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华
自打当选了村主任,白一彤的生活就转了个急弯。
几个月前,她还是一个穿着吊带裙,跟同学去照搞怪的大头照,爱喝可乐,天天喊减肥,设法逃古筝课的安康学院中文系专科班大二学生。
如今,2月13日,19岁的白一彤居然坐在陕西省清涧县高杰村不断掉墙皮的窑洞里,召集一群村委会成员“老头儿”开计生工作会议。
尽管她以前对“节育”、“生娃娃”一窍不通,新当选的村计生主任又是个识字不多、开三轮车的老实大汉,可她还是硬着头皮,在男人们中间把活儿分派了下去。
严格地说,她不仅不懂“生娃娃”的事,竞选前,她甚至不知道村主任是干啥的,也区分不出麦苗和韭菜。她已经15年没回过她的老家——這个一天只通两趟县城班车、满眼绵延着黄土坡、家家住窑洞的偏远村庄。
一个电话改变了一切。
去年11月20日上午,她正在学校上课,父亲突然来了电话,说老家高杰村选了4次村主任,都因票数未过半没成功,她的户口还在村里,建议她回去竞选。她便一口应下了。
如今,在她借住的村民的窑洞里,她把仅有的贴着糖水橘子罐头标签的玻璃水杯让给记者,自己拿瓢喝水。她承认,她最初的动机部分是出于“好玩儿”。
但更深的动机是替她爷爷、奶奶还个心愿。她爷爷在村里很有威望,曾做过清涧县农业局副局长,一直记挂着村子的发展。她奶奶是村里的老裁缝,全村人都穿过她做的衣服。去年奶奶死了,安葬时,很多村民说她“针眼儿活计好,心眼儿更好”。
于是,白一彤回了趟村。可进村后,这个在西安住着3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洗澡用浴缸,有私家车的城市“凤凰女”却惊呆了——村民吃水要走远路去背,整个冬天不能洗澡;红枣是村龙头产业,可连续5年,每户年均收入1000元,“连吃盐、用电、买卫生纸都不够”;小孩儿没有玩具,拿破瓶子、土疙瘩“过家家”。
她深受刺激,回家后,就跟父亲商量怎么让村子发展起来,父亲提了80条建议,她从中挑了10条。
1月8日,高杰村再次召开选举大会推选候选人。白一彤本人没有到场,但仍以94.5%的得票率成为候选人之一。
1月14日,正式选举日。村民自发放鞭炮、敲锣打鼓在村头欢迎她,树上挂着“白一彤加油”的条幅。高杰村461位选民参加了投票,是该村历年来参加选举人数最多的一次。
在选举现场,白一彤用古筝演奏了一段《沧海一笑》,然后发表题为《打造黄河岸边第一村》的竞选演讲。她表示将在几年内带领父老乡亲做好10件大事,包括打深井解决群众吃水难问题、修建一条环山公路、发展红枣加工业、建综合服务大楼、办农民科技培训学校等。另外,“春节前每户发放1000斤煤,让父老乡亲度过2008年寒冷的冬天”。
白一彤最终以450张选票高票当选。她的竞争对手、另一候选人仅得了两票,村民笑话他“自己投了一票、老婆投了一票”。
白一彤的二伯白延平,是5家公司的董事长,他在清涧县开了一家枣加工企业,还开了清涧县最大的商场。以前他不同意白一彤竞选村主任,觉得学生就该好好学习,可这个“见过大世面的老江湖”看完竞选现场,对白一彤说了一句话:“你下不来了。”
这也正是白一彤心里想的。选举完了,她感动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对着地方电视台镜头,她哭得唏里哗啦,可电视台的人告诉她,村主任要坚强,不能哭,这些镜头不能用。
白一彤在村里住下了,她把电子琴、玩具、甚至网球拍都带进了窑洞。可她很快发现这些全用不上——房东很省电,电子琴她一次没弹;找不到场地,网球拍没开封。她也少了城里的“讲究”:一个星期不洗澡,头发油得一绺一绺的;擦脸的霜用完了,拿减肥的纤体乳擦脸……
白一彤上任后的“第一把火”,是开村运动会,她忙了11天。父亲和二伯成了她的“取款机”:二伯赞助了2000瓶饮料,还拉来电信、联通赞助奖品,尽管一等奖只是一把铁锹;父亲提供服装,光秧歌队的“黑毛驴”就上街买了好几趟。为了主席台更好看、更贴近“发扬延安精神”的口号,父亲“灰头土脸”地从6家窑洞搬出5台纺车、3台布机。
