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赌石

张　平

赌石，是指玉在开采出来后，在毛料外面裹有一层风化皮，无法得知内部的情状时，玩玉者需凭着眼力买下。一刀切下，如果是翡翠白玉，则一夜暴富，如果仅是一块顽石，则瞬间倾家荡产。赌石如赌命。

话说江西婺源，原属徽州府所辖，那里有个溪头乡，溪头乡有个龙尾山，龙尾山出产砚石，经名家雕刻，即称歙砚。相传南唐后主李煜得到一方名为“蛟龙喷水”的歙砚，每每写字作画，砚池里不需加水，常年累月却不曾干涸，湿润适宜，研墨生辉。后主当即赞叹歙砚为“天下之冠”，挥笔写下“歙砚甲天下”五个大字。从此，歙砚的美名传播开了。欧阳修、苏轼、苏辙、黄庭坚等历代文人士大夫皆赞颂不绝，百般迷恋。

这一天，龙尾乡芙蓉溪畔，徐徐驶来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驾驶座上，款款走下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此人正是方见尘大师的夫人张淑燕。“啊，张总来了！”围观的乡亲们一阵欢呼。车后门开了，钻出来一位头顶精光溜亮、精神矍铄的男人。众人愣住了，此公甚是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哦！”有人猛地想起来了，“方大师——方大师来了！”被誉为“唐寅再世”的方见尘先生因工作、创作繁忙，已经很久没有到龙尾乡来了，采购石料的任务已由张淑燕承担。近年来，乡亲们只是在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中才见过方大师几次。

这次方见尘携夫人来到龙尾，为的是选购一紧要砚材。半年后，国际上要举办万国博览会，歙砚是国家指定的展品。方见尘的作品已多次在国外展出，为何这次如此重视？原来此次参展的砚台除了中国，还有韩国和日本的。日本的苍龙砚，喧嚣尘上，日本人宣称其砚超过歙砚。苍龙砚的石材取自四国岛南部，是日本砚台中的精品，其制砚技术却来自中国。“哼！徒弟学了一点皮毛，就不把师父放在眼里了！”每想起这件事，作为“中华砚父”的方见尘便会恨恨地吐一口气，他决心找到奇石，施展奇技，在万国博览会上一决雌雄。

沿着芙蓉溪逶迤走来，眉子坑、金星坑、罗纹坑……十余座坑口一一看过，方见尘的眉头还是紧锁着。忽然他的耳边响起一句甜美的东北话语：“老公，要不我们去驴坑村看看吧？”驴坑村还有几十公里远，所产的驴坑石名震天下，只是由于坑口奇险，采石时常常伤人，故有“吃人坑”、“老虎坑”之称。“好！上车！今晚就在驴坑住下！”方见尘手一挥，一头钻进车中。

傍晚时分，雪佛兰停在驴坑村村支书家门口。陈支书见到老朋友，十分欢欣，忙招呼老伴清蒸两条荷包红鲤鱼，备上一壶农家自酿大曲酒。三人举杯推盏，二两酒下肚，陈支书与方见尘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号称“津巴布韦”（斤把不畏）的张淑燕生怕老公过量误事，一把夺过酒杯，先是自罚三杯，然后代丈夫与陈支书对饮。酒过三巡，方见尘刚刚展开的双眉又慢慢聚拢起来，吃着那色泽红亮、香鲜可口的红鲤鱼如同嚼蜡。只因他听陈支书介绍，驴坑石因采伐无度，优良石材已很少见了，加之时常出安全事故，也没人敢下坑开采了。“不要急，不要急，明天一早陪你去坑口的王老伯家看看。”陈支书安慰道。

半夜时分，方见尘“啊呀”喊了一声，一咕噜坐起。“怎么了？”张淑燕连忙问道。她看了看表，还在寅时。“我梦见一须眉皆白的老人，对我说了两句‘面对青山绿悠悠，见尘制砚出亚洲的诗句，就不见了。”二人嗟叹了几句，又躺下了。

天刚亮，方见尘就催促老婆起床。平日在家中，张淑燕九点才起床，她理解丈夫的心情，匆忙洗漱后，二人喊上陈支书，直奔坑口王家。

驴坑村地处偏僻，方见尘年轻时来过两三次，张淑燕久闻其名，还未来过。王老伯家世居此地，祖祖辈辈以采石为生。只是近年来，驴坑石的光环渐渐暗淡，两个儿子无奈外出打工，媳妇孙子在家留守。

