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
你可以不说,但不能扭曲
对我来说历史就意味着真实,不真实叫什么历史?至于历史中人物和事件的功过是非,不同年代则可以有不同的评价,但历史的本来面目是不应该有这些是非观的,谁和谁打了一架,谁掐伤了谁,谁咬了谁一口,这些东西没什么是非观,它就是客观存在的。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所有人对“历史”这两个字没有清晰的认识,所以才会随意扭曲它,这是极端不负责任的。从文化意义上讲,这可能会让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历史观、价值观也变得扭曲;从现实意义上讲,我觉得对不起那些冤魂。我们应该把这段历史的真实告诉大家,做不到,至少也应该说声抱歉,这是最低要求,从公共知情权的角度看,如果你手里有这个权力,你不能滥用它,故意扭曲它,或者进行误导。歌颂不歌颂或者愿意说多少,也是你的权力,你可以不说,但你不能扭曲。
我建议大家去做田野考察,现在云南交通这么方便,去看看国殇墓园、松山战役的旧战场,现在那些战壕都还保留着,好多藏兵洞现在都封着,你到那些纵横交错的战壕里,在里面站一站、走一走,随便碰上一个放牛的、收玉米的给你讲讲那段历史,比看哪一本书都震撼。
腾冲有一个滇缅抗战纪念馆,是一个私人收藏,从飞虎队飞机的起落架,到当年日本人出的全套画报,都有。这个纪念馆收藏了一封著名的信:《答田岛书》,就是日军将领给当地的县长写了封信,大意是:别打了,你打不过我们,老百姓一投降,一欢迎,我们一进去,不就共荣了吗?县长回了封信,说这个建议很好,可惜我是中国人,不能按你说的做,还是得打。那里还有一个中学,在日本人就要攻陷腾冲县城的时候,学校敲钟将师生集合到操场上,上了最后一课。
所以,我建议大家去那里看看,那个地方山清水秀,可以泡温泉,吃的东西都是原生态的,你去走一遍,比看任何一本书都有用、有价值。今年春节我带着女儿去,我跟我女儿讲这些,她没半点兴趣,她不愿意看,撅着嘴。我们到国殇墓园去祭奠,在那儿坐一会儿,献一束山花儿,看着那个地方逐渐成为旅游胜地。两三年后,这股热乎劲儿过去以后,是不是这段历史又被淡忘了。这是一代人的苦恼,而且我甚至认为这苦恼的截止就是60后,以后就没人再为这个事苦恼了。
崔老师来看你们了
我父亲是1946年参军的,打过渡江战役、淮海战役、广西剿匪、四川剿匪,右胳膊受了三次伤,我就觉得江山是我父亲他们打下的。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一直不知道抗战中的正面战场。后来听说过,也当成了耳边风,其实骨子里是不信的。
直到2005年我去了云南的松山。在那里,我们找到了几个远征军老兵。一见到他们,我就想,这是“国民党兵”。后来,一位老人陪着我们上松山。走到一半,我感觉老人走路很困难,就劝他别上去了,但他还是执意往上走,一直到了松山山顶,指着对面一片森林说,当时他们在那里和日本人作战,天空中来了飞机,空战开始了,双方的地面交战就停止了,大家就在阵地上喝水、吃干粮,看我们的飞机把敌机打下来,便一片欢呼。一会儿日本人那边又欢呼起来,是他们的飞机把我们的飞机打下来了。他说当时天非常蓝,飞机上的标志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等到空战结束了。大家又拿起枪开始打。
讲完这些之后,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大声呼喊,我就仔细听他究竟在喊什么,他在喊一个一个的名字,那都是他的战友,他指着说当时排长躺在这个地方,班长躺在那个地方,其他战友躺在什么地方。他大声说:“崔老师来看你们来了。”我顿时对远征军有了很大兴趣,接着去了龙陵和腾冲,听到无数人给我讲了很多鲜活的细节:在腾冲,日本人用大铁锅煮中国人,看到中国人从沸水里跳出来,身上全是白的。松山战役时,炸药埋在山下,爆炸时整个山都震撼了,冲上山的时候,看到几个日本人冲着天傻笑,日本人管这个叫“玉碎”,就是说中国人把他们全歼了。
红卫兵也不敢下手
我去了和顺,那里有一座图书馆座落在半山腰上,是当时的指挥所。一位老乡回忆说,当时是下午,大家在图书馆的座位上端着碗吃饭,看到盟军的飞机在轰炸腾冲的城墙,还看到日军从山上撤下来,被炸着了,大家就一起欢呼、鼓掌。
远征军在和顺的坟墓都保留着,班长在班长的位置,排长在排长的位置。当地人说他们那里“文革”期间也闹过红卫兵,但是没有人对这些墓碑下手,因为他们心里一直对这部分中国军队报以很大的尊重。
远征军中有从印尼、马来西亚那边来的南洋机工,一共有五批,是响应陈嘉庚的号召回国的。他们会开汽车、修汽车。那个年代,这些人家里就有汽车,你想想他们的生活有多富裕。当然也有满腔热血报国的青年学生、店员,这些人到昆明集中培训,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这种富家背景的,很多人后来就死在了战场上。今年春节去云南时,我还在瑞丽见到了两个在战争中死去的南洋机工的后代,他们建了一个墓园。当年,他们的父亲被打散以后就回到村庄,有人告密,于是,又被日本人抓去活埋了。南洋机工现在很少有人提到,但这一段历史不亚于远征军,他们的壮举同样可歌可泣,但却被遗忘了。战争以后,留在大陆的,全都受到了运动的折磨与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