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1952—2008):本名梁金广,曾用笔名白雪、盘山,河北(天津)宝坻人,农民出身的当代作家。不离婚县委书记说他半封建
上世纪50年代,一股“离婚风”在农村骤然刮起,而且越刮越烈。邪气是由那些吃上公粮、穿上干部服和军装的农民们给搅和起来的。当初他们在村子里干庄稼活的时候,又穷又苦,很害怕打一辈子光棍儿,千方百计地娶上了老婆,就心满意足地哄着老婆给他生孩子、跟他过日子。后来捞到了一个以前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官职,地位变化,眼界开阔,接触到年轻美貌又有文化的女人,脑袋里滋生起喜新厌旧的毛病,就浑水摸鱼、乘风而上,纷纷起来带头钻新婚姻法的空子,生着法子编造诸般理由跟仍留在农村种地、带孩子、养老人的媳妇打离婚。由于他们的行为,形成一种时兴一时的社会风气:凡是脱产在外边搞工作的男人,如若不跟农村里的媳妇闹离婚,就被视为落后、保守、封建脑瓜,就没脸见人,就在同志中间抬不起头来。
浩然说,他们的老县长,年近半百,很追时髦。他在新婚姻法实施后,在县直机关带头跟乡下那位与他同甘苦共患难几十年的老伴儿离婚之后,马不停蹄地跟一个比他儿子还小若干岁的女年轻干部配成新夫妻。此事在天津蓟县传为新闻,轰动一时。有这么一位领导做这样的“表率”,县直机关的男人们,不论年岁大小,不论原来的配偶与之感情如何,纷纷比赛似的追时兴,吵吵嚷嚷跟乡下的媳妇闹离婚。
有一天,浩然刚走进县委大院,就被传达室老王叫住,悄悄告诉他,彭同志(指县委书记)说,梁浩然年轻轻的思想这么封建落后,还不赶快离婚!浩然一下子呆住了,不知说什么好,被县委书记说成半封建,可非同小可呀!
浩然有他的处世手法:惹不起,躲得起!便要求参加下乡工作组。到乡下谁也不知他的底细,自然就没人关心他是否离婚,而且还可以多回家看看。到了家,什么也无需对妻子解释,往一个被窝里一钻,什么误会、委屈、怨恨,全部烟消云散了!
土气的妻子让他产生羞耻感
1954年春天,浩然在《河北日报》副刊上发表了两篇反映农村新生活的文章《两千块新砖》和《探望》,被破格选拔到《河北日报》当了新闻记者。
城里的灯火辉煌让浩然感到单身在外的孤寂。周末走在街上,脑子里一会儿映现着舞厅里一对对舞蹈的男女,一会儿又映出他那乡间小屋里的妻子。他也曾想如果周末不下乡采访,要让妻子带儿子来通县,也过“礼拜六”,也坐坐小酒馆,也到那热闹的舞厅走一趟。可是又一想,她若来了,对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对一切都是不习惯的。大城市、大机关可不同于小小的县城,这里的干部也不同于团县委那几位同样是农村出身又常到农村去的同志,妻子到这里跟人家能搭上话吗?人家会不会耻笑她的土气?到了酒馆进了舞厅,她会不会用农村那一套庄稼人的方式对待朋友?说出使他难堪的话,甚至出现让他丢面子的动作?
