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田村裕
恩师的信
高中生活开始了。
入学典礼也顺利举行完毕,无论是对新的同班同学还是对学校的氛围,我都已经相当习惯了。进高中后。当我告诉哥哥我要去打工帮家里赚些钱时,哥哥对我说:“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你去参加社团。”老实说,初中毕业前的那件事让人挺后悔的,我很想继续打篮球,所以就顺势接受了他的好意,参加了篮球社。我在一年级学生里面算是会打球的,人又开朗。不过我这种人在运动社团里一抓一大把。虽然旁人看来是个什么问题也没有的高中生,可是我脑袋瓜里却有着非常激烈的矛盾冲突。
两种想法在我心中激烈交战。一种是:托大家的福才能进高中就读,所以不努力不行,拼了命也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每天都要很认真地活着。另一种是:人生太辛苦,早点死了更划算,与其在无法见到妈妈的严苛现实中奋力活着,倒不如早一点去妈妈身边。
结果,后者逐渐在我心中弥漫开来。
我在大家面前装出开朗的模样,有时在课堂上连番向老师提问,有时在辅导时间对某人的发言幽上一默引大家发笑。尽管如此,某一部分的我却在冷眼旁观着自己,让我根本无法打从心底感到快乐,唯有空虚越来越膨胀。
只有社团活动时间是不用多想的时光。在打篮球的时候,可以感觉到自己从所有的一切中得到释放,能够敞开心扉享受快乐:但是一旦回到家里,负面想法却又开始在脑海里转个不停,让人越来越没有活下去的气力。
我逐渐忘记了大家照顾我们的恩情,非得努力不可的想法越来越淡薄,也开始不好好去上学了。
有时候在上学途中绕到咖啡厅一个人吃早餐,有时候绕到公园里在长板凳上睡觉,有时候无端请假,有时候早晨起床后不去上课,只去参加社团练习——生活方式变得怠惰懒散。
也许如果能够跟谁讨论这种心情就好了。可是想要早点死、活15年已经足够了、想要见到妈妈的这种想法,就算跟其他人说想必也会被劈头否定:就算跟朋友说,他们也没有办法理解,只会把我当一个没用的软弱家伙而已,所以根本没法跟任何人说。
就在那样的状态下过了一个多月,到了高中第一次期中考试的日子。
因为我根本没有好好去上学,而且下课后就立刻去参加社团活动,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跟辅导员说话。然而,社团活动在考试期间改成自主练习,那天放学后,不知不觉间只剩下我一个人还留在教室里,辅导员好像是因为回来拿忘了的东西还是别的什么事回到教室,我们这才有了第一次的正式交谈。
教国文的工藤小姐虽然是一位4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但却是一位有点不可思议的老师。在入学典礼上初次见面时,她说:“我希望你们不要叫我老师。”
我们反问她:“那么,该怎么称呼才好呢?”
她回答:“看你们是要叫工藤小姐,还是工藤姐,还是叫我夏美,什么都好。”
她接着又说:“我现在虽然担任辅导员并且教你们功课,可是我绝对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一个软弱的人而已,想必也会因为担任这个班级的辅导员而发牢骚,我也需要借助各位的力量,还有很多事情要请各位来教我。如果大家称呼我为老师的话,那么我也得称呼大家为老师才行。”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老师。
“在学校开心吗?”
我记得好像是从这句话开始我们的对话的。
“嗯,还算可以。”我没好气地这样回答。
“家里的事很辛苦吧?……”
“嗯……”
“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就说一声哦!”
“不要紧的。”
老师没有受挫,继续跟我说话。
“我很烦恼哎——”
“烦恼什么?”
“我没信心继续担任这个班的辅导员哎——”
老师突然这样说。吓了我一跳。
工藤小姐又接着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辅导员的工作了。我在想。像我这种人当辅导员真的好吗?大家真的全都是好孩子。而我呢,还跟你们说不用遵守校规也没关系,而学校交代我去做的事情也没有半点做到。我就是这种不像样的人,我不知道会不会带给一年级五班坏影响。”
不知道她是真的希望有人能够听她说这些,还是认为如果她吐露心声,就能够稍稍接近我的心。
我曾经好几次听同班同学称赞过工藤小姐,所以就回答她说:“那根本一点也没有关系呀!大家都说很庆幸是工藤小姐当辅导员呢!”
“我这种人不行啦!只从大家身上获得活力而已,却没有什么办法回报大家。”
一个成年人,对着年仅15岁的我,倾全力把自己的烦恼拿出来与我讨论。
一个少年,一点一点打开心房。
聊了一会儿之后,我已经被这位工藤小姐的人格魅力深深地吸引了。
“我也从田村同学身上获得了很多活力,可是却什么也没能帮你做!”
“像我这种人根本没法给您任何活力。就连好好聊天,今天也是第一次呀!”
