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霆钧
“文化大革命”中,长影拍了两部现代京剧,一个是《沙家浜》,一个《奇袭白虎团》。
当时活跃在舞台上的六部京戏和两部舞剧叫样板戏。所谓样板戏就是所有戏剧的样板。戏被立为样板戏,演样板戏的剧团就成了样板团。
1968年,江青让北影的谢铁骊导演率先拍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这是全国电影业停产之后拍摄的第一部电影。拍过《暴风骤雨》《早春二月》等影片的大导演,以为拍一部戏曲片还不是玩似的?结果他一拍就是两年,反复修改也不能让江青满意。要不是1970年8月底,周恩来、叶剑英在人民大会堂审看了影片并为之鼓了掌,还说了向摄制组祝贺的话,不知江青是不是还让谢导演继续改下去。
审查通过了,电影就在全国放映了。《智取威虎山》也就成了样板电影。于是江青就要求把八个样板戏都拍成电影搬上银幕。1970年夏,江青下令长影拍摄《沙家浜》和《奇袭白虎团》。
任务
能够参加拍摄样板戏的电影厂只有北影、八一、上影和长影四家。按说像长影这样拍摄过许多优秀故事片和舞台艺术片的大厂拍摄两部现代京剧轻而易举,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又由江青交办,那情况就非同小可了。接受任务之后,1970年7月17日,厂党委致信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和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江青。信全文如下:敬爱的总理、江青同志:
我们长影全体革命职工以万分激动的心情,接受了你亲自给我们下达的拍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和《奇袭白虎团》的光荣任务。我们渴望已久的愿望实现了!全厂一片欢腾,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省革委会对此极为重视,王淮湘主任亲自给我们做了重要指示。省革委会领导同志又到厂做了动员报告。认为这不仅是长影的光荣,也是全省人民的光荣,要我们以高度的责任感、高质量、高水平地完成这一光荣的政治任务,向毛主席献忠心。
作为创作人员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在《关于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影片的总结》中有一段文字,可以看出当时创作人员尤其是导演在当时的处境:
《沙家浜》一位导演,原是抗日时期的干部,在毛泽东思想的哺育下,他成长为一个革命的文艺工作者。反革命修正主义黑线推行导演中心制,他深受其害,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过群众的触及。这次他怀着对毛主席的深厚无产阶级感情,接受了拍《沙家浜》的光荣任务。但拍摄之初,仍按过去的习惯做法,不善于依靠群众,不自觉又走上了“导演中心”的路子,经过群众和领导的批评帮助,使他认识到头脑里的旧思想不是轻易就能退走的,必须在实践中反复地斗才能逐渐解决。但他又表现为怕字当头,不敢集中,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说宁肯窝囊点,也不再当三军统帅了。在研究拍摄中的问题时,他总是说大家看看怎么办吧?对群众的意见,他既不讲明自己的看法,也不敢集中,这样一来,大尾巴会开了不少,问题解决不了,严重地影响了工作进展。他这种思想在创作干部中带有一定的普遍性。
当年一起从军、入文工团,按周总理的要求充实到电影战线,到长影合作拍摄《平原游击队》的一对搭档苏里和武兆堤,这次分别成为这两部影片的导演之一。
同年7月21日,长影厂经过反复研究,拟定了两个摄制组的主要创作人员。作为两个组的主创人员,首先要求在政治上绝对可靠,其次在业务上要过得硬。厂里拟定名单之后正式打报告,后面附《人员安排请示报告》和《主要成员干部登记表》,表格里职务、姓名、性别、年龄、民族、文化程度、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入党时间、参加革命时间以及工资级别等栏目,一一填写清楚,另有备注标明每个人的主要作品。上报省革委会并报国务院文化组审查后,国务院文化组下来人审查,发现一位化妆、一位录音有历史问题。提出疑义后,厂里立刻更换,重新上报。
