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别人播他的新闻
陈彦炜
《新聞联播》节目容不得一点闪失过错。一场直播下来,往往疲惫不堪。因此在播音员、主持人这个圈子里,身患疾病者为数众多,心理重压是核心原因之一
2008年6月5日,阳光明媚,作为奥运会北京地区火炬传递的第140棒火炬手,罗京头缠五环发带、身穿祥云T恤,高擎火炬,一脸笑容。此前的一段时间,公众很难看到他的笑脸。
一年之后,2009年6月5日,罹患淋巴癌的罗京医治无效,在307医院逝去,终年48岁。妻子刘继红亲自为他挑选的遗照上,罗京一如既往地庄重、严肃。
“不笑”是人们给他贴上的标签,罗京因此有了“冷面小生”的外号。熟人们常替他叫屈:罗京实在不是冷冰冰的人,他平常随和得很,不但会笑、而且经常笑,有时候还会主动给人讲段笑话,讲完,自己先乐上半天。一次在路上观众认出罗京,劈头就问 :“罗京,你能不能笑一笑?”罗京笑了笑,然后解释:“是摄像机、是《新闻联播》不让我笑。”
在去年5月的央视内部体检中,罗京被查出身患肿瘤,并于8月份因“弥漫大B细胞淋巴瘤”住进北京肿瘤医院。期间接受了多次化疗,恢复得不错,中途几度出院。病中的罗京并不避讳向媒体和公众谈及自己的身体,还满怀信心地说:“现在医学很发达,一切都在医生控制中,最快休息两个月就会重返《新闻联播》。”
这终究成了一句不可能兑现的诺言。罗京最后一次在《新闻联播》出镜是去年的8月31日,当时他在荧屏上已显得消瘦而憔悴。在此之前细心的观众已然发现,罗京的出镜次数呈逐月递减的态势——6月是7次,7月是3次,8月仅2次。8月31日那天参与直播的央视新闻中心工作人员回忆:“整个播出过程感受不到罗老师有病在身。”但一位敏感的女同事还是察觉到了不祥的征兆:下午找罗京给片子配音,从不拒绝工作的罗京第一次说了“不”。
《新闻联播》在中国是个太特殊的节目,以至于它的片头片尾曲、新闻排序先后的规则,甚至惯常用语,都为大多数百姓熟知。作为节目的门面,《新闻联播》的播音员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在很多老一辈观众心里,罗京的名气要远远大过现在的演艺明星们,他们称他为“国脸”、“国嘴”、“国嗓”。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英年早逝,着实令他们叹惋。据称到307医院去吊唁罗京的普通百姓有数千人。
作为央视主持人中的“一哥”,罗京生前被列为甲级播音员主持人,享受最高津贴。在中央台内部象征主持人地位的“新年挂历”上,他是为数不多连年上榜的“名角”,有一年还是出现在1月,是名副其实的“头把交椅”。从罗京逝世后的一些细节,我们亦可看出他的“与众不同”:
当天,国内各大网站多以头条新闻呈现消息,有的还赶制了专题;央视午间发布重要新闻的《新闻30分》节目破天荒地为罗京发布了1分40秒的讣告。此前,“国丧”的讣告一般都是由罗京播报。6月5日,他却成了别人播报的讣告的主角。
在官方的表述中,罗京被定义为“我国改革开放时期杰出的播音主持艺术家之一”;央视在当天即追授他“中央电视台优秀播音员、播音主持艺术家”称号。稍后公布的治丧委员会名单中,新任台长焦利亲任治丧委员会主任,两位副台长张长明和罗明担任副主任,“名嘴”郎永淳担纲治丧委员会“新闻发言人”。灵堂花圈的挽联上,一些党中央和国家重要机关的名字惹人注目。
但也有央视的工作人员不以为然:“同事去世令人伤感,但何时才能告别高台教化的播音腔?有同事把罗京和陈虻(不久前去世的央视新闻人,曾开创《东方时空》等栏目)放在一起说,众生平等,本无高下,但一个是新闻人,一个是宣传人,一样吗?”
