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作明
天不会塌
1991年夏天,内蒙古师大蒙语系大二女生萨如拉因为患视神经坏死,一夜之間,由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大学生变成眼前漆黑一片的盲人。
这种天堂直入地狱的人生打击,让萨如拉感觉生不如死。她无奈地选择了退学,回到大草原上的家乡。为了给女儿治病,让她复学,父母卖掉了最后一只大尾绵羊。然而不管怎样努力,女儿复明始终无望。
一年后,萨如拉嫁给了大她两岁的草原孤儿巴根。巴根没有多少文化,但他实心实意地疼爱萨如拉。他有一副蒙古汉子结实的身板儿,每天起早贪黑地劳作,让萨如拉吃好穿暖是他全部的人生追求。1992年,他为妻子盖起了两间简易却温暖的土房。1994年春天,野草刚冒出嫩芽,他们的女儿娜米拉出生了。
娜米拉从小就听惯了爸爸清脆的鞭响,每当傍晚时候,爸爸手里的鞭声响起,娜米拉就会高兴地跑到栅栏外。爸爸往下一蹲,她就顺势跃到爸爸身上,骑在他脖子上,听他哼唱牧歌……但是每次玩不了一会儿,娜米拉就会乖乖地下来,因为她知道,爸爸要去给妈妈做饭了。“我们俩尽量别让妈妈操心,好不好?妈妈看不见,我们要照顾她。”巴根总是这样叮嘱女儿。
时间就这样慢慢溜走,一转眼,娜米拉上学了。聪明好学的娜米拉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巴根对母女俩愈发疼爱有加,几乎承担了全部家务,怎么也不肯让萨如拉帮把手,似乎自己永远不知疲惫。
2002年底,学校放假了,娜米拉兴高采烈地带回了一张双百的成绩单。那天,她早早就站在栅栏外等爸爸,然而一直等到天黑爸爸才回来——他是被乡亲们抬回来的,身体已经冰凉了。巴根在独自放牧时,突发脑溢血,丢下他最爱的妻子和女儿,离开了人间……
一直依靠巴根支撑的小家轰然坍塌。萨如拉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丈夫的面庞,当场昏了过去。娜米拉在一旁哭喊着:“爸爸,爸爸……”沾满泪水的成绩单,在茫茫草原上随风飘向远方。
一个是刚刚背起书包的女儿,一个是没有自理能力的妈妈。萨如拉哭了两天两夜后,把心一横,决定将女儿托付给远房亲戚,然后自杀。
但是娜米拉不同意去亲戚家,任妈妈和亲戚如何劝说,她都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只是摇头。最后,娜米拉站起来,细声细气地说道:“如果我走了,谁来养活妈妈呢?”大家面面相觑。“我不走,我要留下来给妈妈做饭。我早就跟爸爸学会做饭了,从今天开始,我替爸爸养活妈妈!”说完,娜米拉转身出去了。
亲戚们还没回过神来,娜米拉又从外面进来了,她瘦弱的小胳膊上挎着一筐干牛粪。然后,她学着爸爸的样子生火、煮饭、做菜……在场的女人们争着帮她,可倔强的娜米拉坚决地推开了她们,说:“我自己能做,你们放心吧!”火红的灶台前,她稚嫩的小手不停忙活着,那一招一式简直就是巴根生前的翻版,女人们的眼圈红了……
半个小时后,娜米拉做好了饭菜,煮好了奶茶,递到妈妈手边,小脸上满是认真和严肃:“妈妈,现在你信了吧?我能养活你!”萨如拉摸索着找到女儿的小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哭着说:“好孩子,妈妈不送你走了,妈妈和你一起活,活得像爸爸在的时候一样好……”
女儿是妈妈温暖的春天
很快到了深冬,家里的干牛粪就要烧完了。没有父亲在外面拾牛粪,烧灶和取暖都成了问题。偏偏那一年的内蒙古,遭遇了近30年罕见的暴雪和降温天气。
新年马上要来了,雪还是下个不停。家里唯一能生出点儿暖意的就是那只灯泡,可只要娜米拉一出门,妈妈就会连它也关掉。“妈妈反正看不见,开着也是浪费。”明明是为了省钱,萨如拉却这样安慰女儿。家里连棚顶和墙壁都挂上了霜,眼看着母亲被冻得浑身哆嗦,娜米拉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弄一些取暖的干牛粪回来。
第二天,娜米拉没有跟妈妈打招呼,就背着柳条编织的花篓,踏着没过膝盖的积雪上路了。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六七摄氏度,娜米拉顶着呼啸的北风艰难地行走。走了七八里地,她终于一瘸一拐地到了一个亲戚家。这时她鞋里早已灌满雪水,脚脖子也冻得红肿起来,亲戚赶紧让她到火炕上取取暖。可她说什么也不:“妈妈还在家冻着呢,我要马上回去。我想借些过冬的干牛粪,不然妈妈会被冻坏的……”任亲戚怎么劝,倔强的娜米拉硬是连门都没进,装好干牛粪扭头又上了路。一个小时后,娜米拉终于回到家中。“妈妈,我背来干牛粪了,我们再也不用挨冻了!”