从前,他以自己家里有个朴实、贤惠、安稳,能操劳过日子的妻子为荣;如今他的地位提高了,身份变了,开了眼界,有了比较,有了新的欲望和追求,因而一想到妻子那副落后、笨拙、土里土气的样子,就从心里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羞耻感。
唉,那个乡下的妻子,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有文化、懂文明的女人?什么时候才能够成为脱产干部,像别的男人的妻子那样,跟他一块儿过过“礼拜六”,一块儿逛逛大街,一块儿看看电影,一块儿到舞厅里跳跳舞呢?……
浩然独自在屋里坐立不安,心里愤愤地想,这样“像猪一样笨”的女人,怎么能够当今天省报新闻记者的妻子、“明日青年作家”的夫人呢?往后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可怎么在一块儿生活下去呢?干脆离婚,各走各的路!主意拿定,浩然终于在没有任何顾忌和痛苦的情况下,郑重其事地给妻子写了信,宣布要跟他离婚:
我和你是旧式婚姻的牺牲品,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根本就不能够在一起生活下去,不如早日解除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彼此谁也不要影响谁的幸福生活,谁也不能耽误谁的美好前程……
信发出以后,浩然恐怕妻子一时间思想不转弯儿,来记者组找他,像有的女人那样耍赖和纠缠,那样太丢脸。为了逃避难以预测的严酷现实,他又拿出“走为上策”的老主意,决定下乡采访,到北京西边的房山县去。
一个星期后,浩然赶回通州镇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他在桌子上的报纸和信件堆里发现了一封与众不同的信件。拆开信,抽出一张短笺,只见上边只有几行笔画幼稚粗笨却清楚明白的字。
梁浩然同志:
你来的信我收到了,你的话我明白了。我们两个人感情很好,日子很幸福,孩子很可爱。你亲口跟我说过,你不当那种坏了良心的人。我不同意离婚,你往后别再说这种事了,你别再起这种心了,人家知道了笑话,对你不好。我坚决不离婚,我们好好过日子吧。你在外边好好工作吧,该回家就回家看看我们。
杨朴桥
看了这样的信,浩然心中倏然冒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怒火,狠狠地把信撕了个粉碎,扔在字篓里……
差点和女干部陷入婚外情
在这段苦闷的日子里,浩然曾到密云县采访。在县委办公室,给他捧来茶的是一位女同志。
县委书记高华兴安排浩然住在县委大院一间久无人居住的房子,那里又脏又破。给他倒茶的女同志名叫小秀,她主动提出帮他收拾房子。
收拾好后,浩然走进那间房子,立即感到一股热气扑脸,有一种洒扫过的土气掺和着木柴燃烧过的气息钻入鼻孔。
床铺上的褥子、单子、枕头,以及叠着的被子都摆得整整齐齐,桌子椅子被擦得干干净净。生起火来的炉子,煤球在炉膛里发出噼剥响声。铁壶灌得太满,鼓胀着的水,流在炉盘上,“吱儿吱儿”地直叫。
在那段日子里,因小秀的细致照应,炉子没有熄灭过。晚上浩然读书的时候,读到多晚她等到多晚,一定等他刷牙洗脸,准备睡觉了,她亲自封了火,才肯告辞走开。而且,她出去进来总是轻手轻脚,从不弄出什么响动,更不主动跟他说话,不给他任何干扰和打搅。
小秀姑娘给浩然的印象一直属于少言寡语那类,有一天晚上却表现得格外兴奋,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文学艺术,谈论起正在大城市里上演的新电影,其中有国产片,有苏联片,还有他都不曾看过的印度的翻译片。从谈论中,浩然注意到她情趣广泛,具有相当不错的鉴赏能力。他们很自由很开心地交谈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得十分热烈,如同小河流水,有谈不完的话题。往油灯里加了一次油,往火炉里加了两回煤,她才站起身来说,可不早了,该休息了,明天您还有采访任务哪。她说着,手脚麻利地把煤炉封好,最后明显有点儿恋恋不舍地走出屋门。
