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的一生体现着佛经里讲的五个字,并可用之加以表述。佛经认为人的一生贯穿着五个字。
第一个字是“命”,你必须认命,比如说你生在哪一种家庭、你长成什么样,你没法选择。你生在一个贫农家庭和你生在一个大富豪家庭肯定是不一样的,这是命运,你不能选择。
第二个字呢,我觉得就是“运”,“时来运转”的“运”。如果说“命”是注定的、不动的,而“运”则是动的。我常常觉得自己有很多时来运转的时候,也有很多运气很糟糕的时候。好多时候,你觉得你没有做什么,可就是发生了某种“运”。比如当时我们刚大学毕业,办了一本刊物《当代英雄》。为此,1958年反右已经快结束了,我还是被补进去,划成了极右派。我因此离开学术界二十多年。后来我搞比较文学,也真是时来运转。那是1981年,我都已经50岁了。也是非常偶然的,我不知道怎么被选去哈佛了。而且,不单是在哈佛访学一年,当时伯克利大学有人来哈佛开会,看见我,就邀请我到他那儿做两年的特约研究员。我完全没有想到!伯克利和哈佛都是很好的学校。后来,我就相信这个“运”。“运”没有来的时候,强求也没有用。当运气很坏的时候,你不要着急;运气很好的时候,你也不要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第三个字是“德”,就是道德的“德”,道德是任何时候都要“修”的。孔夫子讲的“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如果你不讲“德”、不讲“学”的话,那就是非常大的忧患。无论在什么意义上,我总觉得自己要做个好人。我觉得这是中华传统文化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一般的老百姓也不一定就非要望子成龙,可是他希望孩子做个好人。在我最困难、最委屈、最想不通的时候,我觉得有两句话是我生活的支柱,那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虽然任何权利都被剥夺了,但我还可以做一个好人。我在乡下被监督劳动时,正是大饥饿的年代,领导要求我创造一个奇迹,要把四只小猪,在不喂粮食的条件下,养肥了给大家过年。就这个任务,当时我很着急,每天让猪漫山遍野在地里拱食,到处给它们打猪草。后来我把那些猪养得还可以,虽然不算肥,但是大家过年的时候都吃得挺高兴,我觉得也很好。所以不管怎么样,就算在很困难的环境里,也要独善其身,竭尽全力,做个好人。所以老乡都很喜欢我。当时我住的那一家,老大爷是个放羊的,他去放羊的时候,捡到一个核桃、半颗花生什么的,都带回来给我吃。那位大娘养鸡,除了上交定额的鸡蛋外,总还能剩下几个。我们3个人,几乎每隔几个月都会吃到一次“鸡蛋宴”,3个人吃8个鸡蛋!那时候,如果没有“穷则独善其身”的信念,就会觉得日子没法过下去。
第四个字是“知”,知识的“知”。“知”是你自己求的,就是说你要有知识,要有智慧。这一点,我觉得我也一直没有放弃。即使在放猪的时候,我也一边放,一边念念英文单词什么的,没有把英语基础全丢掉。我原来喜欢外国文学,特别是屠格涅夫等作家的俄国小说。他们写的革命女性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另外,我也很喜欢中国的古诗词。我很奇怪,一方面我欣赏那种特别进取的东西,像我喜欢的俄罗斯文学都是如此,立志要为大众做一点事;可另一方面,中国的诗词,特别是元曲里那些比较消极的东西对我的影响也很大。这些“知识”对我以后走上比较文学的道路是很重要的,因为我了解一点西方,又知道一点中国,然后又运气好,到了哈佛大学,接触了比较文学学科。所以这个“知”对人很重要,有时也会决定人的一生。如果你没有一定的知识领域,没有看过相关的书,你根本不接触它们,那就不可能向某方面发展,你这个人就会很闭塞,可供你选择的道路也会很少。
第五个字是“行”,上面谈到的一切,最后要落实到行动。这个“行”其实是一种选择,就是面临一个个关口的时候,你怎么选择。人所面临的选择往往是很纷繁的,也有很多偶然性。即便前面四个字你都做得很好,可是这最后一步,当你跨出去的时候,你走岔了,走到另一条路上去了;或者你这一步走慢了、走快了,你照样还是不会得到很好的结果。我觉得我自己遇到很多这样的关口,例如那时到苏联去开会,那里的领导挽留我,告诉我我可以到莫斯科大学留学,兼做国外学生工作,但是我还是决定回北大。后来季羡林先生给我的一本书写序的时候,说,乐黛云这个选择是对的,也可能中国失掉了一个女性外交官,但中国有了一个很有才华的比较文学开拓者。这就是说选择很重要,人的一生,有时选择对了,有时选择错了。选择对了,运气不来也不行。记得我大学毕业时,彭真市长调我去做秘书,我选择不去,但也由不得我!没想到一来二去,竟把我的档案弄丢了,我也不想去找,后来也就不了了之。这样,我还是留在北大。这就是选择和命运的结合。
总之,命、运、德、知、行,这五个字支配了我的一生。
(偶 然摘自大家报刊网,阎广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