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迪
唐朝有289年历史,一个诗歌盖世的时代。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奉康熙之命编撰的《全唐诗》,收入近3000个诗人的49000多首诗。最著名的大诗人,有诗圣杜甫、诗佛王维、诗仙李白。后人用儒、释、道的创始者,来表示他们在诗歌王国里的独特风格与顶级地位。
王维早年丧父。四个弟弟,一个妹妹。20岁中进士。他的诗与画成就极大,但他一生坎坷。晚年一首诗的最后两句是:“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我近两年,基本上是王维描写的心境。
但是,剧作85班教学研讨会,又把我拉回到难以平静的“现实”中来了。因为,这个班的来龙去脉,我不仅亲历了全过程,还是“始作俑者”。所以,由我来向诸位汇报,义不容辞。但时间较远,我的记忆力大不如以前。有遗漏或不准确的地方,请老师和同学们纠正、补充。
1984年4月26日,任期刚两年的北京电影学院院长成荫同志病故。文学系主任沈嵩生继任院长。文学系主任一职,出现空缺。
为此,沈嵩生在一周内,两次骑自行车,从小西天到鼓楼大街附近的帽儿胡同我的家,找我。谈话中心,就是让我当文学系主任。
他为什么来了两次呢?第一次,我谢绝了。我认为,自己个性强、不大随和,追求完美,不适合做领导。第二次来,他说:“我们研究来研究去,就你合适。你再拒绝,我就请党委书记孙月枝找你谈。”我知道,这下子“没戏”了。那时,我已经是30多年党龄的老党员。孙月枝又是我1947年的老战友,她只要说一句党章规定“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我就会无话可说。
于是,我说:“你们一定让我当系主任,得答应我两个条件。”他说:“你提吧。”第一个条件,要面向全国招收电影编剧本科班。沈嵩生当即答应,说:“可以。”第二个条件,是请陈智老师当副系主任——他可以把日常行政事务全管起来。沈说:“这件事,我们得商量一下。”两天后,告诉我,说:“可以。”我“走马上任”后,又请来石兰芬同志做秘书——她是文学系名副其实的红管家。
有这样两个左膀右臂,我就可以全力以赴组织教学了。
中国电影史上,有过电影学校、短训班、进修班,甚至有一两届不完整的本科班,但从来没有面向全国招收过电影编剧本科生。
“文革”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成功地举办过几届电影编剧和电影编辑进修班。但进修班学员来自各制片厂或电影单位。一年后毕业,都回了本单位。一个学员也留不了。这样,教师队伍根本得不到补充。我是在解放军部队当过兵的人,深知,任何时候,没有一支过硬的队伍,仗,是绝对打不赢。
其次,一个系,长时间没有本科生,就没有存在的理由。我1961年回国,到电影学院工作。文学系没有本科生,当时就叫教研组,还不独立,叫“马文体外教研组”。就是马列主义、文学、体育、外语合并起来的教研组。一句话,不招本科生,文学系迟早会被取消。
还有,教委规定,一个系没有三年的本科教学,不准招硕士研究生。没有本科生,老师们仅靠给其他系上课,教学工作量不够。没有足够的教学工作量,评职称,必然受到严重影响。
我将招本科生的重要性,向系里老师讲清楚之后,大家很快达成共识:应该招剧作本科班。
接下来的问题是,招收电影剧作本科生的对象:除了高中文化程度以上的社会青年,我认为必须包括应届高中毕业生。为什么?这里就用得着毛泽东的那句名言: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高中生和年龄大的社会青年比较,阅厉少,是事实,但生活阅历多,不等于对生活有感受。对创作者来说,更根本的是对生活的感知能力。这方面,没有理由说高中生不如社会青年。
其次,如果是写过剧本的社会青年,往往有自己的写作“套路”。要改变,非常困难。在接受正规专业训练时,他们很可能不如高中生。但我们并不拒绝招收社会青年。所以,我们将考生年龄放宽到28岁,结了婚也可以。这两项在学院招本科生的历史上,可能是第一次。
面向全国招电影剧作本科生的消息,一传出去。出乎我预料,学院内外,议论纷纷。支持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更多的是怀疑。理由是,电影编剧应该从作家、或业余作者中产生,怎么可能把十几岁的高中生培养成电影编剧呢?
