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你，父亲

陈　虎

孩子的生命系在一个强奸犯身上

今年32岁的刘梅是四川省绵阳市的一位单亲妈妈。2007年1月中旬，她8岁的女儿王晓晓浑身无力，高热不退，经医生确诊为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做了3个疗程的化疗，晓晓的头发掉光了，牙齿松动了，却没有康复的迹象。而且，她用于造血的干细胞也出现了严重问题。医生告诉刘梅：“看来不做骨髓移植手术，孩子的命怕是保不住了，但这至少需要25万元的治疗费用。”“孩子的命保不住，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哭干了眼泪的刘梅做出了孤注一掷的决定。

刘梅是个个体经营者。为了拯救女儿的生命，她以10万元的低价转让了自己的小超市，9万元卖了住房，然后又东拼西凑借了6万元。25万元的巨款打进孩子在医院的治疗账户后，主治医生说：“手术费用有了，下一步就是寻找最佳骨髓供者，与孩子有血缘关系的人，最好都来做一个骨髓匹配实验。”然而，刘梅和晓晓的其他亲人在做了骨髓匹配实验后，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医生叹息说：“现在，我们只有求助于成都的华西医院了。”但华西医院的骨髓库里没有与晓晓相匹配的骨髓，成都的其他几大医院也没有，甚至联系到北京和广州的造血干细胞资料管理库，也都没有合适的。

刘梅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去?她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办法了。她来到医生办公室，艰难地开口问道：“您说过，孩子的亲生父亲是最佳骨髓供者?”医生说：“是呀，可孩子的父亲不是3年前就得癌死了吗?”刘梅沉默半天，说：“她的亲生父亲并没有死，死的是她的养父。”

原来，9年前刘梅大专毕业后，分配到绵阳市的长城特殊钢材厂上班。1998年2月3日，刘梅下夜班路过一个废弃的旧货市场时，刚下过大雨的街上空无一人，路灯十分昏暗，刘梅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一个民工模样的小伙子冲过来，骂骂咧咧地把刘梅打昏在地，并强奸了她。

刘梅醒来后踉踉跄跄回到家，哭着把刚才的遭遇告诉了家人。她的父亲和哥哥发疯似的跑到事发地点，深夜的大街寂静异常，哪里还有那个民工的影子?当时，刘梅的家人考虑到刘梅已经谈了对象，并快要结婚了，如果到公安机关报案，势必会影响刘梅以后的生活，于是，就默默保守了这个秘密。

半个月后，刘梅的婚礼如期举行。婚礼前，刘梅还是把那晚的事告诉了男友王斌。王斌自责地说：“如果那天我去接你，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因此离开你的。”

1998年11月，刘梅生下女儿晓晓，夫妻俩都很高兴。但晓晓长到两岁时，王家亲友开始指指点点，说晓晓的模样一点都不像王斌。王斌总是站在刘梅这边，指责亲友：“干吗非要像我，有遗传就有变异，你们不懂吗?”

2003年8月，晓晓出了车祸，手术需要输血。王斌考虑到刘梅身体差，坚持由自己输。结果一检查，他和孩子的血型不合。刘梅哭了：“王斌，我对不起你啊……”王斌仍然坚定地说：“你什么都不要说，晓晓就是我的孩子，任何人也夺不走我对她的爱!”

2004年1O月，王斌身患肝癌离开了人世。这件事对刘梅的打击很大，她决定不再嫁人，把对丈夫的爱一并给了女儿。可是，灾难再次降临到这个苦命的女人头上。如今为了救女儿，她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当年的那个强奸犯。

这个强奸犯到底在哪里

听完刘梅的讲述，主治医生感慨道：“孩子的生父就算在世，可过了这么多年，你到哪儿找他呢?再说，即使找到了，他肯冒着家庭破裂、名誉扫地，甚至受到法律制裁的危险站出来吗?”刘梅说：“我不去找，怎么知道他肯不肯呢?为了孩子，只要他肯站出来，我就原谅他，保证不会起诉他。”另外，刘梅提醒医生为她保密，她不希望晓晓在痫中知道自己不幸的身世，医生答应了。

其实，当年刘梅一家是掌握了那个强奸犯的一些线索的。事发第三天，他们了解到附近的春兰花店有个叫欧阳夏的小伙子在刘梅出事的当晚失踪了。欧阳夏是眉山乡下人，而刘梅记得那个强奸犯当时的口音像是眉山一带的，身高也同欧阳夏基本吻合。

