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病
回忆起来,似乎自我记事伊始,在那段无限漫长的年月里,我家和许多家庭一样,家中的日月,都不曾有过太为暖人的光辉。父亲早年的哮喘病还没有治愈时,我大姐又患上了莫名的病症。为了给姐姐治病,家里把准备盖房的木材卖了,把没有长大的猪卖了,把正在生蛋的鸡卖了。哥哥15岁就到煤窑下井挖煤;二姐14岁就拉着车子到山沟里拉沙石,然后按一立方米1.5元的价格卖给镇上的公路段或水泥厂;我在13岁时,已经是建筑队很能搬砖提灰的小工了。
在很多年里,父亲的病被放在一边,给姐姐治病是我们家的生活中心。大姐手术时,因买不起血浆,父亲、母亲、大哥、二姐和我都站在医院门口等着被抽血。我亲眼看着大哥的胳膊伸在一张落满苍蝇的桌子上,一根青冷白亮的针头插进他的血管里,殷红的鲜血就沿着一条细管子一滴滴地落进一个瓶子里。那个空瓶里的血浆随着大哥的脸色由黝黑转为浅黄,再由浅黄转为苍白,而从无到有、由浅至深。到一瓶将满时,医生望着我大哥的脸色说,你们家人的血型都合适,再换一个人抽吧。大哥说,我妈身体虚,父亲有病,还是抽我的吧。医生说,抽你妹的吧,你的抽多了身子就要垮了呢。大哥说,她是女娃儿,就抽我的吧。医生说,你弟呢?大哥说,就抽我的吧,弟还小,还要给人打工干重活。然后,医生就把插入血浆瓶里的针头拔下来,插进了另一个空瓶里。
那一年我好像已经14岁,也许15岁。总之,我年少敏感,已经开始了对命运的触摸和感叹,像出生在秋后的芽草过早地担心将要到来的冬天的霜雪一样,不及长成身子,就有了浑身的寒瑟。盯着血浆瓶里的鲜血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增多,听着血液安静而清冷地滴答和瓶壁上的血泡在阳光下嘭啪地明亮生灭,望着哥哥苍白如纸的脸,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哥哥的不凡,也隐隐感觉到,我一生都与哥哥不可同日而语的做人的品性。
罪 孽
按理说,老天爷总是睁着眼睛的,似乎连他睡觉时,都还睁着一只似公不公的眼晴。或许,他害怕我家的苦难过多而累积成一种爆发的灾难——因为灾难总意味着一种结束和重新开始——所以他让我大姐饱尝了17年病痛后病状缓轻下来,继而,又让我们兄弟姐妹如接力赛一般,开始疯跑在为父亲求医问药的人生道路上。
那时候,大哥已经是每月26.8元工资的邮电局的临时投递员。他每天骑车跑几十公里山路投信送报,吃食堂最差的菜,买食堂最便宜的饭,有时候,索性一天只吃早晚两餐,把勒紧裤带节省下的钱送回家里。大姐因身体虚弱被照顾到小学教书,每月也有12元的民办教师工资。二姐除了种地、帮母亲洗衣烧饭,也不断去拉沙运石,跟着建筑队干一些零星体力活。母亲比她的任何一个儿女都更多地承受着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压力:上至下地耕作,下到喂猪养鸡,外到每个儿女的婚姻大事,内至每天给父亲熬药倒痰,可以说,父亲的生命,几乎全都维系在吃药和母亲的照料上。所以母亲每天少言寡语,总在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支撑。
1982年冬,父亲的病愈发严重。那时我已经是个有4年服役期的老兵,是师图书室的管理员。家里在窘到极处时,父母想到了我,想到了部队的医院。这一方面是因为部队医院隐含着一定的神秘性,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部队医院可以周旋着免费。于是,我请假回家去接了父亲。记得是哥哥把我、父亲和母亲送上了洛阳至商丘的火车。火车启动时,哥哥在窗口和我告别说:“父亲的病怕是不会轻易好了,无论好坏,你都要让父亲在医院多住些日子,是医院都比家里要好。”哥哥还说:“让父亲在医院多治多住,就是有一天父亲下世了,我们弟兄心里也可以少些内疚。”
我正是怀着这种心情回去接父亲的。我们天黑前下了火车,到师医院的门口时,父亲突然把我和母亲叫住,说:“我从生病以来,没有正经住过医院。这部队的医院正规,设备好,技术也好,咱们坐火车、汽车,跑了这么远的路程,又没钱付账,如果人家不让住了,你们都给医生跪下,我也给医生跪下……”
我顿时哭了。
不消说,父亲是抱着治愈的极大期望来住院的。在最初的半个月,因为医院里温暖,父亲的精神也好,病似乎轻了许多。那半个月的时光,是我这一生回忆起来最感欣慰、最感温馨的短暂而美好的日月。因为,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在父亲床头尽孝的两个星期。每天,我顶着北风,走二三公里路去给父亲送饭。一次,我去送夜饭时,父亲、母亲不在病房,而我在露天电影场找到了他们。见他们在寒冷天里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我的心里便漫溢着许多欢乐和幸福。我以为父亲的病果然轻了,赶忙给哥、姐们挂了长途电话,把这一喜讯告诉了他们。父亲也以为他的病有望治愈,在看完电影回来之后,激动而又兴奋,说他多少年没有看过电影了,没想到在冬天的野外看了一场电影,也才咳了几次。