著名电影剧作家、电影《上甘岭》和《党的女儿》的编剧林杉同志,领导电影事业的荒煤同志也持这种观点,可见问题之大——当时,荒煤同志正在电影艺术中心主持规模很大的电影剧作函授班。这恰好说明,荒煤同志用他的实际行动,在从业余作者中培养电影编剧。
对来自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质疑,怎么办?
我决定,就文学系面向全国招电影剧作本科班这件事,召开一个有电影界权威人士参加的研讨会。为此,我给院长打了报告,并请求批准400元钱——因为当时电影学院在远离市中心的朱辛庄,交通不便。会议需要在城里开,要租会场和准备工作餐。
文学系的周明老师具体负责请专家学者、安排会议地点。
一天,周明老师问我:“在新街口饭店怎么样?”我说:“这个饭店,没听说过。”我问:“北京最大的饭店是哪家?”他说:“新侨饭店。”我说:“租会议室,钱多吗?”他说:“和新街口饭店,差不了多少。”我说:“就在新侨饭店开。”
于是,便有了1985年1月4日,文学系在新侨饭店召开的研讨会。
那年,夏公(编者注:夏衍)85岁。他正在参加作家代表大会,第二天他还有发言。他向大会请了假,前来参加小小文学系召开的这个会议。当他拄着手杖,在秘书搀抉下,走进会议室,我被深深感动了……虽然,我和夏公1949年在上海军管会时期就认识,他是市委宣传部长,我是接收制片厂的联络员,21岁的小兵,工作上直接接触不多。
这次,夏公来,他会讲些什么,我不得而知,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会支持,否则,他就不是夏公了!
果然,夏公一开口,就说:
“我今天没有讲话的准备,这几天实在是忙,但对你们电影文学系要招本科班,我感到很高兴。……你们设这么一个班,我当然非常高兴,觉得这是非常必要的。”“电影学院开始就没设编剧系……办了导演系、摄影系、表演系等,几方面都有了,独独缺少编剧这个专业。因此这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一支合格的真正了解电影艺术规律的强大的编剧队伍的一个原因。”
夏公对文学系招剧作本科班之所以很高兴,是因为,他希望并预见到,有了这样的本科班作为开端,就有了建设“一支合格的真正了解电影艺术规律的强大的编剧队伍”的可能。
20年后的今天,夏公得知他对这支电影编剧队伍的希望,已经变为现实,他在九泉之下,也会笑逐颜开。今天,大家齐集一堂,也是对夏公的一个纪念。
出席那天新侨饭店会议的,除了夏公、文学系部分老师、学院党委书记、院长、副院长,还有荒煤、于敏、林杉、黄宗江、黄宗英等多位重量级的专家学者。最后,垒体与会者一致肯定,文学系可以面向全国招电影剧作本科
班,同时,提出许多好的建议,例如多招一些学生,办进修班,多条腿走路等等。
招收剧作本科生的报道,很快在《光明日报》登出。全国报名的学生,先后有500多人,并按招生要求,附来他们的剧本,小说、散文等材料。
文学系全体老师对500多份考生的报名“作品”,日以继夜进行细致的筛选。那时,没有一分钱报酬,连夜餐都没有!
6月,经过一系列的笔试,面试,从500多考生中,选出50多名,再经过文化课考试,最后有16位同学,获入学资格。另有4名旁听生。全班20个同学。今天,除了三个同学因故不能出席,全体到场。有的从河南,从上海、从南京赶来。还有一位,路程最远,她是龙新华同学。这次,她#8从美国洛杉矶赶来。
可见,文学系剧作85班全体同学,对母校和老师,都怀有深深的感激与眷恋之情!
