洙1928年出生,福州人。那一年,豆蔻年华的她,在林徽因的帮助下,初到清华。她扎头巾,穿裙子,是清华园的一道美丽风景。林徽因每周二、五下午亲自辅导她英语。因林徽因肺结核到了晚期,英语课只能断断续续进行,直至完全停止。
在建筑系的楼道里,她第一次遇到了梁思成。这位长者扬了扬眉毛,说:“这么漂亮的姑娘,一定是林小姐。”
后来,作为清华大学建筑系资料馆的管理员,她担当了为梁思成整理资料的工作,闲暇时间,她和梁思成时常聊天、谈心,或者做些小菜送给梁思成的岳母吃。
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万籁无声,孤灯独照”,她给他带去了温暖和慰藉,这是他极致的幸福,也是他的烦恼。于是他鼓足勇气,给她写了一封大胆的信:“真是做梦没有想到,你在这时候会突然光临,打破了这么多年的孤寂,给了我莫大的幸福。你可千万千万不要突然又把它收回去呀!假使我正式向你送上一纸申请书,不知你怎么‘批法?……我已经完全被你‘俘虏了……”他署名是“心神不定的成”。
她当面看完了这封信,梁思成却害怕唐突了她,嗫嚅着说:“我以后……再不写这样的东西了……”她一听到这样的话,陡地觉得伤心。扑在她敬爱的师长和朋友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没有海誓山盟,没有花前月下,他们只是决定,从此以后生活在一起。
1962年,她与比她年长27岁的梁思成结婚,因为年龄、学识和生活经历上的差距,引起众多非议。也有人理所当然地传说她的野心:“林洙想做建筑界第一夫人。”
为了他们的婚姻,梁思成和子女疏远了,与兄弟姐妹也一时不再往来,她认为是自己造成的,一直负疚在心。而梁思成却坦然处之,他宽慰她,鼓励她,承担了所有人的责难。他叫她作“眉”,因为福州地区的所有人家的大女儿的小名都叫“眉”。她是一位凡俗的妻子,他是一名平凡的丈夫。她仰视着他,他与她平等相处。
然而她并没有旁人所想象的那样获得显赫的名声和地位。灾难突如其来地降临,她的生命从此再次陷入动荡。“文革”期间,红卫兵、工宣队,对她训话,要她和“反革命学术权威”划清界限——离婚。梁思成也迫于压力,对她说:“也许你和孩子们还是离开我好。”她不愿意。
梁思成被停发工资,身无存款,患心力衰竭,病入膏肓却无法住院,她与大夫暗中保持着联系,担任着妻子、保姆、理发师和护士的角色。当时,梁思成无法完成“自我批判”,处境凄凉,精神上也十分孤独,唯一的陪伴,就是忠心耿耿的“愚妻”林洙。
某天晚上,梁思成病卧在床,忽然有不明的大汉戴着红袖箍闯进来,拿着手枪和刀,勒索财物。林洙挺身周旋,于是皮鞭朝她劈头打了过来,梁思成猛然扑过来:“你们不能打人……你们凭什么打人?!……”只见他脸色发青,呼吸困难,来人害怕出了人命,就先撤走。梁思成为了她和孩子们的安全,再次劝她离开自己。她说:“我愿意把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你真是‘反动权威忠实的老婆。”梁思成对妻子说。这位老人到了生命的困境,仍然不忘记幽默一下。
她对快乐的要求是卑微、诚实和隐忍的。无论是梁思成生前的才学成就。还是林徽因身后的名声显赫,注定了这个既无学历也无地位的女人的后半生,只能存在于光华背后,默然无语,她只觉得这是应当。
为纪念林徽因诞辰100周年,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梁思成、林徽因与我》,是《建筑师梁思成》的一次修订再版。她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将一些部分整合一起,又添了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她更多的,还是追述梁思成的学术生涯,这些与林徽因有着关联。就好像那本新书的封面,是一张粱思成与林徽因的合影。林洙写自己写得少。她甘于当一个陪衬,或者,连影子都不是。她认为自己没有足够的学识和修养,去评述她所崇敬的人的人生和学术历程。
或许因为爱他,她总是心无芥蒂地赞美林徽因:“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最有气质的女人。风华绝代,才华过人。”她只是感激,曾经那么高的人,给她爱。“为了他,我的生命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予的。”她只觉得做什么都是应当。
她精心照料着林徽因的生母,这是梁思成去世前委托给她的。“她爱吃红烧肉,每顿饭都有。”为了照料老太太,她还专门请了两个保姆,直到她90多岁时去世。她只是遵从着父亲的教导,做一个贤妻良母。她一生卑微、厚道。对于磨难和诟病过她的人们,她没有过怨言。
看到别家老两口儿在一起散步,她有些黯然:“要是思成还在,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