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

2009-06-24 09:25李家同
文苑·感悟 2009年9期
关键词:维克希特勒二哥

李家同

回想起来,我的童年应该是比同年纪的德国孩子要舒服得多。我是德国人,五岁的时候,正值二次大战,爸爸在苏联境内阵亡了,六岁的时候,我唯一的哥哥也阵亡了,我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在二次大战期间,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的邻居玩伴们,几乎都失去了爸爸,即使爸爸或哥哥还活着,也都是在前线打仗。

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有一次妈妈带我去一家百货公司,里面几乎都是空的,连玩具都少得不得了。

可是我们家似乎一直受到政府的特别照顾,每三天,就有人送食物来,邻居都羡慕我们,他们很难买到牛奶和肉,我和母亲却从来不缺乏,我甚至一直都能吃到巧克力糖,我知道邻居早已吃不到蛋糕了,我们却过一阵子就有人送蛋糕来,据我记忆所知,妈妈从不需要上街买菜。

我六岁进小学,念的是柏林城里最好的小学,每天清晨,有一个小兵开车送我去,放学时也有小兵接我回来。我虽然小,也知道我们的情况非常特殊,我问母亲为什么政府如此的照顾我们,她说:“傻小子,难道你不知道你爸爸和哥哥都替国家牺牲了性命?政府当然会对我们好的。”我可不太相信妈妈的话,理由很简单,我的同学也失去了爸爸和哥哥,他们为什么没有人送食物来?也没有小兵开车送他们上学。

到后来炮声越来越清晰。妈妈偷偷告诉我,俄军已经逼近。有一天,妈妈告诉我,柏林城所有的学校都已经关闭,事实上我上课的小学只有一半教室可以用。我记得最后一次上课,正好碰到空袭,我们在地下室躲了两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发现附近到处着火,我们都无心上课,只等家人来接我们回去。

炮声听起来越来越近,妈妈也越来越焦虑。我当时还是小孩,还不懂什么是害怕,看到外面军队调动,还有些兴奋,可是连我这个小孩子都看得出来,我们德国军队是输定了。看到军人疲惫不堪的表情,我也很难过。

有一天下午,街上出奇的安静,没有一个军人,本来我们家门口附近永远有一个兵在站岗,现在也不见了。更奇怪的是。炮声也停了,我问妈妈为什么炮声停止了,妈妈告诉我大概俄国军队马上就要进城了。

当天晚上,我睡得很熟,因为外面静到极点,大概早上九点,妈妈把我叫醒,她替我穿好衣服,然后叫我做一件我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事,她叫我赶快逃离柏林,越快越好。妈妈告诉我该沿一条大路向北走,最好快跑,妈妈说,如果我快步走,大约两个小时就可以逃到乡下,到了乡下,我应该设法让一个家庭收容我,妈妈一再强调我必须忘掉爸爸妈妈,不要再回来。当时外面一片漆黑,我当然不肯,大哭起来,可是妈妈最后还是说服了我,她准备了一瓶热牛奶和两块面包,她说我应该将食物吃掉以后,把热水瓶丢掉,一定要装得很可怜的样子。她送我一个十字架的项链挂在脖子上,同时,又塞了一张纸在我的衣服口袋里。

妈妈和我紧紧拥抱以后,还是赶我走。我走到街上,回头看妈妈,发现她正在擦眼泪,但她很快地关上了门,我知道非走不可了。我念的学校很注重体能训练,所以我可以快步走很长的路,快天亮的时候,炮声再度大作,大概一个小时以后,炮声忽然全部都停了,我知道俄国军队一定进城了,我可以想象得到俄国坦克进城的景象,我当然最担心的是我妈妈。

乡下总算到了,我已经累得再也走不动了,我找了一家农舍,发现马厩大门开着,那时天才亮,乡下人还没有出来,我就进入了马厩,马厩里面有一匹马和一头牛,它们对我这个小孩子模样的入侵者根本不在意,我看上了马厩里的一堆稻草,倒上去就睡着了。

醒来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一位老太太大概一直坐在我身旁。看见我醒来,向窗外大声地叫她的丈夫回来,这对慈祥的老夫妇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我爸爸和哥哥都去世,俄国军队快进城了,妈妈带我逃离,因为难民人数相当多,我和妈妈失去了联络,妈妈曾告诉我。万一走散了,应该尽量到乡下去,那里总会有好心的农人会收容我的,所以我就往乡下走来。

老夫妇立刻告诉我,我可以留下来,他们有三个儿子,两个都已经战死,一个仍在波兰,前些日子仍有信来。他们很喜欢我,替我弄了一些热的东西吃,吃了以后替我洗了澡,然后叫我再上床去睡觉。