然而,3天后下了一场大雪,天气酷寒,父亲不吃药、不打针就不能呼吸,而打针、输液后,呼吸仍然困难,终于到了离不开氧气瓶的地步。于是医生就催我们父子尽快出院,一再地催促着出院,害怕父亲在医院的病床上停止呼吸。父亲也说:“不抓紧回家,怕‘老在外边。”这就结束了我一生中不足一个月的床头尽孝、补过的日子。
回到家,农村正流行用16毫米的电影机到各家放电影,每包放一场10元钱。电影是当年热遍全国的《少林寺》。我们一家都主张把电影请到家里,让父亲躺在床上看一场真人飞檐走壁的《少林寺》。看得出来,父亲也渴望这样。可把放映员请到家里时,母亲又说:“算了吧,有这10块钱,也能让你父亲维持着在人世上多活一天。”这样,我们兄弟姐妹面面相觑,只好目送着那个放映员和他的影片又走出我家大门。这件事情,以后每每想起,我的心里都有几分疼痛。给父亲送葬时,我的大姐、二姐都痛哭着说,父亲在世时,没能让他看上一场他想看的电影,然后她们都以此痛骂自己的“不孝”。我看见哥哥听了这话,本已止哭的脸上,变得惨白而又扭曲,泪水横流下来。于是,我就知道,这件事情在哥哥和大姐、二姐心里留下的懊悔的阴影也许比我的更为浓重。
清 欠
现在,可以清算一下我欠父亲的债务了。
先说一下我没有花那10元钱让父亲看一场他想看的电影《少林寺》。当时,我身上一定是有钱的。记得回到豫东军营以后,我身上还有17元钱。就是说,我完全有能力挤出10元钱包下一场电影,让父亲临走之前目睹一下他一生都津津乐道的飞檐走壁的神话和传说。为什么没有舍得花那10元钱呢?当然,是小气、节俭和当时的拮据所致。可是,更重要的是什么呢?是不是从小就没有养成对父亲体贴和孝敬的习惯?是不是在三五岁或者十几岁时,倘若父亲从山上或田里收工回来,给我捎一把他自己舍不得吃的红枣或别的什么野果,我都会蹲在某个角落独吞下肚,而不知道让父亲也吃上一两颗呢?我想是的,一定就是这样。因为在我参军以前,我从来没上街给父亲买过一样吃的、一件穿的,甚至,从田里回来,也没有给父亲捎过一穗鲜嫩的玉米。我倘若不是那种私欲极旺、缺少关爱他人之心的人,在有能力给父亲花10元钱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去花呢?
第二笔欠单,就是自己执拗地选择服役,执拗地逃离土地,从而在别人以为一切都合乎情理中改变了父亲的命运,使父亲旧疾复发,6年后就别离了这个他深爱的世界。这是我永生的懊悔,又可以永生用许多生存、前途和奋斗的理由来搪塞、来辩白。我自己总是这样搪塞、辩白,不敢直面。正是我的行为导致父亲过早下世,甚至在父亲死前不久,在我头脑里出现了“只要父亲活着,我们家(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的罪恶的念想。这是我对父亲的第三笔欠单,是无可辩白的罪孽。
对于父亲——一个农民来说,只要能活在这个世上,和所有的亲人同在一个空间里生活,苦难就成了享受,苦难也就成了欢乐。我的父亲洞悉了这一点,体会了这一点,因此,他把死亡当做上帝对他的惩罚,可又不知道自己本分、谨慎的一生,究竟为何遭到上帝的惩罚。所以,知道自己将永别人世时,他长时间地含着无奈的眼泪,最后用乞求的口吻对哥哥说:“快把大夫叫来,看能不能让我再多活一些日子……”而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则是:“你回来了?快吃饭去吧。”这是1984年农历十一月十三日的中午,我在前一天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第二天中午和妻子赶回家里,站在父亲的床前,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眶里蓄满着泪水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对这世界说的最后一句话。仿佛父亲就是为了等我从外地回来说下这一句,仿佛他不愿和我这样的儿子相处在同一空间里,所以他刚刚说完这话不久,就呼吸困难起来,脸上透着凄楚和哀伤,被憋成了青紫的颜色。这时候我便爬上床去,把父亲扶在怀里,帮着大夫抢救。可当父亲的头倚靠在我胸口的时候,当父亲的手和我的手抓在一起的时候,父亲便停止了呼吸。他把头猛地向外一扭,朝我的胸外倒了过去。然后,他那抓着我的手也缓缓松开,两行凄清的泪水从眼里滚了下来。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他的头贴在我胸前时,听到了我心里曾经有过的“只有父亲下世,我们才有好日子过”那一瞬恶念的回音吗?
现在,父亲坟上的柳幡都已长成了树木,20多年过去了,生活中发生了许多事情,唯一不变的就是父亲的安息和我对父亲永远的愧疚与想念。不用说,父亲安静地躺在阎姓的祖坟中,是在等着他儿子的报到和回归。安葬父亲的时候,我的大伯在规划坟地位置时,把他们叔伯弟兄几个的安息之地划出了4个方框后,指着我父亲坟下的一片地说:“将来,发科(我哥哥)和连科就埋在这儿吧。”
现在,我已经明确知道,老家的坟地里,有了一块属于我的地方。待终于到了那一天,我相信我会努力去做一个父亲膝下的儿子与孝子,以弥补父亲生前我对父亲的许多不孝和逆行。
(疏 桐摘自云南人民出版社《我与父辈》一书,杜凤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