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我的替身

2009-07-03 04:24戴雁军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6期
关键词:教育局

1

到了五月,文菊的婚事终于定了下来,她和邱国喜决定国庆节结婚。文菊的意思,结婚的时候不摆酒席,两个人去一趟北京,看看天安门和故宫,看看升国旗,再登一下长城,婚就算结了。邱国喜绝对服从文菊的安排,他知道文菊长这么大除了县城哪都没去过,借着结婚逛一下北京,也算是割草打兔子,一举两得。

文菊已经二十八岁,在梨树沟这样的偏远山村,二十八岁已经是个非常吓人的年龄了。梨树沟的女孩,都要在二十岁的时候把自己嫁掉。好的女孩自然不愁嫁,就连那些有残疾的也留不下。得过小儿麻痹症只剩下一条好腿的招弟,先天性聋哑的秀环和脑子一根筋管自己的亲爹叫狗子的二玲,也都是在二十岁的时候嫁了出去。文菊的同学青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结婚当年青竹生了双胞胎女儿,隔一年又生了个女儿,如果不是家里条件不好交不上罚款,她还要生第四个。有的时候文菊在村街上看见青竹拖着三个女儿,三个小女孩全都肉嘟嘟的,说不上好看,但是很可爱,文菊把其中一个抱起来,捏着她的小脸,心里忽然就觉得空落落的,脸上的笑容倏地一下滚落到地上。

文菊做民办教师已经十年,最好的时光全都搁在村小学里了。文菊不缺胳膊不少腿,模样也不比别人差,当初提亲的人走马灯似的往文菊家里跑,好的人家也不是没有,比如在镇上开摩托车修理部的马家,父子两个都是一身的好手艺,能吃苦能赚钱,家里盖了两层小楼,阔大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农用汽车,楼顶上架着一口接收电视节目的银色大锅,十分的耀眼气派。唯一的毛病是马家的儿子离过婚,但是文菊的父母不在乎这个,说文菊要是嫁到马家就算掉进了福窝。但是文菊不愿意,文菊的目标是县城。不是文菊好高骛远,也不是文菊喜欢做梦,而是这样的机会一直在朝文菊招手。县教育局隔两年就要通过招考方式转正一批民办教师,那些被转了正的民办教师一个个都像燕子般飞进城里,然后在城里寻下一份好的亲事,落地生根,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文菊最初的男友张小东就是通过考试转成正式教师,然后调进县城第一小学的。那一年文菊和张小东一起参加考试,考试地点是县师范学校。两个人提前一天赶到县城,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馆住下来。放下东西文菊就把复习提纲拿出来,张小东却把文菊从旅馆里拉出来逛街。张小东说:“我们都已经复习一年了,那些题对我们来说不是很难,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呢?”

文菊想想也是,就和张小东一起逛街,逛县城的商业街。县城的商业街是文菊见过的最繁华的地方,有两家大商场和数不清的服装店。当时已是晚上,虽然不是满街霓虹,却也是彩灯齐放,商店门前各种各样的灯箱招牌还是给了文菊五彩缤纷的感觉。

后来他们找了一家面馆吃面,吃面的时候张小东说:“要是我们两个都考上了,一定想办法调进县城。”文菊笑笑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两个人一起调进县城,调进一个就不错了。”张小东说:“那就先想办法把你调进来。”文菊说:“还是先把你调进来。”张小东说:“先调我也行,只要一调进县城我们就马上结婚,结了婚,你调进县城就有了理由,你说是不是?”文菊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心情愉快地吃面,满脑子都是憧憬,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向往。

一个星期后考试成绩就张榜公布了。张小东考了第七名,文菊考了第十名,而转正的名额刚好是十个。文菊和张小东专程赶到县师范的院子里看榜,站在布告栏前,文菊死死攥住张小东的手,冷汗都出来了。她对张小东说:“多悬啊,我比第十一名才多两分。”

他们两个高兴得要死,跑出师范学校的院子,张小东破天荒地买了十串羊肉串给文菊吃,文菊只吃了两串,剩下的八串都给了张小东。

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县教育局寄来的转正表格。那些天文菊高兴得像一只喜鹊,心情美丽得像一朵菊花,喜上加喜的是,张小东的父亲亲自上门求亲,要求尽快把两个人的婚事定下来。文菊的父母自然是无话可说,选了个双日子订婚,到时候两家人和双方重要些的亲戚参加订婚仪式,彩礼是八千块现金和一颗金戒指。

就在订婚的前两天,张小东收到县教育局寄来的转正表格,文菊没有收到。

两个人都有些奇怪,文菊说:“怎么回事呢,我是第十名啊。”

张小东说:“也许是教育局漏寄了,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张小东同时做出决定,他要把填好的表格亲自送到教育局,顺便问一下文菊的事。

转过天,张小东就带着填好的表格去了县教育局。

第二天就是文菊和张小东订婚的日子,家里来了好多亲戚,文菊心里慌慌的不踏实,不愿意回家面对那么多人,于是就坐在教室里等。她也觉得是县教育局漏寄了她的表格,张榜公布的分数是不会有错的,文菊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她觉得张小东一定会把她的转正表格带回来。

黄昏时分文菊终于等回了张小东。张小东看见文菊的时候脸上有些木,有些不自然,他朝文菊勉强笑了一下,然后就扭过脸看着别处。

文菊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的表格,你有没有带回来?”

张小东好一阵子沉默,最后鼓起勇气说:“文菊,这次转正没有你。”

文菊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然后又刷地一下红了,她愣愣地看着张小东,抖着嘴唇问:“到底是咋回事?”

张小东说:“判卷老师出了错,把第十五名的数学卷子少判了八分,人家找到教育局去了,这一找,自然要把少了的八分加上去,结果,人家就从十五名跳到了第十名,你就从第十名掉到了第十一名。”

张小东说完就把文菊抱住,抱得紧紧的。文菊用力挣脱出来说:“你抱我干啥?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哭?我才不哭呢,我就是这个命。当初我差六分没考进县一中,要是考进县一中,我就能考上大学,可是我却进了镇高中,那破学校这么多年考出过几个大学生?我就是被这破学校糟蹋了,要不,我早就远走高飞了,可是我没飞出去,飞不出去我就认命,人,就是应该认命的,张小东,你现在是不是想和我分手?是不是想取消明天的订婚?”

张小东一脸无辜地说:“没有没有啊,我怎么会和你分手,我怎么能不和你订婚,这都是说好了的事,你今年没考上,还有下次呢。”

文菊冷笑一声说:“要是下次也考不上呢?”

张小东想了想说:“那我也要和你结婚。”

文菊又是一声冷笑说:“张小东,你这话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算了吧,不要装了。”

张小东生气了,大声对文菊说:“你把我看成了小人,可我不是小人,明天我会和你订婚,该怎么订就怎么订,到时候我会和你结婚,不管你考得上考不上!”

文菊这才鼻子一酸,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张小东再次抱住文菊,轻抚着文菊的头发说:“还有下次,还有下次呢。”

文菊说:“这辈子,我都是你的人。”

当天晚上,张小东的父亲派了个青皮后生来送信,说是订婚的事往后拖一拖。

转过天张小东对文菊解释说,他爹的意思,先用订婚的钱跑跑调动的事,调动是要花钱的。文菊认真听完张小东的解释,扭身就走。张小东在后面喊道:“你也知道,有些事,我必须听我爹的!”

2

半年之后张小东就调进了县城第五小学。其实在这之前文菊就知道她和张小东已经彻底完蛋了。当初,张小东捧着一束野花跪下来向文菊求爱的时候也是很浪漫的一笔,每次文菊回忆起那个场面都会绽出一脸幸福的笑容。她和张小东之间有过爱情,爱得也很像一回事,都发过誓非对方不娶不嫁。但是爱情算什么,爱情就是挂在树上的一颗果子,经不起一点磕碰和风霜,只要一股小小的寒流,这颗果子就会被冻僵。其实爱情是人世间最渺小最不值钱的东西,如果拿爱情和命运相比,爱情就更显得微不足道。如果爱情会影响一个人的命运,爱情就是垃圾;如果爱情能让一个人的命运锦上添花,爱情就是金枝玉叶。所以,文菊不怪张小东。张小东很长时间都对文菊怀有一股愧意,但是文菊却大度得超出张小东的想象。文菊对张小东说:“你把我甩了是很正常的,要是不甩,就不正常了。”

两年之后文菊又参加了考试,全县参加考试的民办教师共五十四人,文菊考了个二十二名,而这次的转正名额只有五个。文菊非常清楚这次她又完蛋了,但是想想两年之后还有机会,文菊心里就再次涌起希望。文菊想两年之后自己二十六岁,如果转正调进县城还不算晚,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也不是很难,文菊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自己舔着自己的伤口,让那伤口慢慢愈合。

但是两年之后县教育局取消了转正民办教师的政策。原因是师范院校的毕业生源源不断分进学校,教师队伍差不多已经满员,民办教师转正成为历史。这个消息是村小学校长胡学民亲口告诉文菊的,胡校长对文菊说:“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事了。”

文菊听到消息立时呆了,整个人变成一截木桩,后来她就觉得天旋地转,然后晕倒在讲桌前。

但是日子必须过下去,文菊觉得命该如此,老天爷把她生在梨树沟,她这辈子注定走不出梨树沟,走不出就不要勉强,文菊的心死了。

这一年文菊已经二十六岁,她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婚事了。文菊的父母更是急得火上房一样,撒下天罗地网到处给文菊找婆家。但是在梨树沟方圆几十里的地方,二十六岁的小伙子像灭绝的恐龙一样已经绝迹。上门的媒人也不是没有,文菊也没少相亲,但那些男人一个个除了离婚就是残疾要么就是老光棍,每一次相亲文菊都有遭受侮辱的感觉。而父母想把文菊早日嫁出去的心情就像扔掉一件垃圾一样,这件垃圾扔不掉,他们心里就永远不干净,文菊成了家里多余的人,成了父母的心疾,他们对着文菊唉声叹气,文菊的娘隔三岔五就哭上一场,文菊嫁不出去,她娘觉得太丢人,文菊的日子,成了一种煎熬。

日子虽然煎熬,却也是弹指一挥间。一眨眼两年过去,文菊嫁人的心已经死了一大半,父母也安静下来了。但是文菊的运气来了,父母两年前撒下的天罗地网终于在两年后网住了一条鱼,这条鱼就是邱国喜。

邱国喜一直在南方打工,做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的工厂在那座南方城市的郊区,厂里的工人除了上班就是吃饭睡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足不出厂。也不是没有时间出去开眼界,但是开眼界要花钱,不要说别的,从工厂到市区光坐车就要十几块,吃饭要花钱,喝水要花钱,上厕所也要花钱,逛一下公园也要花钱。邱国喜在厂里工作五年只去过一次市区,他是徒步走到市区的,整整走了三个多钟头。到了市区啥都不敢买,也不敢乱看,因为你只要朝哪个摊位看上一眼,摊上的女人就会冲过来把你扯过去,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让你看,嘴里叽叽呱呱说着北方人听不懂的话,不买上一样东西就恨不得咬你一口。