大年初三,全村1000多人,绝大部分都参加了剥玉米棒、穿红枣串、猪八戒背媳妇、抢南瓜、剪纸等运动会项目,外乡也来了很多人,整个村学校操场足足“装”了5000多人。村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一天卖了一万元的“流水”。
大年初六,她又领着400多人上山修路,手都磨出了水泡。修路的大铲车,是她偷偷用1.5万元的压岁钱和私房钱租来的。
可“几把火”之后,这个满腔热情的19岁女孩儿突然发现,村里的事务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简直就是“一团乱头发”。
白一彤接手一个月了,村上的账目还没有交,她越查越觉得老账是个“无底洞”,很多村民担心,她刚上任就陷到矛盾里去,好心提醒她:“以前的别管了。”可她坚持往下查,还发下了狠话:“不行的话走法律程序。”
处理人事关系时,她也发现村里分好几派,喜欢窝里斗。她不停地在这几派人中间“和稀泥”,跟人解释:“我是回来搞发展的,没有任何个人恩怨,不为任何个人谋取利益,大家心要拢一块儿。”
村里环境差,她成立了村环卫大队。2月2日,白一彤在带领环保大队工作时,因为拆除了违章建筑,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与镇政府一名雇工发生冲突,白一彤还挨了对方的拳头。
而最让她头疼的是,村民们懒散惯了,缺乏组织性。有一次筹备活动,她7点就到了村委会,高音喇叭喊了无数遍,快11点了,人还没来齐。白一彤当时都快哭了。
她突然想起大学军训能提高学生的纪律性,就和村里的议事会商量,准备在村里实施军事化管理。全村按地域分片,分成3个营,9个连,每个连再分几个班,这样层层负责。白一彤指挥营长,营长指挥连长,这样有什么事情很快就吩咐下去了。
可“村长变军长”的管理模式很快遭到网上的炮轰,事后,她解释,有些人的想象力太丰富了,这不是要求全村村民军训,而只是一种“上传下达”的捷径。
走在村里,没人叫她“主任”,因为辈分低,连村里的小孩儿都叫她“乐乐(白一彤小名)”。她也常常忘了自己大小也是个“官儿”,看到窑洞门口晒太阳打盹的老头儿,她会悄悄走近,捏捏老人的“山羊胡”,再跑开。
一个月下来,没人搞得清这个19岁村官的管理模式:做计生工作时,她装大人样;化解邻里两家矛盾时,她又耍“小女生样”,一口一个“老爷爷”,喊得甜,还非赖着要两家人当众“手拉手”。
方圆几十里,她成了小名人,甚至外村的三个老书记也不远数十里来向她请教致富经,还聘她为“名誉村主任”。
如今,这个19岁的女村官,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甚至有几天,早上她一睁眼,窑洞前已经停着好几台架摄像机的车。她被告知是“比奥巴马点击率还高的新闻人物”,甚至网上有人直接称她“中国女奥巴马”,可她不喜欢这样的称号,“我是我自己,我可不想替代任何人。”
可媒体记者们还是带来了尖锐的问题:竞选时给每户发1000斤煤是不是贿选?她解释,这些煤是她爸到榆林18家煤矿争取来的捐助。而且送煤是在她高票当选候选人之后,当时抢时间把煤送进山是担心下雪封山,煤运不进来,村民正等着急用。
媒体还追问她实现“黄河第一村”的具体时间表,建综合服务大楼、办农民培训学校是不是忽悠大家?当村长是不是你父亲给你规划人生的第一步?村民投你的票,其实是投了你家族的票?靠家族“化缘式”输血发展模式能走多远?
她解释,有的计划已经动工了,比如修路。建综合服务楼,是三年以后的事,还有的是二三十年的规划。“请给我时间和理解。”白一彤淡淡地说。
每天睡觉前,她都把手机挂在窑洞唯一一个通信号的大窗子上,电话一响,她就像壁虎一样贴上去,但常常,她接不到一个电话,即便情人节这天。一夜醒来,梦里全是村里乱成麻的事儿。
2月14日,正当她以前的同学们成双成对,享受着都市中的爱情生活时,这个女娃却坐在一个离原本的生活无比遥远的山村窑洞里。“爱情离我很远,我没有男朋友,可我的‘梦中情人,是德国足球明星克洛泽。”她有些羞涩地说。
走在寂静的村里,她会把手机音乐打开,激扬的乐曲在空中飘荡开来,她觉得浑身又来了劲。她身上米奇包包的企鹅挂饰随着她,一颠一颠的。
(东冉摘自《中国青年报》廖新生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