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

明月天

左小秋从第六次冷光照射的那一排细细密密的针下坐起身来，忽然有一股痛彻心扉的感觉。即使是在九年后的今天，他终究没能让唐苏成为他的女人。

1

十四岁那年，左小秋开始学着让自己变坏。在此之前，他的成绩和年终评定总是优秀，班主任老师谄媚的笑，同学们在背后的各种议论，让他厌倦了做一个好孩子的生活。从没有人承认过他的聪明，没有人肯定过他的努力，大家只会说，他的一切成绩都来源于他位高权重的老爸。

左小秋很快学会了抽烟、打架，并且在自己的肩膀上深度文身。左肩太阳，右肩月亮。在一次次逃学之后，继续收到了优秀的年终评语。他懵懂地想，或许有些命运不是自己能改变的。然而命运，又是那么喜欢撒下一张张美丽的网。

就在左小秋第一次文身的街角，他撞上了唐苏。唐苏一身白色棉布裙子。光着的脚藏在被她踩得嗒嗒响的凉鞋里面，长发有些凌乱地拂在风里。左小秋愣了一下，凌厉的眼神迅速扫过这个清澈如水的女孩。

唐苏是新闻系大二的学生，正在做一项关于问题少年的课题调查。十四岁的左小秋已经高出十九岁的唐苏一大截了，这让唐苏多少有点畏缩。但她依然执著地跟在左小秋那一左一右两朵文身后面，一直跟到朵拉酒吧门口。

左小秋忽然回过头，略带挑衅地笑：“会喝酒吗?”

唐苏怔了下，倔犟地点了点头。

那一次，唐苏被左小秋灌得大醉，一边哭着一边耍酒疯。左小秋狠狠地偷笑了半晌，抢过唐苏手里的调查问卷写了起来。

2

十七岁那年，左小秋在学了六年的单簧管以后，被老爸安排去考艺术院校。在排队等候的时间里，他溜去门口的琴行疯狂地打了一通架子鼓。回去才发现。已经错过了考试的机会。索性，背上乐器去另一个城市里找他的老妈。

他告诉老妈，想要找点儿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做。于是，他加入了一个民间摇滚乐队。乐队的主唱，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叫琉璃。

有一天，琉璃说：“小秋，给你看看我的偶像邓超。”

“这个人，长得很像我。”左小秋把照片递给琉璃，忽然看见她的眼神，一种令人迷惑的美。

琉璃说：“对，很像，只是你比他高些。你能不能低一点……再低一点。”

就这样，他们在十八岁的午后接吻了。那已经不再是左小秋的初恋，他早已在开始学坏的时候，就学会了早恋。可是。关于爱，直到再次遇见唐苏，才被轻轻地唤醒。

那是十九岁的夏天，左小秋去参加一位亲戚的婚礼。新娘的同学里有个熟悉的影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依然是那一袭清澈如水，仿佛岁月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一个偶然的回眸，唐苏瞥见了坐在那里、抱着一大瓶饮料、抽着烟的左小秋。觉得似曾相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于是浅浅地笑了笑。左小秋也笑了笑。微笑的一瞬间，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袭人左小秋的心房，他的心轻轻一痛。

3

从唐苏讲授的中文选修课上出来，左小秋第一次强烈地想要读大学。尽管他并不喜欢中文，但他很喜欢看唐苏站在讲台上迷人的样子。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知性美与灵巧的可爱，似乎注定她天生是为吸引异性而生。

唐苏留校的大学的确在老爸的势力范围内，但从小生活在老爸阴影下的左小秋并不想动用老爸的能量来帮自己泡妞儿。他把这个疯狂的想法藏在心里，依旧和琉璃谈着恋爱。

在左小秋的意识里，谈恋爱是不须要顾及未来的。只要两个人彼此开心，何必提及结果。只是，有些意外会将他杀个措手不及。譬如，琉璃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是二十岁的左小秋第一次面临的痛苦抉择，最后，他不得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与老爸分居多年的老妈。