这么冷的天气,走那么远,连大人也会受不了,何况一个小女孩儿?萨如拉马上解开衣扣,摸过女儿冰冷的手和脚,直接贴在自己温暖的胸膛上,然后又用双手一点一点焐热女儿冰冷的小耳朵、小脸蛋……
第二天,娜米拉又去找干牛粪了;第三天,娜米拉又去了……整整一个寒假,她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路,背篓似乎一趟比一趟重,肩膀也越来越疼,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娜米拉就想爸爸:爸爸在天上看见了,也许会难过,不过,难过之后他一定又会自豪——他巴根的女儿,多能干啊!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娜米拉开学了。每天早上出门前她都会为妈妈把饭做好,因为上学要走三四里路,娜米拉总是起得很早。几十户的蒙古营中,她家的炊烟几乎每天都是第一个升起。一番灶台前的忙碌后,她将热乎乎的饭菜送到妈妈跟前,说:“妈妈,可以吃啦。”妈妈吃完,她将餐具收拾好,然后背起书包上学去。临走前,她不忘嘱咐妈妈:“妈妈,中午我再回来给你做,等我啊!”
下午放学回来,娜米拉会拉着妈妈的手,把她领到灶台前。那里放着一张老旧变形的木凳,是给妈妈的“专座”。扶着妈妈坐下,娜米拉一边添柴,一边给她讲学校里的事。以前的娜米拉没有这么爱说话,自从爸爸去世后,萨如拉发现,女儿变得健谈了。她知道,女儿是怕她想巴根,怕她孤单难受,才总是寻找这样那样的话题。
娜米拉每天的“唠叨”,像阵阵和风细雨,浸润着萨如拉的心田,就像冬天的草原一点点被初生的嫩叶悄悄染绿。春天来了,草原复苏,在女儿的影响下,萨如拉慢慢走出了失去丈夫的阴影。
母女携手耕耘收获
巴根生前留下几亩田,春天到了,娜米拉和妈妈商量,决定在田里种玉米。娜米拉准备独自下地,妈妈说什么都要跟她一起去。
到了地里,女儿扶妈妈在田边坐下,自己扛着铁锹下了地。可是,在爸爸手里轻盈飞舞的铁锹,到她手上却重如千斤,加上腿上力气不够,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去踩锹头,也只能翻起浅浅一层黑土。
萨如拉心疼女儿,要自己干,却被娜米拉拦住:“你的眼睛看不见,找不准田垄啊。”萨如拉搂过女儿,轻轻抚摸着她圆圆的下巴、小巧的鼻梁,笑了:“你不就是妈妈的眼睛吗?让妈妈来。”
就这样,萨如拉让女儿领着,每向前走半步就停下来,用铁锹挖下一个种坑,女儿则及时用脚底拨动松土,埋下两三粒种子,再牢牢地踩实……
几场春雨之后,草原格外清新,娜米拉家的那片田地已经钻出一个又一个鲜嫩的玉米苗芽。接下来的日子里,母女俩配合默契地给这片玉米间苗、追肥,秋天来的时候,玉米终于饱满成熟了。
这一天,母女俩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地来到田间垄头收玉米。
妈妈一棵一棵摸着来掰,很慢;娜米拉力气不够,也快不起来。那天,从早上一直忙活到夜晚,玉米才装满两个背篓。
她们背上玉米往家走。娜米拉在前面带路,母亲跟在后面,手搭着女儿肩膀前行。月色中,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投映在地上,谁都不说话,唯一的声音是母女俩越来越重的喘息声。娜米拉毕竟还是个孩子,没走多远,浑身就被汗水打湿了。萨如拉感觉到了女儿的疲惫,心疼地劝女儿歇一歇再走。
“没事儿,我还能坚持,您也再坚持一下,咱们很快就要到了。”娜米拉回过头给妈妈打气。她知道,背篓真的好沉,要是放下了,她恐怕就没力气再背起来了……
好几里路,母女俩硬是没有歇一次,终于回到了家。放下背篓,娜米拉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可看着地上沉甸甸的背篓,她开心得想唱歌。背篓里面装着属于她和妈妈的秋天,那是属于她们的喜悦。
女儿的未来
又是几个冬去春来,娜米拉渐渐长高了。她每天仍然一如既往地跟母亲聊天,给母亲解闷儿。只是那些琐碎的话题少了,更多的是功课上的事。
萨如拉意识到,随着功课越来越深,女儿的学习有点儿吃力了。每天从家到学校往返两次,步行十几里地,会用去不少时间;家务和农活萨如拉能帮上忙的毕竟很少,主要还是靠女儿应付……一个10来岁的小姑娘,哪里还有太多的余力应付学习?