那次邱国喜什么都没买,喝了两瓶矿泉水,吃了一碗过桥米线,上了两次厕所,算下来花掉了十八块钱,邱国喜心疼得不行,发誓再也不去市区了。

邱国喜计划在厂里做满八年再回家。他粗粗算了一下,如果做满八年,除去吃喝上的开销,他可以存下五万块钱,有了这五万块钱,他就可以回家干点什么,可以盖上三间新房,讨上一个老婆,余下的钱可以做点小生意,养家就没有问题了。但是邱国喜的计划被一次意外的工伤事故打乱了。他被机器切掉了两根手指,八年计划不得不改写。老板还算通人情,赔偿邱国喜六万块钱。老板说:“一根手指三万块钱,很划算了。”邱国喜自己也觉得很划算,拿上钱高高兴兴地回家。坐在火车上的时候他才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太老实了一点,怎么就没想起和老板讨讨价,讨好了,多要上两万也是可能的。但是后悔已经晚了,火车朝着北方呼啸而去,过了广州,过了长沙,过了西安,过了黄河,到了长城脚下。到了长城脚下,就算是到家了。

断了两根手指的邱国喜也算是衣锦还乡,旅途中缺下的睡眠还没有补足,提亲的人就已经上门了,都知道邱国喜手里有一笔钱,那笔钱是乡下人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那些天邱国喜家门庭若市,媒婆和月老络绎不绝,也有人直接为自家的姑娘做媒,也有把姑娘带来的,邱国喜觉得自己像皇帝选秀一样可以挑挑选选,那几天把邱国喜忙得头晕眼花,到后来他有些烦了,跑到镇上的浴池里一泡就是两天,既然讨老婆这么容易,那他就要认真地下些功夫,好好地挑上一个。

但是邱国喜不喜欢那些二十啷当岁的小丫头。他觉得那种年龄的女孩过不好日子,他要找一个会过日子的老婆,找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老婆,找一个不会把自己用手指换来的钱随便乱花的老婆。邱国喜的条件一出口,媒人们全都哑了。邱国喜已经二十七岁,想找个年龄差不多的根本就是水中望月,捞不上来。但是其中有人想到了文菊,这个人是梨树沟小学的胡学民校长,他对邱国喜说:“我们学校有个二十八岁的老姑娘,比你还大上一岁呢,你要不要?”

邱国喜说:“大一岁不算啥,只要品行好,会过日子,长得不丑就行。”

胡校长就把文菊的情况介绍了。胡校长曾经是邱国喜的老师,老师的话自然都是真的,不会掺一点假。在胡校长这一边,是真的想帮文菊,胡校长觉得文菊这些年过得苦,生活能够补偿文菊的也只有婚姻了。

胡校长在第一时间就去了文菊家,文菊娘听了喜得鼻头上的皱纹都开了,恨不得马上就把文菊嫁过去,赶着文菊立时就去和邱国喜见面。

但是胡校长不急,胡校长最懂文菊的心思。他把邱国喜的情况详细介绍给文菊,再三强调邱国喜虽然断了两根手指,但是对生活不会有太大影响。

文菊苦笑一声说:“断了两根手指我不在乎,我也没有资本在乎,我再不嫁出去,就是对父母的大不孝了。”

第二天中午邱国喜就到学校和文菊见面。刚刚放了学,教室里空荡荡的,文菊坐在讲桌后,邱国喜坐在第一排的课桌上,胡校长给他们做了介绍就回家了。

文菊第一眼看见邱国喜就愿意了。邱国喜说不上有多帅气,但是给人的感觉清清爽爽,五官干净,因为久在车间干活的原因皮肤也很白,个子不高不低,没有文菊想象中的油腔滑调。文菊一直担心出门久了的人会变得油腔滑调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但是邱国喜没有这些毛病,他好像比文菊还要害羞一些,脸上笑笑的不知道说什么,挺紧张的样子。

文菊倒显得大方些,她问起邱国喜在外边打工的情况,这一问,邱国喜的话就多了。五六年在外漂泊的经历,故事一箩筐一箩筐地讲不完,酸甜苦辣说得文菊有些心疼。

邱国喜初见文菊心里也是愿意了的。他也说不清具体感觉,就是觉得愿意,觉得他要找的老婆就是文菊这样的,文菊说话透着亲切,神态透着亲和,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没有多少陌生,邱国喜觉得这就是缘分到了。

文菊也不像别的女孩,先把对方家里的情况问个清清楚楚,然后问有没有新房子,结了婚是单过还是和公婆一块过,然后就要看邱国喜的手,看看断掉的是哪两根手指,是不是很难看很吓人。

文菊一样都没有问,她只是很随意地和邱国喜聊天,聊着聊着就感觉很熟了,你一句我一句的,慢慢就加进了一些玩笑,文菊笑的时候抿着嘴,邱国喜笑的时候脸一下子红了,他就把脸扭到一边不让文菊看,文菊心中的爱意,就在这一刻悄然萌生。

后来邱国喜把自己断了指的手伸开来让文菊看,问文菊:“你要是嫌弃就告诉我,我不会怪你。”

文菊走过去,看见两根齐齐断掉的小指和无名指,断茬处长得圆圆的,并不难看,只是让文菊感到心疼,因为有了爱意,这心疼就显得真真切切,没有一点虚假。文菊用自己的双手把邱国喜的残手包在中间,紧紧包着,然后,文菊的眼睛红了,泪水星星点点地落下来。

邱国喜站起来,文菊马上偏了脸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邱国喜用那只健全的手扳过文菊的脸,四目相对,都被对方的目光电到了。邱国喜放开胆子抱住文菊,两个人紧紧抱了,都不想松开,直到听见胡校长的一声干咳,两个人这才吓得分开了。

3

没有一点波折,文菊和邱国喜很快就订了婚。双方的父母见了面,都是老实厚道的庄稼人,聊的都是过日子的家常话。文菊的婆婆急着抱孙子,和文菊娘商量好了端午节前就把文菊娶过门,文菊娘自然愿意得不行,催着文菊和邱国喜快点把结婚证领了。

星期二这天,胡校长代了文菊的语文课,文菊让邱国喜用摩托车带到乡民政领结婚证。一路上邱国喜把摩托车开得飞快,文菊抱了邱国喜的腰惊叫连声,要他把摩托开慢一些。邱国喜不听,依旧开得飞快,爬坡的时候把油门踩得像牛吼。文菊索性闭了眼睛,任呼呼的山风从耳边刮过去,耳朵都被刮麻了。

乡民政助理小梁文菊早就认识。见了面,文菊把带来的喜糖往梁助理的办公桌上倒,还亲手剥了一颗放进梁助理的嘴里。梁助理说:“文菊老师,等你的喜糖等了好几年了,你的眼光也太高,这回终于挑了个好女婿。”

文菊就笑,邱国喜也笑。

梁助理说:“要不要验个血,算是婚前检查。”

文菊想了想说:“不用了吧,我们都很健康,除了感冒,没得过别的病。”

梁助理说:“还是验一个比较好,大家都放心。”

邱国喜说:“那就验一个,不验梁助理就为难了。”

他们就去验血。

抽了血回来,梁助理拿着文菊的身份证把眉头蹙起老高,说:“文菊老师,你这身份证失效了,就差一天,要是昨天来,这身份证还能用。”

文菊说:“这么巧啊,梁助理,你把结婚证的日子写成昨天不行吗?”

梁助理说:“文菊老师,上面要求得很严,我可没有这么大胆子,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你还是先把身份证换了吧。”

文菊说:“换身份证要好长时间呢。”

梁助理说:“最多四十天,正好你们用这四十天把结婚的事情准备一下,刷刷房子,买买家具和衣服,照照婚纱照,这些事情忙完了,身份证也就下来了,不耽误结婚的。”

文菊想想也是,拉了邱国喜的手去乡派出所换身份证。路上邱国喜说:“你也太马虎,身份证到日子了也不知道。”文菊说:“我又不知道会遇上你,也不知道会这么快结婚,身份证快到期了我是知道的,但不知道是昨天到期。”

到了乡派出所,户籍警让文菊先照相,相片很快出来,文菊看着相片,觉得相片上的人不像自己,相片上的人傻傻的,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有文化的民办教师。但是没有办法,只能是半夜下饭馆,有啥吃啥。

现在的户口都是电脑管理,全国联网。户籍警在电脑上找了好一会,最后抬起头看着文菊说:“你是梨树沟人?”文菊说:“是啊。”户籍警说:“没有你的户口。”文菊愣了一下说:“没有我的户口?为啥没有?”户籍警说:“我也不知道。”

文菊说:“你不知道谁知道?”

户籍警说:“你用不着跟我耍态度,没有就是没有。”

文菊说:“我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里冒出来的,我是我娘在梨树沟生出来的,我这辈子就是梨树沟人,咋能没有我的户口,就算没有,也是你们派出所给弄没的,你们要给我找回来。”

户籍警说:“户口不是闹着玩的,我们的手续十分严格,每一个人的迁出迁入都是经过认真核对的,怎么会给你弄没了呢?”

邱国喜说:“她一没上大学,二没参军,三没死亡,好好的户口就没了,差错肯定就出在你们身上,还说你们手续严格,手续严格怎么把人的户口弄没了。”

户籍警说:“既然人还活着,那肯定是办了迁移,要不是不会找不到的。你父母叫啥名字?”文菊说:“我爹叫郭宝柱,我妈叫田素娥。”

户籍警很快就把文菊父母的户口调了出来,说:“他们都在,就没有你,要我说,是你们自己出了问题,不信就把户口本拿来,看看上面还有没有你。”

户籍警这么一说,文菊也有些犹疑,转过脸看着邱国喜。

邱国喜说:“我这就去你家拿户口本,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文菊就坐在派出所的台阶上等。一边等一边想,我咋就这么倒霉,领个结婚证领不了,换个身份证也换不了。当初转正考试,明明考了第十名,结果变成了第十一名,我的运气咋就这么背时,啥事到了我身上就不顺,老天这是存心和我过不去。

等得时间长了,文菊又替邱国喜担心。邱国喜心急,心急就容易出错,她怕邱国喜把摩托开得太快,要是从坡上滚下去,或者撞在路边的榆树上,或者跌进沟里,都会伤得不轻,他已经没了两根手指,再经不起伤了。

还好,没过一个钟头邱国喜就回来了,停了摩托就朝文菊笑,说:“户口在着呢。”说完把户口本掏出来让文菊看,文菊翻到自己那页,看见自己的名字好好的还在,也笑了,对邱国喜说:“你看你出了一脑门子汗,你急啥呀。”

邱国喜嘿嘿笑着说:“能不急吗。”

文菊把户口本给户籍警,文菊说:“你自己看看清楚,我的户口好好地躺在上面,怎么到你这儿就没了呢。”

户籍警接了户口本看,眉头皱得紧紧的,说:“奇怪,这是咋回事呢?”