来到一座乱石砌成的小院，陈支书喊了一声，推开院门，突然一条大狗拖着铁链，凶恶地扑来，只见那狗双目圆睁，鬃毛倒竖，两前腿刨地呼呼有声，口中咆哮如雷。方见尘吃了一惊，倒退数步。一位七八十开外的老者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屋来，喝住大狗，将众人让进屋。方见尘回头一看，只见那狗亦跟到屋门口，坐在地上，警惕地注视着他们。方见尘给了大狗一个笑容，高喊了一声：“好气魄！”

陈支书将方、张二人介绍给了王老伯。说明来意后只听王老伯长叹一声后便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王老伯开口了，他把近年来好石难觅的道理反反复复唠叨了几遍，都是陈支书昨天说过的那些话。

望着远处绵延的青山，方见尘忽然若有所悟，他盯住了那些砌作墙基的大石块。“王老伯啊，你家这座屋建了多长时间啊？”“起码七八十年了，是祖上留下的。”

方见尘快步走到院墙边，用手使劲擦拭一块长一米出头、阔约八九十公分的大石头，只见他一脸灿烂。“王老伯，我想把你这座屋和院子全部买下，你看行吗？”

刹那间王老伯愣住了，“莫非你看这儿空气好，要到我们这里养老？”他一脸不高兴，心想，夺人祖宅，和刨人祖坟差不了多少，都是缺德事情。若不是看在陈支书面子，加上张姑娘谦和，我才不管你什么大师不大师，早把你轰出去了。

“不是，”方见尘笑着说，“我们黄山空气也很好，我是看重你家这些石头。”

张淑燕这才反应过来，她走到院墙旁，蹲了下来。这的确是块粉砂质粘板岩，由于年代久远，包浆很厚。加上外面泥土较多，看不出一丝水浪纹、眉子纹，更不要说金晕、金星、鱼子、玉带。是好砚材吗？她心中十分疑惑。

王老伯摇了摇头，“不能卖，卖了对不起祖宗。”

“王老伯，”张淑燕亲热地说，“我们只把这十几块石头带走，其余一概不要。老伯你还可以重建嘛。再说，这屋年代也太久了，需要翻修呀！”老人家还是没有说话。

“二十万，怎么样？”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几个人都吃惊地望着方见尘，在这大山里，这是天文数字啊。

张淑燕有些紧张，这是在赌博啊。切割以后那些石头里如果什么也没有，这二十万就打水漂了。要知道，即使是粉砂质粘板岩，十块中也出不了一块优质砚材。但她知道，这是在万国博览会上夺魁的唯一机会了。“老伯，你就答应了吧。”她温婉地劝道。陈支书见状也在一旁帮腔，他把方见尘半年后要去为国争光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见王老伯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到堂屋中间香案前，点起了三炷香，立刻，那淳厚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好吧。”他长叹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

方见尘一面让张淑燕去镇上银行取钱，一面请陈支书陪着去村里找一台切割机。两小时后，大家又在王家聚合了。陈支书指挥着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小心地拆着院墙，扒拉着墙基，挖出一块块大石头。

“先切切看吧。”方见尘等不及了，一脸兴奋。切割机“嗡嗡”直响，谁知一连切开几块石头，都是“空口吃糖稀”。

“再切最后一块，不行就走人。”方见尘跺了跺脚，指着他第一眼看中的巨石，面额青筋突暴。

众人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了，围观的村民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那切割机旋转的刀片，冷却水被高速旋转的刀片打成一片水雾。

突然间，濛濛水雾中显现出一脉灿烂的金色，“好啊！”欢呼声爆发了。停下机器，擦干水迹，巨石的横切面一片黝黑，中间金星点点、金晕片片，聚散之间，宛如云雾缭绕。刹那间，方见尘的眼睛模糊了，他喃喃着“美啊……美啊……”。只见他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半年过去了。当方见尘制作的长100公分、宽85公分、重120公斤的“八百里黄山”巨砚在博览会亮相时，举世皆惊。方见尘借助坯石原有的斑驳与石皮，捕捉到顽石的灵魂，施展方氏独特刀法，走刀运腕，遒劲浑厚又不失细腻，入刀似在着意又不着意间，却是纵横挥洒、如吟如啸，黄山的大气磅礴、云蒸霞蔚便呼啸而出了。难怪刘海粟、李苦禅、程十发、范曾、周昌谷等诸位先生见之，十分推许，惊呼“中华第一刀”、“一千年出一个唐伯虎，三百年出一个方见尘”！

看官中有人可能要问，当今价值社会，再高尚的艺术家也得食人间烟火，再无价的艺术品也有其价格。“八百里黄山”究竟价值几何呢？据荣宝斋2008年8月数据显示，该砚被国外某博物馆以七千万美元购藏。此是后话。

真是块疯狂的石头啊！

〔责任编辑 君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