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抗行
正是出于对权力平衡的考虑:一个跛足而弱势的执政,更符合西周王朝的政治现状。
谁是“共和行政”后面的主导者,学界说法并不统一。《史记》认为,周厉王被驱逐之后,由王室成员召公和周公共同执政;而现在比较一致的观点则认为是共伯替代执政。共是西周一个诸侯国,国君是共伯,封地在今天的河南辉县一带,春秋时期被卫国吞并。
讨论该细节的目的在于了解,谁是发生在公元前841年的这场政变的幕后操纵者。这对理解周厉王实施财政变革的成败至关重要。
有几个细节,长期以来被有意无意地忽略:
其一,“国人谤王”中的“国人”究竟是指谁?谁对周厉王垄断山泽海利不满?
其二,驱逐周厉王的这场政变背后的主角究竟是谁?
弄清楚上述两个问题,对这场政变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即西周王朝的财政危机——就会有清晰的了解。
众所周知,西周王朝奉行分封制度,大大小小的诸侯国,据说有上千个。而山林川泽则分布于各诸侯国境内。对于出产于山林川泽的特产物品,周王朝沿用了夏商以来的传统,即敦促各诸侯国自行管理,并按时缴纳贡献。
据《史记·夏本纪》记载,这些特产品的征集、加工、生产及销售已具备相当规模。这些产品中,多数属于山林海泽的特产,在帝国社会的日常消费、工程建设甚至军事活动中,被大量使用。而周王朝对这些物资的获得,则需要通过诸侯国的进贡来实现。
如今尽管缺乏足够资料表明,上述特产的生产销售到底是掌握在谁的手里,但明显可以肯定的是,这一系列能够带来高额利润的产业,绝对不是直接掌握在周王室手中。可能的事实是,民间势力负责具体运营,诸侯国抽成,并向周王室纳贡。
而当周厉王任用荣夷公,实行“专利”官营政策,并尝试对上述特产进行垄断的时候,冲突就在所难免地爆发了:无论是诸侯国,还是参与介入这些产业的民间势力,都将强烈反对此项政策。
《国语》则以冷峻而简约的文笔,叙述了这一经济政策出台的后果:“荣公为卿士,诸侯不享,王流于彘。”“享”就是“献”的意思,“专利”政策遭到了抵制,而政变的阴谋则在诸侯国中蔓延。显然,政变的幕后操纵者应当就是利益攸关的诸侯国,他们的同盟则是在周厉王政策中利益受损的“国人”。
——据辞海:“国人”,西周、春秋时对居住于国都之人的通称。“国人者,谓住在国城之内,即六乡之民也。”国人有参与议论国事的权利。春秋时各国国君和大臣常召国人“询国危”、“询国迁”、“询立君”。国君的废立,卿大夫间内讧的胜负,常由国人的向背而决定。国人也有服军役和纳军赋的义务。可见,周厉王时“国人谤王”中的国人并非一般的平民,当属贵族阶层人士,或都城中地位显赫的商人。他们享有的“议论”权利,与同时期希腊城邦的贵族民主似乎有些接近。显然,这部分人与诸侯国的联盟,足以形成一股颠覆国王的势力。
考虑到周王朝政治架构事实上是松散联盟的因素,王朝政府对诸侯国的控制相当脆弱,一旦诸侯国之间广泛地反对联盟形成,周厉王事实上就已将自己置身于极端不利的地位。而“防民之口”事件恰恰提供了一个发动政变的最恰当理由。
除非周厉王先改变现有的政治架构,改松散联盟为威权控制——但这对松散联盟已成政治传统的西周王朝而言,无疑要求太高,周厉王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去改变根深蒂固的政治体制,那样的社会重组,成本太高。但这也注定了他的经济政策难以成功,因为传统体制容不得这样的政策。但周厉王的尝试,在数百年后秦国的商鞅变法中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当然,那时的时代环境条件已然发生根本的变化。
值得一提的是,发动政变的诸侯国并没有改朝换代的念头,他们只想回复到以前的状态。政变之后出面收拾局面的,不可能是同为王室内部成员的召公、周公,只可能是诸侯国的政治代表——这或许就是如今认定共伯和在“共和行政”中的执政身份的逻辑推理。
共国是一个小国,在当时拥有强大实力的几个大诸侯国中(如鲁、齐、晋、卫、郑等国)不值一提,而最后却由共伯和出面收拾局面,或许正是出于对权力平衡的考虑:一个跛足而弱势的执政,更符合西周王朝的政治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