邱国喜说:“我们等着登记结婚,不管咋回事,你都要把身份证给换了。”

户籍警忽然松开眉头说:“只有一种可能,当初,把户口档案往电脑里输的时候把你给漏掉了。”

文菊忍不住叫了一声说:“我咋就这么倒霉,梨树沟那么多人你们不漏,咋就把我给漏了呢?”户籍警说:“这不关我的事,我来这里才不到半年。”文菊说:“既然漏掉了,现在就把我打进电脑不就行了吗。”户籍警说:“哪有那么简单,要核对过原来的纸质档案才行。”文菊说:“那你就马上核对呀。”户籍警说:“档案柜在马所长的办公室里,马所长去省城做心脏支架手术,要过些天才回来,你们下个星期再来吧。”

回去的路上,邱国喜的摩托车没了油,他把车停在路边,等着来了过路车找人家借点油再走,要不,十几里的山路,把摩托车推回去很费劲。

两个人坐在路边,文菊说:“我这人背时,不管啥事到了我这儿就会出岔子。”邱国喜说:“这也不算个事,不就是晚几天吗,你要是着急,就先到我家住。”文菊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说:“净胡说,我急啥,二十八年了我都没急,就急在这几天了。”邱国喜坏笑了一下说:“其实是我急。”说着就把文菊抱了乱摸一气,文菊被他摸得痒,跳起来说:“你可真够笨的。”

没一会就有一辆小轿车开过来,老远腾起一股烟尘。邱国喜马上冲到路中间朝小轿车挥手,小轿车在离邱国喜几米远的地方停下。

是一辆红色夏利。文菊看见开车的是张小东,忙走过去说:“张小东,你都开上小汽车了?”

张小东从车里钻出来说:“文菊是你呀。这车也不是啥好车,我老丈人给买的,开着玩。”

文菊说:“你老丈人这么好啊。”张小东说:“还行吧,他没儿子。”文菊就找张小东借油。张小东打开后备箱找出一根塑料管,往邱国喜的摩托车里倒油,问道:“啥时候喝你们的喜酒?”

文菊说:“就快了,到时候通知你。”

邱国喜也说:“到时候你一定来呀。”

张小东说:“能不来吗,我还要闹你们的洞房呢。”

文菊说:“啥时候还你的油啊。”

张小东说:“文菊你就不该这么说,一点油,算个鸟事,我先走啦。”

4

隔了两天,文菊给乡派出所打电话,问马所长回来没有,说还没有。又过了两天,文菊再打电话问,马所长还是没回来。文菊问胡校长做心脏支架手术是不是很麻烦,是不是个大手术。胡校长说心脏支架手术很简单,不开刀,也不流血,二十分钟就能做完,但是要恢复几天,胡校长让文菊耐心等几天。

好不容易等到马所长回来,文菊一个人去了乡派出所。但是马所长不在,户籍警告诉文菊马所长在家休息,马所长的家在县城。文菊对户籍警说:“你们能不能派个人把马所长办公室的钥匙拿来呢?”户籍警说:“马所长不在的时候,他的办公室别人是不能进去的。”

文菊急得团团转,对户籍警说:“我不是着急结婚,我是着急看看我的户口到底在不在。”户籍警说:“也就这两天了,马所长肯定会来上班,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吧。”

三天之后,户籍警给文菊家打了电话,说是马所长已经上班了。

文菊一刻都没等,马不停蹄赶到乡派出所,看见马所长其实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么年轻心脏就有了问题,这是文菊没有想到的。

文菊到的时候,马所长正让户籍警找文菊的档案。马所长的办公室里外两间,外边的一间办公,里面的一间全是铁皮文件柜。文菊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看见三面墙都是文件柜,几个文件柜的门敞开着,户籍警找得满头大汗,一边找一边说:“怎么这么难找啊。”

文菊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心里惴惴的有些不安,觉得是自己给户籍警添了麻烦,很是过意不去。

等了大约一个钟头,户籍警终于把文菊的纸质档案找了出来。马所长把档案铺在桌子上看,只看了一眼,就抬起头对文菊说:“你的户口六年前就被注销了。”

文菊听了一惊:“为啥要注销我的户口?”

马所长说:“因为你的户口已经迁到县城去了,这里有准迁证。”

文菊说:“太奇怪了,我的户口怎么会迁到县城去呢?是谁迁的,我咋不知道?”

马所长说:“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六年前我在城关派出所当民警,所以这种奇怪的事情我也没有答案。”

文菊因户口的事半个月来吃不好睡不实,心里起火,牙疼,眼睛也肿了,吃了好多牛黄解毒片也不管用。这会儿听到马所长漫不经心的口气,心里的火再次冒了出来,她又不敢把火全部发出来,控制着自己说:“没有答案你就不要当所长!”

马所长一愣说:“你这是跟我发脾气呢?”

文菊说:“再不发脾气我就憋死了。不管咋说,户口是你们给迁走的,我本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责任就是你们派出所的,你们必须把户口给我找回来。”

马所长翻弄着档案说:“你不可能不知道,迁户口是要本人写申请的,就算差了别的手续,这个手续是少不了的。”说着话,马所长从档案里抽出一张纸摊在文菊面前说:“你自己看吧,这是你自己写的申请,你怎么能说不知道呢?”

文菊拿起那张纸看,是一张普通信纸,上面的字写得有点难看,内容很简单,本人因工作需要,申请把户口迁往县城。申请人郭文菊。

文菊的眼睛倏地瞪大了,她抓起笔在马所长的台历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对马所长说:“你自己看,这是我写的字,和这上面的郭文菊一样不一样?”

马所长也把眼睛瞪大了,好一会才说:“这张申请不是你写的?”

文菊的声音都颤抖了,说:“能是我写的吗,我想把户口迁到北京,你们给迁吗?”

马所长说:“难道会有第二个郭文菊?”然后对文菊说:“事情一下子弄不清楚,需要调查,你回去等消息,有了结果我马上通知你。”

文菊说:“我已经等了半个月了,我再也不能等了,再等我就要疯了,你要马上给我查!”

马所长的态度变了,说:“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别急,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先到户籍组坐一会,我马上就找人调查这件事。”

文菊没有去户籍组,还是坐在派出所的台阶上等。没一会,就看见杜杏花的爸爸骑着自行车来了。杜杏花是文菊的高中同学,毕业后她爸托人让她当了女兵,后来就嫁在部队里,现在人在南京。杜杏花的爸爸杜民警是派出所退休的老民警,管过户口,肯定是马所长把他喊来的。文菊这么想了就走过去打招呼说:“是杜大叔吧?”

杜民警说:“你认识我呀?”文菊说:“我和杏花是同学。”杜民警一笑说:“我眼拙,认不出你,你叫个啥?”文菊说:“我叫郭文菊。”杜民警说:“你来派出所办事?”文菊就把自己户口的事大致说了一下。杜民警说:“这个社会,啥怪事都出,马所长喊我来恐怕就为你的事,你放心,能帮忙的我一定帮忙。”

没一会,文菊就听见杜民警在屋里喊了起来:“胆子也忒大了,啊,敢钻派出所的空子,啊,无法无天了!”

很快,杜民警推开马所长办公室的门喊道:“郭文菊,你进来!”

文菊三步两步进了所长办公室。

杜民警拍着桌子上的档案说:“郭文菊,这个事情我知道,我现在就一五一十地说给你。你的这个户口,是六年前县教育局转正民办教师的时候迁走的。当时你们梨树沟小学被转了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张小东。你们当时的情况,属于集体办户口迁移,县教育局来人办的这件事,当时所差的手续就是没有你和张小东的户口本,我坚持要本人的户口本,办了注销才能迁移,可是县教育局来的那个人找了齐所长,齐所长交代我先办了,等以后你们自己来办个注销就行了,但是你们都没来,时间一长我就把这件事忘了,再后来我就退休了。郭文菊,你已经被转正六年了,咋就连户口的事都没弄明白?”

文菊的脑袋轰地一下,好半天才说:“没有人告诉我转正的事,我到现在还是民办教师,我一直没有离开梨树沟小学啊。”

杜民警听了一愣。

马所长说:“我知道是咋回事了。”

文菊说:“咋回事?”

马所长说:“你被人冒名顶替了。”然后说:“老杜,县教育局来办户口的那个人,你还记得是谁吗?”

杜民警说:“不记得了,他一直在齐所长屋里坐着抽烟喝茶,手续办好了是齐所长帮他拿过去的。”

文菊说:“那就找齐所长问一下。”

杜民警说:“齐所长死了三年了,被流氓打死的。”

5

邱国喜在家里装修房子,说是给文菊装一间带卫生间能洗澡的房子,让文菊像城里女人那样想啥时候洗澡就啥时候洗澡。邱国喜说:“我们牛头岭还没有这样的房子呢。”

文菊给邱国喜打电话,让他好好装修房子,户口的事她自己能办。邱国喜说有啥事需要他,就给他打电话。

文菊自己来了县城。马所长和杜民警帮文菊分析了情况,认为是县教育局有人捣鬼,他们让文菊直接找县教育局,一查档案啥事都能查出来。文菊觉得那个已经死了三年的齐所长也有问题,是个家贼,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但是齐所长死了,死了的人谁都拿他没办法。

文菊先去了城关派出所,她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户口。户籍警在电脑上随便敲了两下,文菊的名字便跳了出来,上面登记的是幸福小区15号楼2单元302室。

不管怎么说,文菊心里踏实了,户口没丢,身份证也能换,不会影响她和邱国喜结婚。而且,六年前她就是城里人了。她一直想把自己变成城里人,这个梦想其实已经实现了六年,这是一件多大的喜事啊。

文菊交了二十块钱工本费,照了相片,办好了所有手续,户籍警让文菊一个月后来拿新身份证。

县城不大,新建的小区就那么几个,文菊没费劲就找到了幸福小区,她想到15号楼2单元302室看看,看看里面住的是啥人,她的户口为啥会落在他们家。按照文菊的想法,肯定是这家人其中的一个冒名顶替了她,她要问问这个人,你这么做事缺不缺德。

但是文菊没有找到15号楼。她把整个小区走了两圈也没有找到15号楼。文菊问一个买菜回来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说幸福小区只有十四栋楼。

文菊说:“怎么可能呢?”

中年妇女说:“怎么不可能?除非有人再盖上一栋。”

文菊很快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文菊想,人都可以是假的,别的东西是假的有啥奇怪的呢。想到这里文菊笑了笑,走出幸福小区,去了教育局。

到了教育局,文菊不知道该去找谁,每间办公室的门都紧紧关着,敲了两间都没有动静。后来文菊看见墙上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各楼层办公室的名字,局长办公室在三楼,文菊决定去见局长。

到了三楼,文菊看见一间办公室的门开着,牌子上写着成人教育科。文菊想起当年民办教师转正考试就是归成人教育科管,考试的卷子也是成人教育科发下来的,文菊想进去问问当年考试的卷子还在不在。

文菊看见屋里有人,半个脑袋从电脑的显示器上露出来。文菊问道:“我能进来吗?”