最为稳定的声音
生于1961年的罗京是地道的四川人,但从小随父母在北京生活。1979年仲夏,就读于北京酒仙桥二中理科班的罗京陪文科同学报考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结果阴差阳错——同学名落孙山,他这个“陪考者”却一路顺利过关斩将,以刚好60分的综合成绩进入广院播音系学习。
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是中国培养播音员、主持人的最高学府。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在京郊定福庄的这座并不起眼的校园被外界视作“进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电视台的桥梁、跳板”。
由于从未有过学播音的念头,罗京的基本功不算特别扎实,而且带有较重的鼻腔共鸣。他的同班同学、上海东方广播电台首席播音员欧楠回忆:当年,在广院的核桃林里,罗京是练声最刻苦的一个,以至于在4年后的毕业考试中,他的成绩由“刚刚过线”蹿至“名列前茅”。在这个公认“阴盛阳衰”的专业里,他的播音水平被视作播音班的“标尺”。
1983年,罗京大学毕业,和同学李瑞英被直接分配到《新闻联播》播音组工作。在20多年的《新闻联播》播音生涯中,罗京几乎经历了这段时间里所有的重大新闻播报。中央电视台前台长杨伟光称赞罗京是一位“能够让人放心”的播音员。1997年2月,邓小平逝世当天,央视接到上级“播出消息”的指令后,上万字的《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才传到台里。基本上没有经过任何“备稿”过程,罗京就坐上了主播台。结果,第一次播出就没有丝毫差错。
正因为业务能力突出,罗京被委以重任。在逝世前,他担任着央视播音员主持人业务指导委员会副秘书长、新闻中心新闻编辑科副科长等职务,拥有行内最高的职称——“播音指导”。
不熟悉播音工作的人总认为:播音员是轻松的职业——有副好嗓子、对着稿子念就行,基本不用动什么脑筋。其实,在直播过程中,即便是有提词器的情况下,播音员的神经都是高度紧张的,尤其是《新闻联播》节目,容不得一点闪失过错。每天晚上7点之后的半个小时,这个节目的播音员是举国瞩目的焦点,“罗京们”必须做到“一心多用”:眼睛紧盯提词器,嘴里播送新闻,双手要根据播音的语速推送稿件,耳朵要遵循导播的播出指令,与此同时还要假想观众的存在,让播音有“对象感”。
一场直播下来,往往疲惫不堪。因此在播音员、主持人这个圈子里,身患疾病者为数众多,心理重压是核心原因之一。
《新闻联播》承载的意义太多,播音员要遵守的规矩也远多于其他节目的主持人。在《新闻联播》工作的岁月里,罗京的发型几乎没有变过,西装和领带也是固定的几套轮换着——这代表着“稳定”。有一次,节目组的灯光师建议罗京剪个便于打光的新发型,他去请示台长,得到的答复却是:“不行,剪了新发型,大家就不认识你了。”
如今,电视新闻的口语化播报已经得到多数观众的认可,《新闻联播》那种高高在上、字正腔圆的播音已渐行渐远。随着罗京逝去、邢质斌行将退休,康辉、李梓萌等一批新生代播音员加盟,“联播语体”就要成为历史了,但以罗京等人为代表的播音风格毕竟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被视作新闻播音的范本,代表了“一个时代最为稳定的声音”。
并不严肃的生活
在荧屏外,罗京喜欢穿舒适的牛仔裤和夹克衫。不上班的时候,他就开着自己的座驾——奔驰E级轿车出门去锻炼身体。他一直是好动的人,尤其钟情于足球,是“中国明星足球队”主力队员之一,被球迷戏称为“冷面杀手”。他经常随队训练和比赛,其中有不少是公益慈善赛事,2008年初还获得过“‘红河大力神杯足球先生”称号。就在去世前两个月,他开车回央视办事,遇见韩乔生,还请他“千万留好球衣,等我归队”。
京剧是罗京的又一大爱好。他经常在央视各种晚会上表演折子戏,《空城计》和《甘露寺》是拿手的剧目。有一次他还与京剧名家于魁智同台演出《三家店》,一曲唱罢,于魁智称赞罗京“韵味流畅”。
除了唱戏,他还爱唱流行歌曲。去年1月20日晚,央视播出的文艺节目《欢乐中国行》里,西装革履、一副“新闻联播”装束的罗京拿起话筒,出人意料地唱了一首周杰伦、费玉清原唱的热门歌曲《千里之外》。他分饰两角,还将周杰伦的一部分唱词改成了京剧唱腔。观众惊叹:这哪里是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的罗京嘛!这段视频被传上网络后,引起更大范围的轰动,点击和下载数一度超过了原版。后来,费玉清看到这段视频,说罗京“颇有专业水准”,还为他配了一段和声。
罗京还是台里有名的“妻管严”。他与妻子刘继红是广院校友,介绍人是播音系的教授李钢。因为罗京生活作息极不规律、常年没有节假日、抽烟厉害,妻子与他有过矛盾,结果总是以罗京的妥协让步结束“战争”。在刘继红干预下,罗京成功戒烟。他家里还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吵架不过夜,女士不许睡沙发。”
罗京的儿子罗疏桐是个“90后”,名字取自唐诗《蝉》:“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是罗京生活中难得的“诗意”。平日里,罗京是“一点浪漫都不懂”的男人。在纪念日或节日,别的男人会给老婆送玫瑰,罗京带回家的永远是一包菜或者一盒点心。他自称“出得厅堂,下得厨房”,最拿手的一道菜是“玫瑰鲜虾”——将虾仁炸好后,放入玫瑰花瓣,色香味俱全。这是罗京家颇受欢迎的“私房菜”。
去过他家的人都说,罗京的家就是一座微缩的世博展览馆:北欧极简风格的沙发、洛可可风格的躺椅、巴洛克式的着装镜……这些都是罗京利用去世界各地出差的机会购置的。一旦看到中意的物件,他就用数码相机拍下照片,打电话与刘继红商量,一致认可后立刻出手,然后托运回国。白岩松对罗京家里的陈设颇为感叹,他说,“美丽的家不是一夜间建成的。”
尽管罗京如此热爱生活,如此运动不辍,病魔缠身的噩运,还是无法幸免。罗京好友、《焦点访谈》制片人兼主持人翟树杰在得知噩耗的那个清晨,还是忍不住给罗京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深切怀念,一路走好。”他说,在通往天堂的路上,罗京会看到这条短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