老夫妇年纪都相当大了,田里的粗活儿都不能做,可是仍在田里种些菜,我也帮他们的忙。他们都信仰基督教,主日一定会去教堂,我也跟着去。老夫妇告诉我,我妈妈塞进我衣服的一张纸,是我的领洗证明,这又令我困惑了,妈妈虽然常常去教堂,却不带我去,理由是我太小。和我同年纪的朋友们却都常进教堂,我知道妈妈会祈祷,可是从来不教我祈祷,现在要我离开家,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其实我已经领洗,我领洗这件事显然是个秘密。

有一天,我和老先生一起在田里工作,忽然听到附近教堂里传出钟声,老先生立刻停下工作,他告诉我战争一定已经结束了。我们全家人都到教堂庆祝,整个村庄的人都来了。

到这时候,我已经叫他们爸爸妈妈,他们正式到法院登记收养了我,我也就有了养父养母。我的养父养母最大的愿望就是要看到我波兰的二哥安全归来。

二哥终于回来了,我永远记得他出现在家门口引起的兴奋,养母抱着他又哭又笑。他问了我的来历以后,对我非常和气。养母立刻到厨房里张罗吃的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我的二哥仍将菜吃得一滴不剩,他说他这两年来,每天都想吃妈妈做的菜。

二哥安定下来以后,开始告诉我们纳粹党徒在波兰杀害犹太人的罪行。二哥谈这件事时,养父有时叫我离开,大概因为我是小孩子,不应该听这些残忍的事情。可是我仍知道了我们德国人如何制度化地杀害了无数的犹太人。

有一天,二哥告诉我,有一个犹太小孩被抓去洗澡,他知道这就是他要被毒气杀害的意思,这个小孩子讲德国话,他问:“我是个小孩,我没有犯了什么错,为什么我要死?”说到这里,二哥非常难过,眼泪流了出来,我觉得他认为犯了一个很大的罪,因为他曾被迫参加了这个惨无人道的大屠杀。

二哥对我影响极深,我从此痛恨纳粹党人在第二次大战的罪行,也对于各种族、各宗教之间的隔阂非常不以为然。二哥改信天主教,而且一不做,二不休。进入了山上的一座隐修院,以苦修来度其一生。隐修士不仅不吃肉,也不互相讲话,而且是永远不离开隐修院的。我们全家都参加了他人会的仪式,在葛雷果圣歌中,二哥穿了白色的修士衣服走了出来。由于他的帽子几乎遮住了他的脸,我差一点儿认不出他来,我那时候只有九岁。二哥是我们家唯一能种田的人,但养父母仍然鼓励他去度这苦修的生活,他们知道二哥深深认为人类罪孽深重,而要以苦修来替世人赎罪。

而我呢?我进了小学,而且表现很好,功课永远第一名。我似乎

也有一些领导才能,因此我组织了一个学生社团,宗旨是促进不同种族和不同宗教间的信任与谅解。我希望当年纳粹党徒所传播的种族仇恨再也不要发生了。

我一直记挂着我妈妈,我的老家划入了东柏林,我花了很大的功夫,在我二十岁的那一年,进人了东柏林,发现我的老家已经不在了,当局建造了一栋新的公寓,幸亏我找到了一家杂货店,杂货店的老板记得我妈妈。柏林陷落以后,我妈妈仍然活着,后来就搬走了。我有点怅然,可是知道妈妈没死于炮火,也放心不少。

由于我的成绩好,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奖学金,进入了哥廷根大学念生物系,我有全额奖学金,养父在我大一的时候就去世了。毕业后,我回到了乡下,在一所中学教生物。也结了婚,有一个小女儿,养母和我们一起住。

我太太和我有同样的观点,我们都有宗教信仰,也推行不同种族之间的共融。

有一天晚上,我在看电视,电视上有一个寻人节目,我偶然会看这种节目,因为我希望看到我妈妈找我的消息。这一天,我竟然真的看到了。妈妈虽然老了很多,我还是一下认出她来,而且她的名字也完全正确。她已病重,说她要和我见最后一面。

我立刻赶去,此时我已二十八岁,离开她时,我只有八岁。我带了十字架项链,带了领洗证明,以便我们相认。

二十年后。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我告诉妈妈这二十年的经过,妈妈在病榻之上仔细地聆听,她似乎更关心我对纳粹党的看法,我告诉她,我痛恨纳粹的行为。她问我有无宗教信仰,我告诉她我们全家都信教,女儿一生出来就领了洗,每到主日都去做礼拜。

妈妈最后问我一句话:“孩子,你是不是一个好人?”我告诉妈妈,我虽然不是圣人,但总应该是个好人。妈妈听了以后,满脸宽慰,她说:“孩子,我放心了,我可以安心地走了,因为我的祈祷终于应验了。”

我是一头雾水,我不懂为什么妈妈当年要抛弃我,现在又一再地关心我是不是一个好人。我就直截了当地问她,为什么当年要我离开家?