最起码,我应该学会自己做饭,萨如拉想。这样女儿每天至少可以少走10里路,放学回来也能跟别的同学一样,放下书包就有饭吃。于是,从那天起,女儿上学后,萨如拉就开始了艰苦的练习:反复训练自己怎么找到灶台,怎么往灶膛里添柴生火,怎么把水和米放进锅里。一次不小心,萨如拉烫到了手,几个手指烫出了水泡。女儿放学回来,得知妈妈是为学做饭烫伤的,当时就心疼得哭了。
烫伤好了没多久,一次更严重的事故发生了。那天,连续几次都无法准确地把米放进锅里,萨如拉慢慢靠近灶台。突然,她感到脚部一阵灼热,伸手一探,竟是灶膛蹿出的火苗烧着了裤腿!情急之下,她慌里慌张朝着水缸的方向摸过去,好不容易触到了水缸沿,想都没想就整个人翻进缸里。好在里面有水,她这才松了口气:菩萨保佑,这下子女儿不会没有妈妈了……
知道这件事后,娜米拉跟妈妈哭過闹过,不准妈妈再去做饭,可萨如拉根本不听。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失败,终于有一天,赶在女儿放学前,萨如拉成功地把饭菜做好端上了桌。扶着桌子坐下,她安静地等待着门外响起女儿熟悉的脚步声:娜米拉啊,以后你再也不用每天中午赶回来了,因为妈妈学会做饭了。
为了让女儿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学做饭只是第一步。萨如拉想,女儿还需要一位好老师。生活上,她需要女儿充当自己的眼睛;可是在学习上,受过大学教育的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女儿的眼睛?
新学期开始了,在女儿取回教材的第一天,萨如拉就让她将每一本教材的内容逐章逐节读给自己听。凭着超常的记忆力,她将这些内容全部记在脑中,几乎女儿每门课程的进度她都心中有数,这样她就能针对每一课、每一章节的内容提问和启发女儿了。在劳动中,萨如拉也是一边协助女儿干活,一边提问她的功课内容。田间地头,母女俩一边劳动一边问答,这让娜米拉背诵了不少课文,记住了不少数学公式和定理……
2006年9月,娜米拉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巴林右旗蒙古族中学。
虽然开始了住校生活,可娜米拉仍然常常回家来。一天,娜米拉求证不出一道几何题,就习惯性地问妈妈,可是刚问完就后悔了——其他功课依靠口述就能讲清楚题目,几何却只有看到图形才能作出判断,而妈妈什么都看不见啊!
娜米拉试着一遍又一遍对妈妈讲这个几何图形的形状,但妈妈还是不清楚。娜米拉不想再难为妈妈了,谁知妈妈不肯放弃:“你把笔给我,我们在纸上把这个图形画出来。你把手放在妈妈手上,带着妈妈画……”
这是一幕让人动容的情景——女儿紧紧握着妈妈的手,负责引导妈妈手中的笔,慢慢画着那个几何图形;妈妈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仔细感受着图的形状以及A、B、C等字母标志的位置。画完一遍,再画一遍,小屋里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很慢,很慢……
重复几次后,妈妈停下笔,脸上浮现出胜利的微笑:“这个图形已经被妈妈装进脑子里了,妈妈不仅知道了这个图形的形状,还知道了这道题的已知条件和求证结果。”
那以后,几乎每次回来,女儿都要把着妈妈的手,在纸上画出一个个几何题的图形。有时候并不是那道题她不懂,她只是迷恋上了这种感觉:一张又一张的演算纸上,母女二人联手画出的图形,记录着她们独有的亲情密码。
柔弱的生命会引起人们的同情,只有坚强的生命才会让人肃然起敬。2008年12月,全国妇联向娜米拉授予了“全国十佳春蕾女童”的称号。这对草原母女的真情故事,开始在整个巴林草原传诵,每一个听到的人,都被她们深深感动,并在心中向她们致敬。
(一江摘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