里面的人把脑袋从电脑后露出来,文菊吓了一跳,说:“张小东是你呀?你咋在这?”

张小东也很意外,说:“是文菊呀,快进来快进来,我就在这上班。”

文菊边往里走边说:“你不是在第五小学教数学吗?”

张小东说:“我调局里一年多了。你来局里办事啊?”

文菊在椅子上坐了,理了理思路,把事情的整个过程都告诉了张小东。

张小东十分惊讶,好半天说不出话,也忘了给文菊倒水,纸杯就在手里拿着,人却站着不动。

文菊说:“刚才我还发愁不知道找谁,你快帮我拿拿主意,这事是不是应该先找局长?”

张小东沉吟片刻一脸愤怒地说:“真没想到,教育局这种教育人的地方也出这么肮脏的人和肮脏的事。”

文菊说:“先不要说肮脏不肮脏,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先找局长?”

张小东说:“按说这事应该找人事科,所有的档案都在人事科。但是不如先找局长,如果局长发了话,人事科就会认真对待,查起来才会更顺利。”

文菊说:“那你带我去找局长吧。”

张小东犹豫一下说:“其实不用我带,你自己就可以去。我没别的意思,如果我带你过去,局长会怪我多管闲事。”

文菊马上明白了,说:“那我自己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张小东又把文菊叫住了,说:“文菊,我应该帮你,我以前欠了你的,就算不欠你的,我们好歹也是一个村的,是同学,我要是不帮你就太不够意思了。”

文菊说:“你想那么多干啥,还说啥欠不欠的,你啥都不欠我。”

张小东说:“这样吧,我先去找邝局长,邝局长平时对我挺客气,我先把情况说一下,我说的效果比你说的效果要好,邝局长会认真听,我们先看看邝局长的态度,如果邝局长不拿这事当回事,我们就直接去县里,找主管县长,找纪检委,说理的地方多着呢。”

文菊被张小东的话感动得心头暖暖的,说:“我听你的。”

张小东走了,文菊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等。办公桌上有一块玻璃板,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小孩照片,文菊端详着照片上的小男孩,大约两岁的样子,咧着小嘴冲文菊笑。端详了一会文菊便看出了张小东的影子,文菊想这一定是张小东的儿子,很好看,和张小东一样好看。当年,如果她不被冒名顶替,张小东就会和她结婚,他们的婚姻会十分美满,她也会为张小东生个小孩,她早就是一个幸福完美的女人了。

过了一会,张小东急匆匆回来,进门就说:“文菊,邝局长要见你,有些情况我说不上来。”文菊倏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问道:“邝局长是个啥态度?”张小东说:“邝局长很气愤,说一定要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文菊随了张小东去见邝局长,没想到邝局长是个十分精干的中年女性,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湖蓝色的西服,领口处露着白色的衬衣,四十几岁的样子,没有一点官架子,让文菊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慢慢介绍情况。文菊就把事情从头说起,怎么个来龙去脉一字不漏,又把去幸福小区的事说了。文菊最后说:“局长一定要帮我查清楚,到底谁成了我的替身。”

文菊说完之后屋子里静了一会。然后,邝局长从沙发上站起来,对文菊表态说:“这件事查起来不难,我会找专人尽快查清,把混进教师队伍的人清理出去。”

文菊说:“只要看一下那年考试的卷子就知道了。”

邝局长说:“我知道怎么做,有了结果,我会让张小东转告你。”

文菊感激得不行,说了好几句谢谢,眼睛涩涩地要流泪,强忍着没有流下来。

张小东留文菊吃饭,文菊不好意思再打扰张小东,文菊说:“以后麻烦你的地方多着呢,我回去等你的消息吧。”

文菊很踏实地坐上回家的班车,事情交给张小东,文菊一百个放心。

6

文菊没有直接回家,班车经过牛头岭的时候,文菊下了车。她想去看看邱国喜,看看他们的新房装到什么程度了。

新房已经装出了模样,吊了顶子,封了墙围子,放双人床地方,墙上贴了粉色的墙纸,卫生间里贴了瓷砖,木工正在打书柜,一切都让文菊十分满意,而且超出文菊的想象。文菊想到底是在外边打过工的人,想法就是不一样。

邱国喜说:“你是文化人,所以我要把房子装得文化一点。”文菊淡淡一笑说:“我算啥文化人,就是个民办教师。”邱国喜问户口的事咋样了,文菊把经过说了。文菊特别说到了邝局长,说邝局长亲切得像个大姐。邱国喜听了以后笑笑,说可能就这么一个好官让你遇上了。文菊说多亏张小东帮忙。邱国喜说:“张小东对你的事情很热心啊。”文菊说:“你是不是怀疑我和张小东有啥?”邱国喜说:“没有没有。你们两个没有夫妻缘分,而且张小东已经有老婆孩子了,咱俩才叫有缘分呢。”文菊说:“听你刚才的口气,明明是吃醋了。”邱国喜说:“是有一点酸,就一点点,没事没事,我相信你。”文菊说:“反正一个月后就能拿到新的身份证,结婚证也可以领了。”

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文菊让邱国喜送她回家。邱国喜说:“住下吧。”文菊照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说:“住下算咋回事,你看着老实,其实挺坏。”邱国喜说:“住下也就是说说话,我又没想别的。”文菊不答应,坚持要走。邱国喜把文菊抱了,用自己的脸蹭文菊的脸,用自己的唇蹭文菊的唇,热烘烘的气息喷在文菊的脸上脖子上,给了文菊很大的刺激。文菊回手抱紧了邱国喜说:“等下次行吗?”邱国喜听出文菊的语气软软的,赶紧说:“文菊你可怜可怜我吧,我都二十七岁了。”文菊扑哧一声笑了,说:“你个坏蛋。”

他们就睡在没有装修好的新房里。没有床,邱国喜抱了几床被子打了个地铺。刚一躺下,邱国喜就不行了,一个鲤里打挺翻到文菊身上。文菊是有了准备的,想想两个人已经订婚,早晚都是邱国喜的人,就由着邱国喜折腾。

文菊的处女红染红了被子,染红的形状,很像一朵蘑菇。邱国喜看了那朵蘑菇,把文菊搂在怀里说:“真没想到你这是头一回。”文菊说:“你把我看成了啥人。”邱国喜说:“真的没想到你是处女,文菊我会好好爱你。”文菊说:“你爱我还是爱处女?”邱国喜说:“我爱你,更爱你是处女。”文菊一下子有了资本,撒娇说:“这辈子你都要好好对我。”邱国喜说:“这还用说,我要是不好好对你,我就是三条腿的驴。”

过了一会,邱国喜又说:“文菊其实我挺自私。今天我为啥让你住下,我是担心,你找回了户口,以后就不会再是民办教师,到时候你会看不上我。”文菊说:“你的脑子可真复杂,我就没想过看不上你,就算我真的成了正式老师,我这一辈子也是你的人。过去,我是想做个城里人,做梦都想,可现在不想了,现在有了你,你把我拴住了,我不会离开梨树沟。”邱国喜说:“你真的不嫌弃我?我有残疾你也不嫌弃?”文菊说:“没了两根手指,那不算残。”邱国喜说:“没了两根手指还不算残?那啥才叫残?”文菊说:“一个人的心坏了,才是最大的残。”邱国喜愣了一下说:“文菊,我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命真好,我算找对了人。我的心很好,里面的血干干净净的。”文菊说:“我也干干净净。等以后结了婚,你每天到梨树沟小学接我回家,你能做到吗?”邱国喜说:“当然能,我管接管送,风雨无阻。文菊,要是找到那个顶替你的人,你想咋办?”文菊说:“我想见见那个人,我要问问他,他咋就能做出这么缺德的事。”

一个星期过去,文菊没有等到张小东的消息,文菊想这个张小东是咋回事,电话也不打一个,于是就给张小东打了过去。先是打手机,手机通了但没人接,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文菊就往他办公室打,办公室也没人接。连续三天,文菊一直打电话,但是一直没人接,张小东的手机每次都通,但就是不接。文菊想,一次不接情有可原,两次不接也情有可原,三次不接就是存心不接了。文菊觉得张小东这样做事太不像男子汉了,就算事情不好办,就算你帮不上忙,也应该说一声,说一声我就不会再麻烦你了。

文菊再次来到教育局。她直接去敲张小东办公室的门,听到里面传出一声拉动椅子的响声,但是没人来开门。文菊再敲,里面啥声音都没有了。文菊感觉张小东就在屋子里,这工夫正盯着门看,但就是不敢开门。

文菊叹息一声,心说张小东这是把自己看成老虎了。然后,文菊去敲邝局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传出一声清脆的声音,文菊推门进去,堆出一脸笑叫道:“邝局长您好。”邝局长见是文菊,也是一脸笑容地说:“是你呀,你的事我已经责成人事科去办,你去找人事科的陈科长吧。”

文菊看见邝局长的满脸笑,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记得上次张小东也说过,这事应该找人事科,所有的档案都在人事科。文菊离开邝局长办公室马上去了人事科。

陈科长是个中年男子,开口就问:“你是郭文菊吧?”

文菊说:“我是。”

陈科长说:“你的事邝局长已经交代下来了,科里派了专人查这件事。但是档案一下子找不到,你知道教育局两年前才搬到这栋楼里,搬家的时候乱糟糟的,档案也都搞乱了,查起来有点麻烦。不过你放心,只要有了结果,我们马上通知你,你回家再等等吧。”

文菊说:“我已经等了十多天了,来一趟县城挺不容易,麻烦陈科长早点帮我查出来。”

陈科长说:“这没问题,但是需要时间,你回去等等吧。”

文菊有些失望地出了教育局,回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她不知道哪一个窗户是张小东的,她特别希望张小东的脑袋此刻从某个窗户里露出来。

文菊就在教育局的院子里站着,望着楼上的窗户,望了半个多钟头,直到觉得口渴,这才离开了。

7

胡校长对文菊说:“你的事,不容乐观。”文菊说:“为啥呢?”胡校长说:“我有一种预感,不会查出什么结果。”文菊说:“明明是有人顶替了我,派出所可以作证,我不信查不出结果。”胡校长说:“文菊你想想看,顶替你的人是个啥人?会是普通人吗?会是一般的老百姓吗?没有点背景,没有点关系,这个名是那么好顶的吗?恐怕人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根本不怕你查,因为查不清楚,查来查去就是一团糨糊,也不说不给你查,但就是查不出结果,拖着你,把你心拖凉了,拖冷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文菊说:“我的心永远不会冷,我就是要个结果,就算等上一百年我也等。”胡校长摇头叹息说:“文菊,你做好两种准备吧。”

文菊知道,胡校长分析的有道理,张小东像老鼠一样躲起来就说明事情不可能一帆风顺,但是文菊不会放弃,脚下的路多得很,这条走不通,就走另一条。

文菊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傻等,打电话也没用,干脆请上几天假,住到县城里,天天坐在陈科长面前,啥也不说,就那么坐着,看看陈科长怎么打发她。