刘梅和家人商量了很久，认为四川外出打工的农民虽然多，但作为生活在成都这块肥沃富饶的土地上的人，一般不会远走。如果当事人真的是欧阳夏，他没有手艺或者技能，不可能舍近求远。成都、绵阳两地经济繁荣，也是川人和外来人口经商务工的首选之地，所以大家决定，由刘梅的哥哥刘刚起草一份特殊的寻人启事，在成都、绵阳的报纸上刊登，希望当事人能主动站出来，救救他那可怜的身患白血病的女儿。

但仅仅几个小时后，他们又把这个预案否决了。因为如果在媒体上刊登这种寻人启事，弄不好会引起警方的注意，那事情就更难办了，孩子的父亲就更不可能站出来救孩子了。怎么办?只能不通过媒体，自己贴广告找人。

当晚，这则特殊的寻人启事速印了上万份，分发到亲朋好友手中。之后，在成都和绵阳两个城市，包括它们下面比较繁华的县级市的公共场所以及周边地区都贴出了这则启事。

启事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呼吁当年的当事人勇敢地站出来，救救自己的亲骨肉。另外，启事上也声明，只要当事人肯站出来，孩子的母亲保证放弃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5月，绵阳市中心医院血液科的电话天天响个不停，许多人都好奇地问当年那位被强奸者是谁，他们能否为女孩提供什么帮助。刘梅拒绝了市民们的关心，同时也拒绝了媒体的采访。

然而，孩子的生父一直没有出现。刘梅心急如焚：该不是那个人根本没有看到这则启事吧?或者他离开了四川?或者他看到了，却没有勇气站出来?但不管怎样，只要晓晓活一天，她就耐心地等一天。只是苦了晓晓，为了延缓生命，她必须接受各种痛苦的治疗。

他饱受人性和良知的拷问

其实，这则启事在成都和绵阳两地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那个当事人的确不在四川，那段时间他去了新疆。1998年2月3日，对他来说，也是黑色的一天。他正是9年前在春兰花店打工的欧阳夏。

当年，他在春兰花店打工，时常遭老板娘责骂。那晚，外面下大雨，他在店里睡着了，老板娘来叫门，他没听见。等他听见忙开门后，被老板娘骂了个狗血淋头。看到老板娘凶神恶煞的样子，欧阳夏积攒多日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他抬脚踢倒了几盆花。老板娘大吃一惊，拾起花盆碎片就向他砸去。欧阳夏冲出门，在老板娘的骂声中没命地奔跑。开始，雨水迷住了他的双眼，后来雨渐渐停了，他发现自己跑到了旧货市场旁边。这时，他看见了同老板娘穿一样白色风衣的刘梅。在昏暗的路灯下，他恶从胆边生，把对老板娘的仇恨都转移到了刘梅身上，干出了伤天害理的事。

事后，欧阳夏清醒过来，吓得连夜乘车去了成都，到了成都，他想，自己被老板娘骂，都因为自己是乡下人，于是他发誓努力奋斗，做个城里人。此后，他在建筑工地勤学苦干，几年后，拉起了一支队伍自己搞土建；再几年后，他在成都双流县城买了房，娶了媳妇，

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

欧阳夏是2007年8月底才从新疆返回双流县的。一到家，他就看见了这则启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自责，并希望那个姑娘能平安无事。没想到，那个姑娘竟然怀孕了，并生下了孩子，而这个孩子如今又有了生命危险!

欧阳夏看到这则启事后，内心颇不平静，当时就有拨通医院电话的冲动，但拿起话筒后，他又挂上了。他明白，走出这一步意味着什么。如果周围人知道他曾经做过那么丑恶的事，他还怎么在这个地方生活?如果妻子胡洁知道了真相，肯定不会再和他一起生活了。还有，自己犯的是强奸罪啊，虽然对方说了不会起诉他，但不代表执法部门不追究他呀，万一惊动了公安机关，他这一辈子就完了……太可怕了!无论如何，沉住了气，等妻子回来再说。

晚上，胡洁回家了，他不露声色地问妻子，这寻人启事是从哪儿来的。胡洁说：“是从菜市场里捡回来的。你手下有很多工人，你也帮着查查。这个小女孩太可怜了!”欧阳夏松了一口气。胡浩接着又说：“我很佩服这位母亲，她为了拯救女儿的生命，不惜冒着失去声誉的危险道出隐私，作为女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欧阳夏默默听完妻子的评论后，问道：“那你认为那个男人呢?”