“你在说什么呢!就算田村同学没有发觉,也不代表我没有从你身上获得超多活力呀!田村同学只要说几句话,就会惹得班上同学哈哈大笑!你那样做就帮了我天大的忙了!田村同学在的日子跟不在的日子,气氛完全不一样呢!”说完后,工藤小姐像是向我说“谢谢”似的。露出非常温柔的笑容。
我高兴极了。可因为怕难为情,我忙不迭地否认:“哪有,只不过偶尔而已。而且我原本就很少来学校。”
“就是说呀——难得你有那么棒的活力!我好希望田村同学能够多多地来学校呀!”
“哦……”
“再常来学校一点嘛!不过如果无论如何都痛恨来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我早上容易赖床。爬不起来。”
“什么嘛——你没有设闹钟?”
我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想让她听到我的心声。
工藤小姐的一字一句,不像老师对学生说话的感觉,而充满着对等的感觉。我想她不会以成人的观点加以训诫,就算是我说出来的,她也一定会认真地倾听。这段真心话,我就连对哥哥姐姐也没办法说出口,这是第一次告诉别人。可就在我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说出来之前,话却已经出口了:
“闹钟当然都确实设定好了,可是更重要的是……我对活下去这件事已经感到没有意思了。也许您会认为小毛头说这个算啥呀,可是我活了15年,而且体验过各种事情,已经足够了。已经笑了很多回,也哭了很多回。只是,我不希望无谓地死掉,希望能够替谁挡下灾祸,在最后一刻能够帮谁一些忙后再死掉。如果可以的话,越快越好。与其活着,不如跟妈妈见面更幸福。”
工藤小姐受到相当大的惊吓。
我想,很可能是因为看到平常的我,只会对我产生天真无邪又开朗的印象,因为我看起来实在不像会说出这种话的学生。
“为什么?”
“我再也受不了了。要解决各种事
情实在太辛苦了。”
“可不是也有很多快乐的事情吗?”
“我想,我的人生中悲伤的事情比较多,就连现在也是这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那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从一年前还是半年前开始,只要自己一个人独处,脑子里就只有这个念头转啊转的。”
“……我知道了。可以写信给你吗?我会把我想要说的事情整理好以后写在信上。我会写信的,好吗?如果你的心情不会改变,也没办法,我只是想要让你知道我的心情而已。也许这是我自私,不过你一定要好好读信哦!”
隔天,工藤小姐真的写信给我了。
回到家后,我读了那封信。
在咖啡色的信封里,装有四张信纸,上面满满的是以铅笔手写的娟秀字迹。
田村同学:
你好!
昨天跟田村同学聊了很多,吓了一跳。田村同学说“活了15年已经足够了”,我仿佛也可以懂得那种心情。因为我的人生跟田村同学的人生不同,所以也许你会认为那只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的了解罢了。我也曾经有过一段时期,跟你抱有相同的心情。尽管我有会对我说“夏美很重要呀”的先生,还有会向我撒娇、叫我“妈妈、妈妈——”的孩子们,但是还是觉得活着实在好辛苦。那段时期,睡觉的时候甚至会想:“我就这样沉睡下去,就算万一再也睁不开眼睛,他们可能也不会太悲伤。”但我终究在家人的支持下,好歹总算重新振作了起来,一直努力到今天。42岁的我都已经觉得那么辛苦了,我想十几岁的田村同学会觉得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就如同我那时候家人需要我一样,我想田村同学身边的人也一样需要田村同学。不用说兄弟姐妹,其他老师、篮球社的所有人,还有五班全体同学,都非常喜欢田村同学。我想,就算是田村同学在课堂上连番提出质疑让老师不知所措的时候,在班上说了什么让大家哄堂大笑的时候,还有在社团里努力的时候,大家都能从田村同学身上获得力量。实际上,我最喜欢田村同学。虽然我并不是完全了解田村同学的一切,但是当你有活力的时候、当你沮丧的时候、当你欢笑的时候、当你生气的时候——我感觉到我所认识的田村同学,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很棒的人。田村同学只要保持现在的样子就已经够棒了。我从田村同学身上获得了很多能量。现在的我跟以前的我相比已经有活力多了,万一田村同学沮丧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我想我至少可以听你说说话,所以希望你不要客气,直接来找我。
我的父亲去年过世了,失去了我最爱的父亲让我非常沮丧,可是我想,父亲一定不会希望我一直沮丧下去。当我想到父亲一定希望我比他在的时候还要充满活力地积极走过人生时,就会涌出力量,并且告诉自己要加油,而且我觉得即使是现在。他也一定就在身边守护着我。我想,田村同学的妈妈也一定就在田村同学的身边,一直守护着田村同学才对。田村同学开心地笑着,是最让妈妈感到高兴的事情,不是吗?所以当你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我想我应该多少还能够帮上一点忙,请不要客气,直接告诉我吧。
工藤夏美
5月14日
读完信,我感动得眼泪夺眶而出。
有人告诉我她喜欢我。
有人发现了我存在的价值,而且她还很明确地告诉我。
这比什么都还要大大地改变了我。
于是我开始思考真正会让妈妈高兴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妈妈对我是有期望的。就算是再也没有办法见到面的现在,也还有我能够尽到的孝道。那一定就是继续活下去,要我跟哥哥姐姐开心地欢笑着活着。
我的想法同以往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