转天,文菊收拾了两件衣服一大早就坐了班车去县城。到了县城,文菊找了那家当年她和张小东一起住过的小旅馆。小旅馆比原来更破了,但是价钱却涨了,原来住一宿二十块钱,现在三十块钱。

放下东西文菊就去了教育局。陈科长看见文菊,眉头马上皱了起来,说:“不是让你在家里等吗,你怎么又来了?”文菊说:“我怕在家里等不出结果,所以就来了。”陈科长脸色难看起来,说:“你的意思,是怀疑我们不给你查?”文菊说:“我没说,查不查,你陈科长心里清楚。”陈科长说:“我当然清楚,科里的几个人查了这些天,就是找不到六年前的档案,上次我就跟你说了,局里搬家的时候很乱,档案也许早就丢了。”文菊说:“这些年县城里搬家的单位也不光是教育局,别的单位不丢东西,为啥教育局就丢东西呢?”陈科长说:“怎么就不能丢呢?当时搬过来的东西全都放在走廊里,搬家的民工素质很低,在他们眼里,那些档案就是废纸,有人撕下几张拿去擦屁股是很有可能的。”文菊说:“就那么巧,拿去擦屁股的就是我的档案?民工的素质再低,也不敢随便拿东西。”陈科长说:“怎么不能,我的一块手表还没有戴过就没了,明摆着是民工偷走的。”文菊说:“你的意思,我的事情根本就查不出结果?”陈科长说:“我可没那么说,我们正在查呀。”文菊说:“已经半个多月了,那些档案翻上几个来回都翻完了,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咋查的。”陈科长忽然脸色一变说:“你这种态度,还要我们怎么工作?我们辛辛苦苦为你做了好多工作你知道不知道?”文菊说:“你们要是真为我做了好多工作那我感激不尽,可是结果在哪里?结果早就应该出来了,你们就是不给我结果,你们是故意拖时间,再这么拖下去,我就找个说理的地方。”陈科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好啊,你去找吧,说理的地方多得很,随便你去找!”

文菊忽然觉得自己太莽撞了,其实她没想和陈科长斗嘴,但是不知不觉就鸡一嘴鸭一嘴地顶了起来,这么顶下去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这么想了,文菊冷静下来,自己在椅子上坐了,一句话也不说了。

陈科长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你跟我来!”

文菊跟陈科长到了另一间办公室。办公里到处都是散开的档案,桌子上,沙发上,窗台上,地上,全是档案袋,一男两女三个人在档案堆里忙得头都不抬。文菊看见那个男科员脑门上冒了汗,鼻梁上的眼镜滑了下来,三个人工作得都很认真,文菊感动了,一时间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陈科长说:“看见没有,他们都在为你工作,他们每天上班就一头扎进这些档案里,快把这些档案翻烂了。”

陈科长说完了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文菊马上跟了过来。陈科长一脸迷惑地看着文菊说:“你怎么还不走?”

文菊说:“我就在这里等结果。”

陈科长说:“你这么做,会干扰我的工作。”

文菊说:“那我到走廊里等。”

文菊就到走廊里等,这样也能看到张小东的办公室,如果张小东走出办公室,文菊一眼就能看见。但是,张小东的门一直紧紧关着,直到下班也没有打开过。

下午的时候文菊按时到教育局,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陈科长出来上厕所看见文菊,他没理文菊,文菊也没和他说话。文菊还看见了邝局长,邝局长穿一双坡跟皮鞋笃笃笃地从她身边经过,好像没看见椅子上坐着文菊,文菊也没说话,文菊打定主意就在这里坐下去。

连续三天,文菊准时到教育局的走廊里坐等,没有人理文菊,文菊也不和任何人说话。第四天上午的时候,来了两个民警。民警的态度十分严厉,让文菊马上离开,否则就以破坏社会治安罪对文菊进行拘留。

文菊害怕了,默默离开了教育局。

第二天,文菊没有进教育局的楼,而是坐在教育局大门前的马路牙子上。她刚坐下没一会,就看见一辆红色夏利开过来,开车的是张小东。文菊站起来迎着张小东,但是张小东却把车掉头开走了。

文菊什么都明白了。

本来文菊是不想再麻烦张小东的。但是早上的一幕让文菊心寒,张小东这么对她也太不厚道了,文菊想张小东知道些内情,文菊在县城找不到第二个熟人,她只能盯住张小东。

中午的时候文菊找到张小东的家。文菊觉得这个时间张小东应该在家,但是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个男孩。文菊一眼就认出是张小东的儿子,这孩子和照片上一模一样,文菊笑着说:“你是侃侃吧?”中年妇女说:“你是找侃侃妈还是找侃侃爸?”文菊说:“您是侃侃的啥人?”中年妇女说:“我是保姆。”文菊说:“我是张小东的同学。”保姆说:“侃侃爸不在家,你去卫生局找吧,他和侃侃妈每天中午都在卫生局的食堂吃饭。”文菊问道:“侃侃妈在卫生局上班?”保姆说:“是啊,给局长当秘书呢。”文菊又问:“侃侃妈是叫何小妮吧?”保姆说:“对。”

怕错过吃饭时间,文菊一狠心叫了辆出租车。到了卫生局餐厅,文菊问一个抹着嘴出来的年轻人张小东在不在?年轻人看着文菊说:“谁是张小东啊?”文菊这才想起这是卫生局,不是教育局,应该问何小妮在不在。年轻人告诉文菊何小妮正在里面吃着呢,说着朝餐厅里指了一下。文菊看见靠窗的一个餐桌上有个年轻女人正在和一个男人吃饭,说说笑笑的,文菊想这就是何小妮了。

但那个男人不是张小东。

文菊走过去,尽量很客气地问:“你是何小妮?”

何小妮扭过脸看着文菊:“你是?”

文菊说:“我叫郭文菊,是张小东的同学。”

何小妮马上站起来说:“你就是郭文菊?”

文菊看她满脸的错愕,不知道自己啥地方吓着了她。

何小妮说:“我们到外边说话吧。”

何小妮把文菊带到餐厅后面的一棵古槐下站住,问道:“你找张小东有什么事?”

文菊说:“你帮我找到张小东就行,我的事挺麻烦的,几句话说不清。”

何小妮忽然怪笑了一下说:“你不光是张小东的同学,还是他的初恋,不过我听说你也快结婚了,快结婚的女人应该自重,更不应该影响别人的家庭,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纠缠张小东,张小东也不想再见到你。”

文菊一下子明白了,张小东躲着她不见,原来是何小妮在作怪。文菊笑了一下说:“你别误会,我和张小东除了同学还是同学,别的都扯不上,耽误你吃饭了。”说罢转身就走。

何小妮叫住文菊说:“你的事我也听张小东说了,我劝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不会有结果的。这么多年,你当民办教师不也过来了吗。”

文菊站住,回过头说:“但是,我不会错过属于我的机会,那是我的机会,别人不能随便抢走。”

何小妮说:“你可真够固执,农民式的固执。”

文菊这次头也不回地走了。

8

现在,文菊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张小东,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文菊呆头呆脑地站在路边,脑子有点乱,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仿佛理顺了头发就能理清思路。后来文菊真的把思路理顺了,文菊想如果张小东不想帮她,就算见了又该如何?她不会再费心思找张小东,自己的磨自己圆,自己的事自己办。

第二天,文菊早早起来,喝着白开水吃了个烧饼。她已经想明白了,邝局长也好,陈科长也好,还有那三个装模作样帮她查档案的科员,都是在应付她,是演戏给她看,她甭指望教育局给她结果。她要去县里,找主管教育的县长,这是以前张小东教她的办法,县长会不会管这样的事,只有试了才知道。

文菊咽下最后一口烧饼,把杯子里剩下的白开水喝光,准备去县委大楼。屁股刚刚离开椅子,听见有人敲门,一个女人在外面问:“郭文菊在吗?”

文菊走过去开门,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站在门外,看见文菊,那女人马上绽出一脸笑。

文菊满脸疑惑地打量着女人,女人的年纪看上去已经不嫩了,却把头发染成棕红色,上衣是葱绿色的短款,下身是本白色的九分裤,裤脚上绣着紫色的丁香花,耳朵脖子和手上都被金货武装了,脸上笑得百花盛开,不等文菊说什么,自己就进来了,问道:“你就是郭文菊?”

文菊一脸茫然地点头。

女人冷不防抓住文菊的手,无厘头地笑起来说:“多好的姑娘,长相好,身材也好。”

文菊抽出手,问道:“您找我?”

女人说:“我姓马,你叫我马姐吧,我是代表教育局来看你的。”

文菊心头一热,已经死掉的希望马上像朝阳一样冉冉升起,一时间竟有些紧张,搓着手说:“马姐,这里条件太差,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开水也没有。”

马姐说:“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外国来宾了?床不能坐啊,椅子不能坐啊。”说着话,已经把自己肥大的屁股扔在了床上,反客为主地指着椅子说:“文菊,你也坐吧。”

文菊略带几分局促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马姐从羊皮坤包里拿出一盒烟,又摸出打火机,抽出一支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嘴巴里的烟雾像杀虫剂一样喷出来,仿佛文菊是一株生病的玉米秧,那些烟雾全部喷在文菊身上。文菊心里起了疑惑,这种作派的女人,哪里像教育局的干部,换上一件旗袍,和电视剧里的妓院老鸨没啥区别。

文菊不说话,等着这个自称马姐的女人开口。文菊想她一定会先开口,只要她一开口,就会知道她是个啥来路,文菊自信有这个识别能力。马姐过足了烟瘾果然开口说道:“文菊,你的事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先表明我的态度,我同情你,理解你,也支持你,换成是我,我也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要不,这块石头就会压在自己心里,会压一辈子,这种滋味,用不着亲身体会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文菊很有耐心地听着。

马姐话锋一转说道:“但是,很多事情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据我所知,你的事情很麻烦,不是一般的麻烦,说穿了,就是没人给你结果,你白搭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最后只能是无果而归,无功而返,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会面对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们会不解,会愤怒,会咆哮,但是到最后,所有的这些都会变成无奈,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文菊说:“我不明白。”

马姐苦笑一声说:“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儿子杀了人,杀人是要偿命的。但是这个人有钱,这个人给死者家属送去一大笔钱,死者家属很快就改写了起诉书,把故意杀人改成过失杀人,结果,这个人的儿子没有被判死刑,在监狱里呆了两年就保外就医,像没事人一样了。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你想做成一件事,先要考虑自己有没有做成这件事的能力,你手中有没有武器,你够不够强大,如果这些条件你没有,那么好,你就应该像那个死者家属一样,改写起诉书。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文菊说:“可我不想改写起诉书,我要杀人犯偿命,我不要钱。”

马姐说:“文菊你好糊涂啊。我承认,我说的这些有点庸俗,也有点世俗,但是,庸俗和世俗的东西里也包含着真理。当我们遇到真理的时候,除了把头低下去,还能怎么样呢?”