“那个强奸犯如果能站出来，救活小女孩，或许能得到大家的原谅。如果他不站出来，就成了变相的杀人犯!”

听了这话，欧阳夏瞠目结舌。妻子忙问：“你怎么了?”“你说得太好了!”欧阳夏遮掩道，“快睡吧，明天还有事。”

一夜无眠。9年前的那个夜晚，又在欧阳夏的眼前晃动起来。他似乎听到了当时受害者无助的哭泣，还有小女孩的苦苦哀求：“爸爸，你在哪儿呀，快来救救我，救救我啊。”看着妻子熟睡的面庞，欧阳夏痛苦地想：如果她知道了那个强奸犯就是我，她受得了吗?我们还能过下去吗?真是报应啊!

生命和灵魂完美地实现了互救

第二天，欧阳夏去交一处刚装修好的房子，主人对他做的活非常满意，夸奖他不弄虚作假，是个有责任感的人。要在往日，欧阳夏肯定很受用，但今天听起来，这话却是那么刺耳!

他快要崩溃了!他在外面给医院打了匿名电话。医生说，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小女孩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大家都盼着孩子的亲生父亲能及时出现。

欧阳夏听到大家期待的是一位父亲，根本没人称他是强奸犯时，他很激动。他灌了一瓶啤酒后跑回家，抓住妻子的肩膀说：“胡洁，你听着，我就是那个强奸犯!在医院躺着的是我的女儿，我必须去救她!你能饶恕我吗?”胡浩听了，半天才回过神，然后狠狠打了他一耳光：“怎么会是你呀?!”说完，哭着跑回了娘家。

胡洁的母亲是位退休教师，她帮女儿分析道：“欧阳夏做出那样的事，的确可恨!但这毕竟是他的过去，现在他能站出来，证明他的良知还未泯灭，这比把邪恶藏在心里高尚得多。只要你帮他越过这道坎，以后他会加倍爱你的!”说完，母亲动员女儿回家。

第二天，胡洁回到了欧阳夏的身边，说：“从现在起，我支持你，即使你被关到监狱里了，我也会为你送饭的!”欧阳夏一把搂住妻子，孩子似的哭了。

9月5日，他们赶到绵阳。医院为欧阳夏做了DNA检测，12日，结果证明他的确是晓晓的亲生父亲。当刘梅得知那个强奸她的人终于勇敢地站了出来，百感交集，9年的仇恨就在一刻间烟消云散了。

事实证明了医生最初的预想，欧阳夏的确是晓晓的最佳骨髓供者。当天，晓晓就被转移到成都华西医院进行骨髓移植手术。13日，晓晓体内病变的造血干细胞被处理掉，医生把从欧阳夏身上提取的健康的造血干细胞，分两次移植到晓晓体内。不久，健康的造血干细胞在晓晓的骨髓腔内不断分化、增殖出健康的白细胞，晓晓的生命有了活力。

欧阳夏的及时出现挽救了晓晓的生命，但他一直不好意思同刘梅见面。11月9日，两人准备在华西医院的会议厅见面。但约定的时间到了，欧阳夏还是没有出现，他托医生给刘梅送来一封信，说自己考虑了很久，还是不见面的好，因为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在向刘梅说对不起的同时，他会对自己当年的恶行做出交代的。同时，也感谢刘梅给了他一个赎罪的机会。至于晓晓，为了她的健康成长，他觉得还是不认的好，同时提醒大家继续隐瞒孩子的身世。这样不会打扰刘梅的正常生活，但倘若她们母女有难，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第二天，刘梅受到了绵阳市公安局的传讯。原来，欧阳夏去绵阳市公安局投案自首了，但无论警方如何询问，刘梅都矢口否认自己当年被强奸的事实。她说，那是我自愿的，事后他不负责，我恨他，但不用你们介入和解决。绵阳警方只好对欧阳夏免于刑事追查。但一个老刑警看出了端倪，他把欧阳夏拉到一边，鼓励欧阳夏不要辜负刘梅的一片好心，悔过自新，以后多做有益于社会的事。欧阳夏含泪点了点头。

2008年1月4日，欧阳夏在成都造血干细胞库登记，成为一名捐献造血干细胞的志愿者。他还时常在红十字会举办的活动中现身，告诉人们捐献出定量的造血干细胞并不损害身体健康，鼓励人们加入到志愿者行列中，造福于血液病患者。

(摘自《妇女生活》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