信任母爱的结局是，左小秋被强行安排去一个黄沙漫漫的西北偏远城市工作。

他和琉璃告别的那个晚上，琉璃一张刚刚做过流产手术的脸惨白地望着他，没有眼泪。左小秋没有为自己争辩，他从来都是不自由的孩子，从来都必须是孤单的。末了，琉璃狠狠地甩了左小秋一巴掌。而左小秋则在自己的私处穿上了一个孔。

这是他身上的第九个孔，每一次都是为了一个应付的代价。

4

一个人感到悲伤就去平安大道。一个人感到失落就不要去平安大道。

工作以后的左小秋又在网络上遇见了唐苏，与其说是遇见，不如说是找到。唐苏的才情在网络上是显而易见的，与她相遇是如此唾手可得。

安静的秋日午后，唐苏的电脑里正放着《Perhaps Love》，左小秋单纯的笑脸泫然出现在她面前。那是怎样一种美好而清澈见底的感觉呢?这个长大的孩子，唐苏自然是认不出来的，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萦绕开来，让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转承。

左小秋知道，在唐苏的身边围拢了太多优秀的男人，但他固执地，想要做那唯一的一个。他在塞外寒冷的冬天里，给唐苏打长长的电话，一直冻到双手失去知觉。而后，在那一年的圣诞节，他收到了唐苏从遥远的海滨城市寄来的手套。暖暖的，有爱的味道。

左小秋毫不讲理地隐瞒了自己的年龄，但他那些可爱的搞怪照片、倔犟的小脾气和动辄吃醋的性格，完全暴露了他。

“唐苏，和你吵架是故意的，这样才能增进彼此的感情嘛!”

“左左，仅凭这个观点，你至少小我五岁。”

“是又怎么样?小丫头!”

左小秋一个人生活，很孤单。他总是会想念唐苏，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念，又想念些什么。他在夜里打电话给唐苏，不停重复说着“我想你了”，这一句话可以说上半个小时。

5

直到阳光出现在唐苏生活中，这种甜蜜的静谧被打破了。面对成熟稳重、事业有成的阳光，唐苏除了欣赏，并无爱慕。但左小秋却显得很不安，他想早一天逃离那座荒凉的城市，到有唐苏的地方去。

四月的一个晚上，左小秋打电话给唐苏，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骂自己的老爸。那个时候，唐苏才知道，她简单的小恋人有着怎样复杂的背景和成长经历。也明白，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父亲高大阴影的那种痛苦。

末了，左小秋扯着性感的大嗓门，在寂静无人的街上，冲电话里的唐苏喊到：“唐苏。五月我们一起去看小野丽莎的演唱会吧!”

那个时候，阳光刚刚升为策展公司的副总，年轻有为，前途光明的他有使不完的劲儿、想不完的点子。每天，他都会兴冲冲地和唐苏一起探讨中国传统文化、当代艺术家以及自己的五年计划。阳光的五年计划里，有唐苏。

阳光总是信心满满，他对唐苏说：“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女人。”

唐苏在病着的时候帮阳光整理了几万字的西夏文化。阳光每天马不停蹄地筹办他第一个独立策划的艺术展。正当工作进行到

关键时刻的那几天，阳光老家的爷爷突然去世了。唐苏知道。爷爷对阳光来说有多重要。从儿时在爷爷身上骑大马开始，到他独自一人来北京读大学，爷爷攥着他的手一直送到村口。他承诺给爷爷的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让爷爷享福。但当他真的有所作为了，却在一天天的忙碌中忘记了曾经的许诺。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在。爷爷突然间撒手人寰，让阳光痛悔不已。但唐苏同时也很明白，这个展览对阳光来说有多重要，如果为了见爷爷最后一面，放弃自己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案子，也是同样残忍的。

于是，唐苏留下来帮阳光继续他们一起埋头研究的西夏文化展，而阳光则踏上了回老家的路。只是与左小秋的约定，似乎不得不取消了。

6

当唐苏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赶到演唱会门口的时候。她看见左小秋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抱着一大瓶饮料，抽着烟。一旁放着的手机里，正唱着那首《Perhaps Love》。