文菊说:“真理从不让人低头,而是让人把头高高地抬起来。”

马姐说:“文菊呀,你可真够犟的,你非要把自己弄得像堂吉诃德一样吗?”

文菊有些糊涂了,她现在弄不清这个女人到底是啥身份。这个女人能说会道,所说的内容透出一些知识和文化。她居然能借用堂吉诃德做文菊的镜子。文菊记得六年前她参加考试的时候,语文卷子里就有这道问答题:堂吉诃德的作者是谁?是哪个国家的?这道题把文菊考住了,她脑子里没有任何印象,所以她跳过了这道题,损失了三分。后来她借了堂吉诃德这本书,才知道堂吉诃德的作者叫塞万提斯,国籍西班牙。

文菊看着马姐,淡淡一笑说:“堂吉诃德把锄奸救苦,除暴安良看作自己的天职。他酷爱自由和公正,敢于为主持正义而忘我斗争。他不仅有理想,而且为了实现理想、改造现实可以不顾个人安危,我欣赏他奋不顾身的献身精神和斗争精神。”

马姐摇着脑袋说:“文菊呀文菊,你怎么比堂吉诃德还堂吉诃德。我这么跟你说吧,如果让你徒步穿越撒哈拉沙漠,你行吗?肯定不行,因为你不是骆驼;如果让你横越太平洋,你行吗?肯定不行,因为你不是鱼;如果让你登上珠峰,你行吗?肯定不行,因为你不是登山运动员;如果让你和老虎争夺山头,你行吗?肯定不行,因为你不是狮子。”

文菊说:“你说的这些我确实做不到,我只想做我能做到的事。”

马姐忽然哈哈一笑说:“你简直就是一块山沟里的黏土,花岗岩可以炸开,你却让炸药束手无策。有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有的人,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我希望这两种人都不是你。”马姐说完再次把手伸进羊皮坤包。文菊以为她又要抽烟,但是马姐从包里摸出的是一个鼓鼓的信封。

马姐把信封塞到文菊手里说:“这是教育局给你的损失费,一万块。你知道教育局是吃财政饭的,没有多余的钱,能拿出这些已经很费劲了。我们希望你就此打住,不要再浪费时间和精力,该结婚就结婚,该做民办教师就做民办教师,生活照样是美好的,否则,你会惹出麻烦,明明知道前面是墙,就不要往上撞了。”

文菊看了看信封里那沓厚厚的粉红色钞票,沉吟片刻她把钞票塞回马姐手里说:“我用这一万块钱买一个人名,你能卖给我吗?”

马姐一愣:“你什么意思?”

文菊说:“请你告诉我,那个顶替我的人是谁?”

马姐从床上站起来,依旧灿若桃花地笑着说:“你怎么能和我开这种玩笑?”

文菊阻住马姐:“你知道,你肯定知道!”

马姐用力拨开文菊:“你可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乡下人。”

9

文菊感觉自己是活生生被马姐强奸了一回。马姐走后很久,文菊受辱的感觉才稍稍淡下去,但是文菊坚定了

去找县长的决心。她走出阴暗潮湿的旅馆,看见满天的太阳,心情好了很多。文菊想,教育局再怎么设障碍绊马腿,总不能一手遮天吧。

县城毕竟不大,文菊从旅馆出来走了十几分钟就看见了政府大楼。政府大楼只有三层,盖了二十几年,显得风尘仆仆。

文菊的心忽然就怯了,脚步也怯了。文菊想我哪里来的胆子,就这么跑来见县长?我是个啥人?说的好听点是个民办教师,说的难听点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妮子,见了县长能不能说得出话还不知道呢。

文菊站在路边发呆,看着近在咫尺的政府大门却迈不动步子。呆立片刻后文菊转身往回走,但是文菊不知道走回哪里。回那个肮脏破旧的小旅馆吗?小旅馆能给她的只是一张床。去教育局吗?那等于是瞎子点灯——白费油,她现在能去的地方,只有政府大楼。

文菊握紧拳头给自己鼓劲加油,到了这种时候,不豁出点啥是不行了。文菊能豁出去的,只有一张脸。只要能见到县长,不管县长用啥样的眼神看她,用啥样的口气跟她说话,她都要厚着脸皮挺住,把事情从头到尾说出来。

文菊一点都不犹豫了,大步朝政府大楼走。她看见政府大楼前的电动铁门有半人高,一辆轿车开出来,电动铁门打开了。轿车开走了,电动铁门徐徐关上,只留了二尺宽的通道,文菊想二尺宽的通道足够她用了。

文菊走到电动铁门前的时候被门口的保安喝住了。保安从值班室冲出来喊道:“喂喂喂,你怎么直着眼睛往里闯,连个招呼都不打?”

文菊吓得站住,她一点都不知道进这道铁门还要打招呼。

保安问:“你去哪个部门,找谁?”

文菊说:“我找管教育的县长。”

保安说:“县长知道你要见他吗?”

文菊说:“不知道。”

保安说:“那你先给县长打个电话,县长有了回话你才能进去。”

文菊说:“我不认识县长。”

保安愣了一下,然后诡异地笑笑说:“那你还是想办法先认识县长,要了县长的电话再来找他。”

文菊说:“你不让我进去我咋认识县长?”

保安脸色一变:“你是不是听不懂中国话?县政府这种地方是随便啥人都能进去的吗?要预约,要登记,登记完了要往里面打电话,里面同意见你你才能进去,现在,你明白了吗?”

文菊略略惊讶了一下说:“不让进?”

保安不耐烦了,说:“走吧走吧,你们这些乡下人,以为见县长像吃大饼子那么方便,啥人都来见县长,县长见得过来吗。”

文菊说:“我有特殊事情向县长反映,我的事,只有县长才能解决。”

保安说:“别费话了,走吧。”说完回了值班室。

文菊哪里甘心,见保安进了屋子撒腿就往院里跑。保安箭一样从值班室射出来,这回是两个,一左一右把文菊扭住拖进值班室,电动铁门哗哗啦啦地关上了。

保安指着文菊的鼻子说:“你要是再敢往里闯,我们就报警抓你,你信不信?”

文菊的脸呱嗒一下掉了下来,大声说道:“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犯法,你凭啥抓我?古时候的衙门,老百姓还能击鼓鸣冤见县官,现在都啥年代了,老百姓想见县长为啥不行?”

保安说:“你不要在这胡搅蛮缠,我没说不让见,是要县长同意了才能见!”

文菊说:“外面墙上挂的是不是鹿山县人民政府的牌子?”

保安说:“没错。”

文菊说:“既然是人民政府,为啥不让人民进?”

保安说:“人民和人民不一样。上个月,田家坨来了一千多个人民,呼呼啦啦往里闯,一拨人把县长堵在屋里,另一拨人把县委书记堵在屋里,把政府大楼搞得乌烟瘴气。前几天,县剧团来了三十几个人民,说是剧团发的生活费太低,要求涨钱,不让他们进,他们就在这里敲锣唱戏,搅得整个县城不得安生,影响特别坏。你说,这样的人民,能随便往里进吗,县长县委书记还要不要工作?”

文菊说:“老百姓不会没事就往县里跑,他们是实在有过不去的坎了才来找政府帮忙,你们不让进,他们才往里闯,你也是人民的一分子,为啥不站在人民的立场说话?”

保安说:“我要是站在人民的立场说话,就没人给我发工资。这样吧,我给你指一条路,你要是有啥要向县长反映的事,可以去信访办公室,他们会把你的情况反映给县长。信访办公室在政府大楼的后面,门口挂着牌子,你过去就能看见。”

文菊站着不动。

保安说:“听人劝吃饱饭,我可是为你好。”

文菊知道信访办是专门接待群众上访的,文菊还知道事情进了信访办,比老太太纺线还慢,没有个一年半载是访不出结果的,文菊不想等。

但文菊还是去了信访办。信访办只有一个老头看报纸,他告诉文菊,干部们都下去搞调查了。

文菊站在信访办门前,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想着要是遇到一个熟人多好,可是不要说熟人,连一条熟悉的狗都没有。整个县城,称得上熟人的只有张小东,但张小东像躲避瘟疫一样躲起来了,文菊只能让自己忘掉这个人。

文菊沿着街边走,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想来想去根本就想不出办法。文菊现在对见县长已经失去了信心,县长不是自己家的,帮不帮自己说话还是未知数,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偃旗息鼓,回到梨树沟继续做她的民办教师。这么想了,文菊觉得自己的心像树上的梨子一样被人摘下来了。

沿着人行道往回走,文菊脚步如铅,她已经无心看马路上的行人车辆,那些人没有她这样的烦恼,一个个都比她幸福,他们幸福的样子对文菊是一种深深的刺激和嘲讽。

两个年轻人迎着文菊走过来,他们在离文菊几米远的地方站住,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文菊。文菊低着头往前走,差点撞在这两个人身上。文菊想绕过他们,但是这两个人却朝文菊撞了过来,动作很猛也很迅速,一下子把文菊撞倒在地上,文菊坐在地上大声喊道:“你们没长眼睛啊,咋就往人身上撞?”

文菊想他们肯定会道歉,会说对不起。但是没有,他们冲着文菊一阵坏笑,其中一个扯开嗓门喊起来:“快来看啊,这只鸡大白天就在马路上拉客!快来看啊,乡下来的鸡,土鸡,到城里来卖了!”

文菊一下子懵了头,脑袋仿佛被啥东西砸了一下。

没等文菊醒过神,这两个年轻人已经把文菊拖到马路中央,那个年轻人还在喊着:“乡下来的鸡,到城里来拉客了,这年头,鸡们都疯了,一身臭肉在乡下卖不出去,跑到城里来卖了!”

正是中午下班和放学的时间,马路上行人如织,成年人和学生们团团围过来,眨眼工夫一条宽宽的马路就被堵了,上行和下行的汽车们拥塞到一块,一时间水泄不通,汽车喇叭的鸣叫此起彼伏。

文菊傻了,她一下子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傻乎乎地看着围观的人群和那两个年轻人,好像正在发生的事和她无关。

数不清的目光剑一样朝着文菊刺过来,有人开始朝文菊扔东西,桃子、橘子、西瓜皮,烂香蕉。有女人大声尖叫:“快报警,让警察收拾她!社会风气全都让这些骚货给搞坏了!”

那个年轻人果然就拨打了110。

文菊终于从懵懂中清醒过来,大声喊道:“我不是鸡!我不是,我不认识他们,是他们故意撞倒我!”

文菊的喊叫被嘈杂的人声和车声湮没,根本没人听她喊叫什么。

警察很快就来了,文菊像见到亲人一样扑向警察,哭喊着说:“流氓,他们是流氓!”

那两个年轻人把文菊拨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对警察说:“她是个鸡,刚才在马路边问我们买不买,我们不买她就缠着我们不让走,警察同志,我们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这只鸡实在是把我们惹急了。”

文菊喊道:“他们在胡说,他们撒谎,是他们撞倒了我。我是梨树沟小学的民办教师,我叫郭文菊,我不是鸡!”