《沙家浜》组
导演:武兆堤马尔陆(北影)
摄影:魏凌玉(八一)舒笑言
录音:于开章
美术:王兴文
《奇袭白虎团》组
导演:苏里王炎
摄影:李光惠王雷
录音:康瑞新
美术:李俊杰
名单上报国务院文化组之后,时任文化组负责人的吴德和石少华亲自打报告给周恩来和江青,报告说:
遵照江青的指示,《沙家浜》和《奇袭白虎团》由长影组成两个班子进行拍摄。文化组与省革委会联系后,他们派长影革委会戚惠林来京研究之后,回去组成两个摄制组,经省革委会同意报来。
经我们研究,主要创作人员的配备上,拟同意该厂提出的名单。只有杨士雅(化妆)、黄力加(录音)在历史上有些问题,已有结论。……我们已同长影负责同志徐谦、戚惠林协商可以调整。杨黄二人不参加拍摄样板戏的摄制组工作。其他成员已经审查,同意省革委会及长影意见。
上述名单由江青同意后又报周恩来,这两个剧组的名单才正式确定下来。
筹备
两个摄制组成立后,立即分批到北影取经,学习样板电影《智取威虎山》的拍摄经验。他们先听导演谢铁骊和摄影师钱江介绍拍摄经验,后参观了《智取威虎山》的三趟景。而后,取经组的成员对口同样板电影的摄制人员座谈。当晚,吉林省革委会主任王淮湘到取经组驻地,接见这两个组的人并告诉大家虚心学习,拍好样板戏。次日,中央文化小组负责人狄福才、吴印成也接见了长影取经组。狄福才原是八三四一部队副政委,抽调国务院文化组负责电影工作。吴印成是著名拍摄师,50年代初期曾在长影担任过厂长。他们问大家有什么困难没有?同志们一致表示没困难,决不辜负首长的关心,好好学习,拍好电影。
8月10日,两个摄制组的赴京学习人员给周恩来和江青写信汇报学习情况,表示受到了深刻的阶级斗争教育、路线斗争教育和继续革命的教育。他们总结出体会有三条,其一是紧跟江青同志是拍好样板戏的根本;其二是还原舞台高于舞台是拍好样板戏的原则;其三是,改造世界观是拍好样板戏的关键。
当时,山东省京剧团《奇袭白虎团》组正在北京的“二七”剧场演出,苏里和王炎带领主要创作人员看了戏。两位导演一边看戏一边切磋,如何把这个戏拍成电影。不是一般的拍电影,而是要不走样的拍成电影,不仅要还原舞台还要高于舞台。他们一时想不明白,怎样才能做到不走样的拍成电影,还原舞台,高于舞台?
戏的故事是:1953年7月,我军为粉碎敌人假谈真打的骗局,决定派遣志愿军侦察排长严伟才率领一个尖刀班,在朝军联络员韩大年和战士金大勇的协助下,化妆成敌人,插入敌人心脏,突然袭击,一举捣毁敌人白虎团团部,取得了奇袭的胜利。这个故事以前曾由八一厂拍过故事片《奇袭》,只是不知道这个戏和那个电影有什么渊源。导演顾不上想那些。
苏里和王炎这两个导演在创作上都很有成就。王炎拍过战争片《战火中的青春》和《独立大队》,影片的艺术感染力并不在《平原游击队》之下。然而两人同拍一部样
板戏,都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一点考虑不周,出现什么问题。而不论出什么问题,一上纲上线,那就是政治问题,弄不好,一辈子都难得翻身。
苏里和王炎在北京分完了镜头,回厂做拍摄前准备工作。这些准备包括:
照明——做追光灯两台,雷雨、闪电的器材及火光效果器材;
拍摄——做摄影机胶膜防音罩,调节挡光板,各种小板凳、移动车、三角平台车……
美术——解决虚与实的问题,试第四场戏。要做石模与树胶法实验、和舞台地面接缝与颜色试验、火把不能像火炬的试验、幻灯景试验、幻灯与绘景的试验、各种枪支的制作和实验、刺刀的电镀……
服装——把美军和志愿军的服装各拿回一套,把主要人物的服装拿回去,做三种颜色的试验。
录音——搞一个弹簧残晌机器,做乐队台、搭乐棚,做试好的机器试验。
导演还写了《关于<奇袭白虎团>光影、色彩、布景处理的初步设想》。
导演要求:音乐雄伟,浑厚,富于革命气氛,避免单薄无力;
舞蹈:要美、不乱,要体现中朝军队在战火中并肩作战、并肩前进的革命气魄。
烟火:要让人们看出是战火,并在处理上,抱以乐观主义精神去体现,以更好地渲染中朝军队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并肩作战、并肩前进的国际主义精神。
1970年10月9日,两个摄制组正式组建完成,召开了成立大会。省革委主任王淮湘亲自到会讲话,指示如何拍好革命样板戏。