浩然送出门口,望着她那在星光中渐渐远去的背影。走远的她,停住脚步,回头看看,朝着他举起胳膊摆摆手,随即无声地拐过墙角,在夜色中完全消失。浩然站在门口,心神摇荡,激动不已。好长时间以后他才回到屋里,躺进热被窝,熄灭油灯,脑子里总是闪现着小秀的面容,耳边总回响着小秀的话语,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早起,浩然给住在蓟县故乡的妻子写了一封措辞强烈的信,进一步表示了跟她离婚的决心,并且希望她速速回信,不要拖延。
这天晚上,他们又聊起了小秀喜爱的话题:电影。她嘻嘻地笑,笑声中,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浩然的膝盖上。虽然隔着很厚的棉裤,但她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手的温热,仍如同一股电流,从膝盖传遍他的周身,心脏也随着猛烈地狂跳。同时有一股难以抵御的亢奋的冲力,在体内骚动、撞击,又觉得天昏地暗。
沉默片刻,小秀朝发呆的浩然瞥了一眼,声音发颤地说,你来密云那天,我第一眼就看上你了……你这屋不保险,说不定啥时候就来人。到我住的那屋去吧,那儿最安全。我先走一步,头里等着你。你出去的时候一定要把屋里的灯吹灭,别忘了啊!她这么说着,果断地收回手,站起身,脚步轻轻地走向门口。
为了前途与事业克制欲火
浩然迷迷瞪瞪地看着她走出门去,棉门帘掀动的时候吹进来一股冷风,扑在他的脸上,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能自制的欲火烧得他神魂摇荡,本来要像凶猛的野兽那样冲过去,倏然却感到紧张和恐惧,发烫的脸颊冒出一层冰冷的汗珠子。他抑制住骚动的心,不知所措地收回目光,胸膛里如同翻江倒海,乱乱腾腾。
浩然身不由己地迈动脚步,想朝小秀召唤的地方奔去,可他又不禁思忖起来:一个受人尊敬的新闻记者下乡采访干出这种勾当,一旦暴露,准得挨处分、被撤职。传扬出去,自己的文学梦想,美好前途,全都得被断送!迈进这样的禁区,在当时中国,比杀人的罪犯,比戴上帽子的反革命分子,还要不为人们所容。迈出那个不允许迈的一步,事情一败露,什么东西都会丢光,一生一世都难抬头,这样的结果实在可怕呀!为了事业,我该管束自己,跟妻子办了离婚手续,再名正言顺地跟小秀搞恋爱结婚,组织一个新式的幸福家庭,这样既光彩又没危险……
这样一想,浩然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接着,县委的几个人走了进来。一进门,他们的神色便让他感到,他和小秀的事情他们已经感觉到了。其中一个叫林广汉的,他用一种十分严肃而恳切的语调开导浩然说,梁同志,小秀那个女人就是戴着画皮的美人,就是嘴巴不说心里打鬼算盘、暗地使邪劲儿的家伙。你过去没到我们县来过,好多事情你不知道,也不了解一些人的根底。小秀那女人,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你千万小心不能上她的钩。一沾上她,你就算完蛋了!小秀这个人根子不咋样,她结过婚,那男的是北边新城子深山沟里一个种地的农民,人特别好。成亲以后那男的还供养着小秀上学念书,一直念到高小毕业。山里人来点钱多难呀。可是小秀一当上干部就变了心,把男人甩了不说,还乱搞!其他几个人听到这儿,凑到跟前来,这个一言,那个一语,聊起了小秀那个不道德的行为。说某个单位某个人,怎么让小秀勾搭上了,某人就开始闹离婚,没等把手续办完,小秀又勾搭上另一个有妇之夫。结果闹得某某至今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只好吃住在机关办公室里。
浩然想起了妻子,一个26岁的年轻女人,带着一个刚刚两岁的孩子,在那偏僻的靠山小村熬日子、守活寡,这是一条多么苦难而又漫长的人生之路呀!而他的父亲,就是因为缺少正气和志气,有了外遇而不顾妻子儿女,不仅毁了他本身,也连累了他们。如今,他在婚姻问题上也产生了喜新厌旧的思想,这不是在父亲那条毁灭之路上重蹈覆辙吗?他前思后想,越思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行为可怕,越想越觉得后果悲惨。
不久,浩然赶回蓟县那靠山小村的家中,跟妻子和儿子度过了几天最热烈、最甜蜜、最愉悦快乐的日子。
(摘自《人物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