那个年轻人马上说道:“她是鸡,她口袋里装着避孕套!”

文菊喊道:“没有!我没有!”

年轻人哈哈一笑说:“你刚才还掏出来让我们看,说是绝对安全,是两个绿色包装的套子,就在你口袋里。”

文菊气得眼泪都下来了:“我没有!”

警察说:“把你口袋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

文菊马上去掏自己的口袋,左边的口袋掏出来一些零钱,右边的口袋是手机,随手机出来的,是两个绿色包装的避孕套,避孕套掉在地上,十分醒目,文菊立时傻了眼。

10

文菊从派出所出来,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进了旅馆的房间,文菊坐在床边,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她酝酿了半天情绪,但是哭不出来,一点哭的感觉都没有,有的只是悲愤和羞辱。

警察把她带到派出所,准确地说,是两名民警。那个时候文菊已经彻底明白了是有人存心和她过不去,所以她没有害怕,她知道害怕没有一点好处,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更大麻烦。她把自己为啥来县城以及在县城几天的经历从头说起,说得很流畅,张小东、邝局长、陈科长、马姐以及县政府的保安她全都说到了,没有漏掉任何细节。

两名讯问的民警除了例行公事地问了姓名年龄职业家庭住址之外,一直在听文菊讲,后来他们还给文菊倒了水。文菊讲完之后他们让文菊等,等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有人进来告诉她,你可以走了。

要不要继续留在县城,留在县城又能如何,她能找到庙门却迈不进庙的门槛,拜不到真佛,直到这时候,文菊的眼泪才无声地流了下来。

她想给邱国喜打电话,让邱国喜来帮帮她。可是,邱国喜和她一样只是个乡下人,不但帮不了忙,而且平添烦恼。文菊想就让我一个人倒霉,不要再把邱国喜拉上了。

文菊洗了脸,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再次来到教育局。

陈科长不在,张小东也不在,文菊就去敲邝局长的门。邝局长在里面说:“进来。”文菊推开门进去,也没打招呼,开门见山地说:“邝局长,我只想知道是谁冒名顶替了我,别的想法我没有,你们告诉我这个人是谁,让我见他一面,让我把想说的话跟他说了,我马上就回梨树沟,这辈子都不会再来麻烦你。”

邝局长审视着文菊,好像是第一次看见文菊,目光十分陌生。但是邝局长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她对文菊说:“郭文菊,我很同情你,但是我必须跟你说实话,教育局两年前搬家的时候确实丢了一些档案,我们查了所有现存的档案,找不到任何关于你的记录,就是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有人冒名顶替了你,除非你自己找到证据。”

文菊是来背水一战的,所以说话就没有了顾忌。文菊说:“就算档案真的丢了,还有活档案,六年前判卷子的老师不会也丢了吧?”

邝局长说:“这个工作我们已经做了。六年前的判卷老师都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张会宁,数学老师赵林书,历史老师钟维江,地理老师李秀娟,英语老师蔡荫培,我们对这五位老师进行了调查,但是他们根本无法回忆起当年试卷上考生的名字,他们判卷时根本不看名字只看题,所以,调查没有结果。”

文菊说:“当年是你们教育局的人把我的户口从乡派出所弄走的,你们只要问问那个人就知道了。”

邝局长说:“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是哪个人去迁走了你的户口,那个迁走你户口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教育局的,我们教育局一共有六十二名干部职工,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也没有谁去办过什么人的户口,因为被转正的民办教师都是自己办理户口关系,用不着教育局出面的。”

文菊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说:“我走了。”

文菊觉得自己不能不走了。邝局长的嘴就像一堵墙,一堵结实的密不透风的墙,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不管文菊说了啥,都会在这堵墙上撞得粉碎。

文菊回到旅馆,掏出口袋里的钱数了数,只剩下五十多块了,再交一晚的住宿费,剩下的勉强够回去的车钱,她不能再住下去了。

文菊去服务台交钱,服务员把一张纸条拿给她,说是刚刚有人送来的。文菊打开纸条,半张A4打印纸上只写了一个手机号码。文菊看着这个手机号码一阵发呆,问服务员是啥人送来的,服务员说是个男人。

文菊拿着纸条回了房间,坐在床边看那个手机号码,心里奇怪得很,送纸条的男人是谁,纸条上的手机号码是谁的,为啥要把这个号码给她,这会不会又是个圈套和陷阱,让她出更大的丑,丢更大的人,让她在县城寸步难行?

文菊后来确定这肯定又是个阴谋,她不会再上当,送纸条的人肯定是暗示她打这个电话,如果打了,肯定会惹出天大的麻烦,文菊冷笑一声在心里说,我才不会上这个当呢。

文菊把纸条揉成一团扔了出去,纸团落在了门后。

但是文菊的心却落不下来,她不错眼珠地盯着纸团看,看了一会她走过去把纸团捡了回来,展开,看着上面的手机号码,脑子浮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男人,这个男人不是张小东,她认识张小东的字,张小东的字不会写得这么潇洒,但是除了张小东,她在县城不认识第二个男人,这个男人到底想干啥?想帮她还是想害她?

如果,这个男人想帮她呢?这个想法让文菊眼前一亮,她想起一个人,县政府的那个保安。那个保安年纪并不大,有一张和善的脸,虽然用很大的声音训斥她,但是一点都不凶恶,是他让文菊去信访办,是他让文菊先搞到县长的电话,他是县政府的保安,肯定知道县长的电话,所以,他就把县长的电话给文菊悄悄送来了。

文菊把自己的推断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好多遍,就像炒花生一样不停地用铲子翻炒,差不多都快炒熟了,炒糊了。文菊最后确定,这个手机号码,就是县政府的保安送来的,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文菊让自己冷静了十几分钟,然后小心翼翼地拨通了那个电话,电话拨通的时候文菊的心跳得很乱,脸也憋得红红的。但是电话一直没人接,文菊连续打了三次都是没人接,文菊再打,那边关机了。

文菊想,到底是县长,不可能随便接陌生电话。

文菊肚子饿了,出去吃了一碗面。回来后文菊握着手机不知应不应该再打。文菊看了看时间,五点一刻,文菊想这时候县长还没有下班,或者正在开会,开了会可能要跟很多人吃饭,这种时候打电话显得不是时候。文菊有点累,躺在床上回想着一天来发生的事,想着想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文菊赶紧拿起电话,再不打就太晚了。

这一次,电话是开着的,很快就有人接了,是个有些苍老的男声,文菊听到这声音感觉特别放心,文菊柔着嗓子说:“我是梨树沟小学的民办教师郭文菊,我有事情想请您帮助。”

那个有些苍老的声音说:“你说吧,尽量简明扼要些,我还有事。”

文菊不敢哆嗦,拣最主要的说了。

那边问文菊:“你叫啥名字,刚才我没听清。”

文菊马上说:“我叫郭文菊,梨树沟小学的。”

那边又问:“你说完了吗?”

文菊说:“说完了。”

电话马上挂断了。

文菊把手机紧紧握在手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比天还要大的事。但是文菊又有些沮丧,她忘了问电话那头的人是不是县长,她也没有说啥客气的话,她当时紧张得想上厕所,好多该说的话都没有说。

不管怎么说,文菊心中的希望,又像朝阳一样冉冉升起,文菊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人,而且,好人占了多数。

11

第二天,文菊早早起来,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文菊给自己找了三条回家的理由,一是没钱了;二是马上就要收麦,她要回家帮着家里收麦;三是她已经给县长打了电话,她要给县长点时间,县长办这件事是需要时间的。这么想了,文菊感到踏实,她不是逃离县城,不是被坏人吓住,她现在离开县城,是为了日后再回到县城。

文菊本来计划坐最早的班车回家,但又临时改变了主意。文菊想再呆一个上午,旅馆规定中午十二点退房,她在十二点以前离开旅馆就行。文菊这么做,是心存幻想,如果县长打电话想见她,想了解更多的情况,而她却坐在回梨树沟的班车上,那该是一件多么让人懊恼的事啊。

文菊闲得没事,给邱国喜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天下午她要回家。邱国喜马上说:“你先来我家吧,我都想死你了。”文菊说:“你这人真是的,也不问问我事情办的咋样。”邱国喜说:“其实,我不想让你把事情办成,我愿意你一辈子都是民办教师。”文菊不高兴了,说:“你可真自私,只为自己想。”邱国喜说:“因为我爱你呀,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爱一个人,爱情都是自私的呀。”文菊笑了,说:“不许你自私,你自私我就不跟你结婚。”邱国喜说:“你敢不和我结婚,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文菊的脸一下子红了,说:“呸,谁是你的人啊。”邱国喜这才问道:“事情办的咋样,有眉目了吗?”文菊说:“我把事情跟县长说了。”邱国喜在那头惊叫一声:“真有你的呀,县长你也敢找啊?”文菊说:“回去再跟你说吧。”

放下电话,文菊脸上的笑容久久不退,文菊觉得自己也爱邱国喜,老天爷有眼,让她在这一边吃了亏,却在那一边受了恩惠,把邱国喜这么好的一个人送到她面前,她这一辈子都要对邱国喜好。

接下来的时间,文菊就躺在床上耐心地等。时间过得好慢,她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睁开眼看看时间,还不到九点。

快十一点的时候,文菊的手机响了。当时文菊正在厕所里方便,突然响起的电话把文菊吓了一跳。文菊想自己真是没出息,早不尿晚不尿偏偏在这个时候尿。文菊慌里慌张地提上裤子掏出手机,电话却是张小东打来的。

文菊的脸色一下子黑了,毫不客气地说:“你还活在人世啊。”

张小东说:“文菊你在哪,我有事跟你说。”

文菊说:“有啥事就在电话里说吧,我身上有瘟疫,不怕把你传染了。”

张小东说:“文菊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见了面我让你痛痛快快地撒出来,你快告诉我在哪,我去找你。”

没过十分钟,张小东就来敲门了。

一进门,张小东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文菊,我不是东西。”

文菊的心疼了一下,但脸上的冰霜却无法化解,冷着脸说:“你这是干啥,要打,找没人的地方打,用不着在我面前作秀。”

张小东说:“我不是作秀,我是恨我自己。”

文菊说:“你想说啥就快说,我还有事呢。”

张小东突然抓住文菊的手说:“文菊,你是我的初恋,我一直忘不了你。”

文菊抽出手,冷着脸说:“你跟我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干啥,你找我到底有啥事?”

张小东说:“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王八蛋,不要说你,连我自己都骂自己是个王八蛋,这些年的粮食,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但是文菊,我一直都是爱你的,所以,当初你来找我的时候,我真心想帮你一把。”

文菊说:“我从来没有骂过你,你有难处,帮不上就不帮,我怪不上你。”

张小东说:“文菊,如果冒名顶替的那个人是我,你会咋办?”