1970年12月21日,山东省京剧团《奇袭白虎团》剧组迎着漫天飞雪来到长春。吉林省和长春市对中央首长交给长影拍摄样板戏的任务非常重视,省革委会、省文化局、长影厂领导、省市文艺界代表及正在厂里拍《沙家浜》的剧组代表300多人到车站欢迎。长影厂职工和家属,则在剧组驻地敲锣打鼓夹道欢迎。当天晚上,长影厂召开隆重的欢迎大会,省革委会领导、《奇袭白虎团》剧组宋玉庆、 《沙家浜》代表谭元寿和长影的负责同志都讲了话。
那时样板戏摄制组每走一步都要向江青汇报。 《沙家浜》剧组到长春后,先在长影剧场演出。剧组汇报道:
江青同志:
沙家浜组到长春后,吉林省长春市人民欢欣鼓舞,一致认为是一次学习革命样板戏的好机会。同时,长影厂的同志大部分没看过演出,故决定在内部演出四场,自10月20日起至25日结束,中间休息一天。26日起拍摄进入准备阶段。
剧组和摄制组根据您的还原舞台高于舞台的指示,以《智取威虎山》剧组为榜样,提出了学“智”组、赶“智”组、超“智”组的战斗口号。
沙家浜剧组到达长春之前,吴德和刘贤权以个人的名义给吉林省革委会主任王准湘写信,说:
北京京剧团沙剧组赴长春拍电影,他们带的医务、炊事人员不足。在长期间请临时帮助解决。给你们增加麻烦,谢谢。一切随沙剧组军宣队负责人田广文同志向你汇报,请给予指示。
1970年9月8日,《沙家浜》分镜头小组致函国务院文化组:
文化组:
沙家浜剧分镜头小组经16天日夜奋战,于8月14日已完成分镜头初稿。这是剧组和摄制组认真落实江青同志指示,亲密团结真正贯彻群众路线的结果。镜头总数298个,现送上请首长审查。
分镜头遵循的原则和设想:
为突出沙剧“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主题思想,必须大力突出剧中英雄人物。而郭建光是全剧核心人物。因此在镜头分切上,首先对郭建光的主要场次、唱段、舞蹈、特别是全剧的重场戏——坚持的每一个镜头都进行了反复的推敲。同时对阿庆嫂、沙奶奶各场戏的镜头进行了仔细认真的研究。
对待反面人物,我们始终掌握英雄人物必须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原则。绝不允许邪压正。但是需要处还要给反面人物必须的镜头。……
开机
摄制组筹备完毕,开过誓师大会正式开机,已经是第二年的4月23日了。
在影片摄制期间,国务院文化组以密件的形式把《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的拍摄经验作为秘密文件下发到厂里,让两个拍摄样板戏的摄制组学习。按照上级的指示,拍摄样板戏要做到不走样。据说《红色娘子军》摄制组为了做到不走样,美工拿着尺子去量舞台上的椰子树高度,高出一厘米也要锯掉。拍《奇袭白虎团》如何既要不走样,又要有电影的特点,这让两个导演十分为难。白天他们拍戏,晚上样片出来,摄制组要看样片,讨论、分析、总结。他们还以演出组和摄制组两个组的名义出《情况简报》,上报电影厂所在地吉林省委和样板团所在地山东省委;摄制组有工作日记,把每天做了什么详细地记录下来。
《情况简报》第一期于10月16日打印出刊,内容是沙家浜摄制组的准备工作情况,文章写道:为了争取沙剧早日开拍,剧组和摄制组负责同志连日来积极抓紧研究工作,制订计划。谭元寿同志说,从今天起,我们任务相同,目标一致。我们之间没有剧组摄制组之分,而是一个战斗整体。我们要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谭元寿同志的话表达了同志们共同的心愿。
这样的情况简报要报国务院文化组吴德、刘贤权、石少华、王曼恬、于会咏、狄福才、黄厚民、吴印咸、浩亮、刘庆棠等人以及吉林省革委会。
在摄制过程中,对影片的艺术处理没有导演个人的自由,事无巨细全要集体讨论。比如,在序幕上是不是打字幕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都讨论得热火朝天。后来认识到:“序幕是江青同志亲自排练和肯定下来的,如果序幕作为衬底,这就是原则问题”。于是,决定序幕作为独立的一场,不能在序幕上打字幕,演员表和片名放在序幕前。
当时江青要求影片要“出绿”,摄影师就为如何“出绿”而煞费苦心。
为了把样板戏拍好,拍出两场戏就送到北京去审查,征求对拍摄样板戏有经验的人和中央首长的意见。国务院文化组的领导还经常下到厂里指导拍摄。1971年6月2目,国务院文化组的吴印成和何云到长影来看了样片,提出一些意见。