唐苏想解释些什么，但终于没能说出口。左小秋站起身，用高出唐苏一大截的目光，淡淡地望着她，说：“我是孤单的孩子，而你从来不是。你需要的，是被爱包围，越多越好；而我，只需要你一个。”

“左左!”唐苏看着左小秋转身离去，忽然间心痛不已。

左小秋回过头，说：“我会听你的话，把文身洗掉的。”说完这句话，大步向着灯火阑珊处走去。很快，俊朗而坚定的背影，狠狠地消失在夜色中。

但左小秋最终也没有成功地洗掉文身，就像唐苏最终也没有爱上阳光一样。

于是，在左小秋和唐苏第一次相遇的街角，他们再一次奇迹般地邂逅。左小秋第六次冷光照射的肩膀起了一层白色的小水泡，但太阳和月亮的影子依然清晰可见。唐苏心疼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说道：“别洗了。”

左小秋笑了笑，“有些东西，还真是顽固。”说完，他忽然拉起唐苏的手，冲到朵拉酒吧门口，“你还记得这里吗?大学生姐姐。”

唐苏原本是偷偷问了左左的同事，知道他这些天借出差之便回家来洗文身，所以才找到这里的。但不断袭来的旧气息已经让她有所预感了。

她望着左小秋，一幕幕过往似乎都被唤醒了。

7

“从我十四岁起——你给我的调查问卷、亲戚婚礼上的那个笑、中文课留的课外作业、你在网络上的每一篇文章，还有，这张演唱会门票——我想把它们一直藏在我心里，一个九年，两个九年，三个九年……”

“我知道，你身边太多比我更好的选择了。我只是你寂寞时的玩伴吧?不对。你根本不会寂寞啊!寂寞的是我……”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根本不爱我。你从来都不敢说你爱我。你害怕什么?前几天在你的作家姐姐的专栏里看见一段故事，那女人爱上了小她九岁的男孩。当时，我一边看一边笑，我和我旁边的朋友说，唐苏是个胆小鬼……”

“我和我哥们儿说，我爱上一个大我好多岁的女孩子，他们说我傻，我就爱了，怎么着吧?”

左小秋一瓶接一瓶的喝酒。唐苏知道，这些，都是他最真实的心里话。

原来，自己一直把他当成小孩子，而忽略了他的感受。但唐苏并不想就此妥协。她抢过左小秋的酒瓶，一饮而尽。

“你知道，我喝醉了是会撒酒疯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到时候，说了什么话，你可别当真。”

左小秋看着唐苏认真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他猛地拿过一个酒瓶，“啪”地拍成半截，举到唐苏面前，“去吧!揪着酒吧老板的脖领子，告诉他，你压根就不喜欢左小秋，叫那傻小子别等了。”

唐苏看看周遭投来的异样目光，又看看一脸严肃的左小秋，“我，我为什么要去问酒吧老板?关人家什么事?”

这时，侍者走过来，一边清理地上的碎玻璃，一边笑道：“老板，你把客人都吓着了。”

8

“你什么时候买下的这间酒吧?”唐苏边问边同左小秋一起向外走，没等回答，偶然一转头，瞥见了酒吧的一面装饰墙。

墙上，是满满的手写字迹，是一对对来此谈情说爱的情侣留下的签名。正中央，有一个醒目的心型，一边写着“左小秋”，另一边，是空白。

唐苏就那样怔怔地站着。

酒吧里，忽然响起了《Perhaps Love》。

左小秋轻轻拉着唐苏的手，说：“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把名字写上去的。我知道你的不确定，就像这首歌。不过，我已经做好准备，和他们战斗了。”

唐苏被左小秋的可爱表情逗笑了，“你怎么战斗?”

“难道，你还要让我摔个酒瓶子?”说着，左小秋，四下踅摸。

唐苏猛地拉住他的胳膊，“还是帮我找支笔吧!”

左小秋望着美丽如夜色的唐苏，脸上漾起清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