妈妈叫我坐下,她说她要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说:“我不是你的妈妈,你的爸爸也不是你的亲生爸爸。”

我当然大吃一惊,我的领洗证明上清清楚楚地注明我的父母是谁。连出生的医院都注明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妈妈:“我明明是你生的,怎么说不是我的妈妈?那我的父母是谁?”

妈妈的回答更使我吃惊了,她说:“你没有父母,你是复制的。”

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学过生物,知道青蛙可以复制,高等动物的复制,我从未听过。

我问:“我是从谁的细胞复制成的?”

妈妈叫我心理上必须有所准备。因为事实真相会使我很难接受,妈妈告诉我,我是由希特勒的细胞复制而成的,从生物的观点来看,我是另一个希特勒。

妈妈告诉我,在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希特勒就想复制他自己,他知道哥廷根大学的勒狄维克教授曾经复制过青蛙,因此强迫勒狄维克教授复制一个希特勒,否则会对他家人不利,勒狄维克教授不敢不从,却果真成功了。当然他们需要一个女性来怀这个胎儿,希特勒找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大概是我的爸爸妈妈非常单纯,跟政治毫无关联,妈妈身体也健康,因此我的妈妈被迫怀了我。

希特勒常常派人来看我成长。他下令我绝对不可以有任何宗教信仰,这就是妈妈不敢带我上教堂的原因,可是我的爸妈以极快又极秘密的方式替我领了洗。在我爸爸最后一次上前线以前,他拜托妈妈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将我变成一个好人,好让希特勒的心愿不能得逞。

我们家门口一直有一个兵在监视我们,当妈妈发现那个兵撤退以后,她知道我必须逃离纳粹的监视。因为希特勒失败了,可是那些死忠的纳粹党徒很可能认为我是他们唯一的希望,这样,我的命运就悲惨了。她更怕苏联军队已知道了我的存在,所以她决定将我赶出家门,她有信心我会被好心的农人家庭收容,我也会在好的环境中成长。

我离开了以后,妈妈每天晚上祈祷中都不曾忘过我,她本来搬到一个小镇去住。后来她开始和老朋友联络,大家也都问起我,然而好像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来历,她放心了,因为当初知道我来历的人本来就不多,现在这些人一定都已经死掉了。所以她决定再和我联络。

妈妈说她可以安心地走了,因为她要在天堂里告诉我爸爸。我是一个好人,这是爸爸最大的愿望。

妈妈告诉我这个故事以后,显得很疲惫,医生告诉我,妈妈病重。唯一记挂的就是我,现在她看到了我。大概就不会活多久了。他叫我不要离开,果真妈妈不久就进入弥留状态了,大概两个小时以后,妈妈忽然醒了,她叫我靠近她,用很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孩子,千万不要留小胡子。”说完以后,妈妈笑得好可爱,像婴儿般,几分钟后,妈妈去世了。

我将妈妈安葬以后,到哥廷根大学去找勒狄维克教授,其实我曾经上过他的课,这位教授看到我,一副非静愧疚的表情,他说他的确复制了希特勒,可是完全出于被逼。他知道我的生活和想法以后,陷入沉思之中,他说我绝不是希特勒想要制造的分身。

勒狄维克教授告诉我,他知道希特勒是不能复制另一个希特勒的,希特勒之所以是希特勒,主要是他有特殊的想法,他恨犹太人,他要征服全世界,也想让纯种的亚利安民族统治全世界。这种疯狂的想法,并不能由一个单细胞所移植。

勒狄维克教授还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秘密,他仍然保有希特勒的细胞,他问我要不要由他做一个实验,以证明我的DNA和希特勒的DNA是完全一样的。

我拒绝了,我不要人家检查我的DNA是不是希特勒的DNA,我不是希特勒,我是我,希特勒心中充满仇恨,我从来没有,希特勒有极为病态的种族偏见,我却一直致力于不同种族之间的谅解。

希特勒想要复制一个他自己,他当然想控制我,他错了,他甚至不能控制他自己的命运,如何能控制我的命运?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收音机播出葛雷果圣歌动人的音乐声中,我想起了在隐修院的二哥,我忽然悟到,我和希特勒最大的不同,恐怕是我有这个肯替世人牺牲一切的二哥,而希特勒没有这个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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