影片在拍摄过程中,主演宋玉庆又患病住院,摄制组停机待命。整整一年后,宋玉庆病愈才又开机。1972年8月30日,拍完最后一个镜头停机。吉林省和长春市的领导闻讯后到厂同剧组合影以示庆贺。同年9月27日,江青、姚文元审查了影片,陪同审查的有于会咏、浩亮和刘庆棠等人。在这之前,国务院文化组先行审查,认为这是“样板戏中拍得最差的一部”。两位导演一听心情沉重。宋玉庆安慰导演说,“别听他们的,首长说了才算数”。后来,此片执行导演高天红回忆说,宋玉庆嗓子好像有点毛病,组里的保健医生经常给他按摩喉部位。有的时候宋玉庆高音唱不上去,录音师是一个字一个字给录了接成的。可见拍样板戏花了多大的工夫。
导演和摄影师接通知陪“首长”审查影片。不知道“首长”是喜是恶,导演心里没底,闷闷地坐在放映厅的最后面,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影片放完,坐在前排的江青说,“片子拍得不错,是谁拍的呀?”
两位导演拿不准江青所说的“拍”,是指导演,还是
指摄影师,所以一时没接话。
率光惠站起来说,“我拍的。”
江青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李光惠回答之后,江青又说,“片子的夜景拍得不错,很好。”
两位导演如释重负。
次日,于会咏传达了江、姚二人的审查意见:总的方面基本上还不错,大家做了很多努力。但是还有缺点,现在无法改了。可以拿出去放。
同年10月15日,国务院文化组召集拍摄样板戏的主要创作人员和各厂厂长到北京开会,总结样板戏影片的拍摄经验。这一年的11月14日,《奇袭白虎团》摄制组总结出经验体会,说他们之所以不走样地拍出了样板戏,一是破了地主阶级的人性论,立了无产阶级的阶级论·二是破了资产阶级的名利思想,立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三是破了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立了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四是破了因循守旧的习惯势力,立敢于创新的革命精神。
不久,他们又和《沙家浜》摄制组一起总结了拍摄样板戏的经验:一、在英雄形象中必须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二、在表现英雄人物处于艰苦环境时,必须突出英雄人物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三、在表现武打、舞蹈动作时,必须突出英雄人物的革命激情和优美形象,四、对景物、气氛的描写,必须创造革命的意境,烘托主要英雄人物。
他们也还总结出几点不足:一、主要英雄人物与英雄人物的关系还掌握得不够好;二、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的关系还处理得不够恰当;由于受文艺黑线的影响较深,加上怕字当头,在处理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的关系时,常常左右摇摆。如《沙家浜》“斥敌”一场,经过三次反复。第一次,是谁有戏就把镜头给谁,结果正不压邪。第二次,是不求艺术上有功,但求政治上无过,结果又把敌人拍得远小黑,甚至把大部分台词放在画外音,压掉了敌人的戏,致使正面人物失去了陪衬。第三次,才有所改进。另外,反面人物脸谱化,主要是思想上的原因,一是怕字当头,觉得丑化总比不丑化保险,二是机械照搬。如《奇袭白虎团》第七场,反面人物的面孔过于灰蓝,与英雄人物同一场景,虽站在暗处,仍引人注目。三、景物、气氛的渲染也不够完美。等等。
苏里也参加总结这些经验,反正戏拍完了,上边又挺认可,摄制组怎么总结怎么有理。报纸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套话,把这样的话抄下来,用摄制组的话说出去,就是他们的体会了。经过几年的运动,也都有了这方面的经验。说自己不行就猛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说得越不好就越表示深刻;至于是不是那么回事,谁还不是心里一本明白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