文菊说:“你今天说的都是淡话,咋会是你,你当时考得比我好,比我多了十几分。”

张小东说:“我是说假如。”

文菊说:“没有这种假如。”

张小东说:“你就假如一下不行吗,就是我冒名顶替,是我昧着良心做出这种损人利己的事,你该咋办?”

文菊说:“那我就要问问你,你这个人的心是不是用煤做的,又黑又硬。你改变了我的一生,让我一辈子呆在山沟里,你把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机会抢走了,你会心安理得吗?你不觉得自己是个小偷是个强盗吗?你不觉得自己太缺德丧尽天良吗?你就不怕遭报应吗?你就不怕下辈子变猪变狗让阎王爷打入十八层地狱吗?”

张小东说:“文菊你说的对,那个人肯定会遭报应,肯定会被阎王爷打入十八层地狱,你就把那个人当我,你就把我当成一只耗子,抬抬手放了我,我会补偿你。”说完,张小东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说:“这上面有两万块钱,是我送你的结婚贺礼。”

文菊后退两步,脸色一变说:“张小东,你可以不帮我,你可以躲着我,那算不上你出卖良心,可是现在,你是在出卖自己的良心,你想花两万块钱买我的命运,这是不可能的。我现在才明白,你不见我,是知道顶替我的人是谁,现在,你替这个人当说客来了,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的话,你就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我!”

张小东苦着脸说:“文菊你误会了,没人让我当说客,顶替你的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文菊,这件事不会有啥结果,昨天你在大街上受人欺负和污辱我看见了,可是当时我没法帮你,我是怕你惹出更大的麻烦,文菊,放手吧,我这也是在帮你,你不要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再这么闹下去,你会吃亏,你会把自己毁了。”

文菊说:“张小东,你这是在吓唬我啊,我郭文菊胆子是小,但是该怕的怕,不该怕的我怕他奶奶个脚,最多不就是一条命吗,我豁出去了行不行?”

张小东说:“文菊呀,你咋变成这样,你以前不是这种性格啊?”

文菊说:“你可以变成那样,我为啥不可以变成这样?不要浪费时间了,张小东,我不会卖给你面子,我谁的面子都不卖。”

张小东说:“文菊你想过没有,那个顶替你的人,他在城里已经安家立业,有了家庭有了婚姻,因为这件事,可能把他已经拥有的一切全部毁掉,他会重新回到乡下,他的婚姻会破裂,他会被人瞧不起,他会一辈子抬不起头,甚至他的孩子将来都不会认他,他会跌入黑暗的深渊,他也许会选择死亡来结束这一切,文菊,你不觉得这一切太残酷了吗?”

文菊说:“我呢?他当初这么做的时候想没想过对我也是一种残酷?”

张小东说:“性质不一样,你当初是一只没有吃过草的羊,他现在是一只离不开草的羊,文菊,你现在这么做,是要杀死这只羊。”

文菊说:“张小东,如果有人杀了你,你会不会为那个杀人犯求情,说他是无辜的?”

张小东说:“不会。”

文菊说:“那你为啥在我面前黑白颠倒,把我说得那么残酷,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张小东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打个比方。”

文菊走过去打开门:“张小东你走吧,我已经没话和你说了。”

张小东站着没动。

文菊突然咆哮起来:“你走!你走啊!”

张小东走了。

文菊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很快又弹了起来,拿起收拾好的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旅馆。

12

文菊赶上了十二点半的班车,上车没几分钟车就开了。可能是到了麦收季节的原因,坐车的人不多。文菊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着班车慢慢开出县城,渐渐地有风景撞入眼帘。秃头秃脑的荒山,山上只有一些野蒺藜和嵩蒿,如果不是被大片的野花装点,这山就会丑死。

再往前走,就看见了成片的麦田,金晃晃的刺人眼睛。果园的苹果和梨子也已经熟了,羞答答地挂在枝丫上。

文菊把张小东的话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她不得不承认,张小东最后说的那些话是一种可能的事实。那个顶替她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会遭受一场命运带来的地震,他(她)会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她)的生活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他(她)是一只吃过草的羊,以后,他(她)再也不会吃到草,很残酷。

文菊掏出手机,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关机,她不想听到电话响,也不希望有人给她打电话,她的手机,永远都不会再打开了。文菊甚至希望,县长工作很忙,把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文菊的心,就在这一刻平静下来了。

到家的第二天,文菊便跟上父亲下地割麦,邱国喜也赶过来帮忙,四亩多麦子,两天就割完,租了脱粒机把麦子打了,装进麻袋锁进仓房,梨树沟一年最大的事情就是收麦,麦子收到家里,其他的活计都是小意思了。

晚上,邱国喜来敲文菊的门,文菊不给他开,隔着门缝跟邱国喜说话。文菊说:“我娘耳朵灵着呢,不怕我娘打断你的腿。”邱国喜说:“你娘让我来的,文菊你快开门。”文菊说:“胡说,我娘又没疯,你回自己屋里睡。”邱国喜说:“我睡不着,就想抱抱你。”文菊说:“不行,真不行,我先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文菊帮娘做早饭,娘说:“门户那么紧干啥,早晚是人家的人。”

文菊的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娘你说啥呢。”

文菊娘说:“国喜这孩子,娘稀罕。”

文菊说:“那你就把我搭上啊。”

文菊娘把鸡蛋打到锅里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文菊咯咯地笑起来。

这天傍晚,文菊在院子里收玉米,玉米晒了一天,干透了,抓一把在手里感觉特别爽。这时候文菊听见脚步响,扭过头,是张小东。

文菊扔了手里的簸箕,站起来看着张小东。张小东戴一顶白色的太阳帽,帽子底下没有头发。文菊觉得奇怪,张小东的一头黑发哪里去了?

张小东拿起簸箕说:“我帮你收吧。”

文菊说:“你咋剃了个和尚头?”问的时候看见一条纱布从张小东的太阳帽下露出来,上面染着一点红,文菊惊讶道:“你受伤了?”

张小东说:“让人打了。”

文菊瞪大眼睛:“谁打你?”

张小东说:“何小妮的哥哥带人打的,差点没让他们打死。”

文菊说:“为啥要打你?”

张小东说:“也算是报应吧。何小妮怀疑我出卖了她。”

文菊说:“你出卖她?出卖她啥?”

张小东说:“我没对你说实话,顶替你的人,是何小妮。那天我去旅馆找你说情,其实就是替何小妮求情。但是老天作证,一开始我不知道是何小妮,是何小妮觉得捂不住了才对我说了实话,所以她怀疑我出卖了她。”

文菊满脸惊愕:“咋会是何小妮,她在卫生局工作呀?”

张小东说:“教育局只是她的跳板,她都没在教育局露面,几天工夫就调到卫生局去了,她哪里是当老师的料,都是她爸爸帮她搞的,她爸爸是虎丘镇镇长,手眼通天的。”

文菊说:“她不该喊人打你呀。”

张小东说:“我已经起诉离婚,找法医验了伤。”

文菊说:“真要离呀?”

张小东说:“不离不行,我早就受够了。文菊,你真厉害,搭上了纪委书记,把何小妮搞下来了。”

文菊不明白张小东在说啥。

张小东说:“都到了这时候,你还保密干啥,你的事,是纪委孟书记亲手抓的,没咋费劲就把何小妮查出来了。”

好一会,文菊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文菊说:“原来,那个手机号不是县长啊。”

张小东说:“啥手机号?”

文菊把张小东领到屋里,找出那张纸条给张小东看。

张小东看了纸条说:“怪不得呢,原来是陈科长暗中帮你。”

文菊一下子又糊涂了,说:“咋扯到陈科长那去了?”

张小东说:“你还保密,这手机号码是陈科长写的,陈科长的字我最熟悉不过。”

文菊一时愣住,陈科长?这纸条是陈科长写的?文菊不太相信。

张小东说:“邝局长调走了,到邻县的中学教书去了。”

文菊又是一个惊讶。

张小东说:“你很快就会收到教育局的通知,让你去报到,对你的工作重新分配。”

文菊想了想说:“我马上要结婚了,哪也不想去了。”

张小东冷笑一声说:“你就别作秀了,你折腾了这么长时间,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

文菊沉吟片刻说:“张小东,谢谢你把这些事告诉我。至于我想要啥样的结果,只有我自己知道,跟别人无关。”

文菊忘了去收玉米。张小东走了之后她就在屋里呆呆地坐着,文菊想,连累这么多人,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原载《啄木鸟》2009年第5期

原刊责编张小红

本刊责编关圣力

作者简介

戴雁军,男,天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高研班学员。在《十月》《北京文学》《啄木鸟》《莽原》《时代文学》《清明》《红岩》《青春》《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大江东去》《盟军战俘》。多部中篇小说被选载、转载或连载并被多家出版社收入年度选本或系列丛书,多次获奖。创作电视剧十余部二百余集,在全国播出的主要作品有:《大江东去》《游戏规则》《情到深处》《家经难念》《北方警察》等。

创作谈:不可放弃

戴雁军

每次写创作谈,短短的千字文,总是觉得下笔有些难。因为很多时候,小说一旦写完,脑子里就空了,该说的都在小说里了,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这次更是毫无准备,在火车上接到责编要我写创作谈的电话,当时脑子有点乱,不知道这篇创作谈该怎么写。而我行色匆匆要去的地方是山西晋中地区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走在山路上的时候,小说中的文菊倏然间闯进画面,乡间的自然景色和弯弯曲曲的小径让我想起寻找自己替身的文菊,文菊走的路,恐怕比我脚下的山路有更多的沟沟坎坎。

《谁是我的替身》不是虚构,很早就听说了这样的故事,一个人的命运被暗中改写,这支改写他人命运的笔如果永远深藏不露,生活就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毕竟,这支笔露出了它的笔锋,文菊被这如刃的笔锋刺伤刺痛了,而这样的伤痛,他人不会替你疗治,若想抚平这伤口,只有靠自己,靠自救。自救其实是一种精神,一种不甘被捉弄不甘放弃的精神。文菊生活在社会底层,是小人物,小人物的命运也是命运,我让文菊与命运抗争,是写小人物的精神,是一种意识的存在,这应该是一种健康的意识。作为人,健康的意识很重要,它的意义在于,不轻易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而生活中很多人放弃自己的权益,这种放弃,正是不健康的意识所决定,这对于整个社会的健康是不利的。

小说创作的难度越来越大,原因很多,其中读者的审美需求是一种。读小说的人越来越少,能够坐下来捧读小说是钟情于文学的一批人,是阅读上的精英,这对小说创作是一种挑战。除去小说,我也搞影视方面的创作,影视创作竞争激烈,圈内的同仁都在说,影视剧是拼题材,题材决定成功。我想,小说也是如此,一定要有好的故事,要让你的故事一下子把读者拉进来。而好的故事在哪里,这就看你用不用心去发现,生活的五彩缤纷永远为文学创作提供新鲜的信息,难度归难度,该写的还是要写。

这是我第一次在山西乡间的窑洞里写创作谈。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让我的小说有更多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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