1985年7月,文学系剧作教研室的几位老师,在中国电影出版社全力支持下,与老编辑王中成同志,一起开赴浙江千岛湖,为即将入学的新生,编写电影剧作教材。汪流和黄式宪老师,分别担任教材《电影剧作概论》的主编与副主编。
九月,各系的85班本科生入学了——那时,学院还在北京郊区的朱辛庄。
一次,在系主任会议上,导演系主任郑洞天老师说:“导演系新生和文学系新生,两个人‘掐架。导演系学生说,‘你们来学什么编剧,你们写出电影剧本,我们才不拍呢。文学系的新生也不让步,说,‘美的你。你以为我们写了剧本,给你们拍呀!还怕你们拍砸了呢!”我笑着说:“好,立此存照!”心想,四年后再见分晓!
为什么刚入学的新生,就打这种嘴仗呢?
当时,正是电影界一部分人倡导“造型第一”“导演中心”将“编导”改为“导编”,各制片厂编辑部摇摇欲坠,准备下马的时期。
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剧作85班面临的挑战和压力相当突出。因此,如何组织好教学,成了这个班成败的关键。
本科班与进修班不同。进修班,通常只一年请院内老师和院外著名专家学者讲课,基本上就可以了。本科班,4年,情况大不一样。例如,专业课与辅助课之间如何配合;专业课与非专业课如何互动与促进,学期与学期之间专业课程的设置与衔接,如何既做到循序渐进,又保持一定的跳跃性,并最终在思想内容、艺术技巧都有机地达到毕业作品应该达到的高度等等。这些,剧作85班之前,在我国电影剧作教学方面,没有先例可循,更不能凭想当然行事。
应该说,这得益于我在苏联国立电影学院五年,系统学习了电影剧作专业知识和经验。有了这个参照系,再与国内教学对象与条件相结合,就有可能制定出比较完整的教学计划,构成剧作本科教学的体系。
由刘一兵、苏牧和我组成最初的教学小组,实行主任教员制。我任主任教员。什么是主任教员制?就是主任教员要全面组织实施教学计划,讲授专业课,并将一个班,从一年级一直带到4年级,毕业。
1987年,学生已经入学两年。一天,院长沈嵩生问我,85班情况怎么样?全院师生都看着这个班呢!
从他的问话中,我感到他的压力很大。因为是他这个院长,始终如一支持文学系面向全国招电影剧作本科班的呀!如果这个班失败,砸锅了,他面临的指责,可想而知。
1987年4月,我再次将夏公请到电影学院,给剧作85班同学讲课。目的是继续给同学以力量和鼓舞。这就是夏公的以“培养一支过硬的电影编剧队伍”为题的那篇讲话。
冬去春来,转眼4年。导演系85班同学要拍毕业作品,是短片。郑洞天老师和我说:“你们班有没有短片剧本。”我说:“有,是他们二年级作业。”洞天说:“能给我们看看吗?”我说:“当然可以。”印象中,导演85班要拍8部(或6部)短故事片。他们从剧作85班的二年级作业中,选了两个,还请唐大年当了一把演员。
郑洞天老师,对于将剧作85班二年级写的剧本,作为导演85班同学毕业作业的剧本,丝毫不介意。这显示了郑洞天老师作为艺术家的宽阔胸怀。客观上,是对剧作85班同学剧本的肯定,对文学系面向全国招本科班的有力支持。与此同时,也给导演85班新生和剧作85班新生入学时的所谓“掐架”,画了一个友好的句号——看来,导演85与剧作85同学之间,已经合作得很融洽了。
剧作85班二年级的专业课,主要是创作一部短故事片剧本,三年级是从文学作品改编;四年级毕业作业,是独立创作一部标准放映长度的故事片电影剧本。并结合剧本,写出理论阐述,包括立意、人物塑造、情节安排、结构、风格等等。换言之,毕业同学,不仅要写出电影剧本,还要尽可能说清为什么这样写的理论依据。这样,可以使他们在创作与理论两方面,都达到毕业水平。
毕业答辩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一天,陈智老师问我:“85班毕业答辩在哪个教室,是不是早一点定下来。”我说:“电影学院哪间屋子最漂亮?”他说:“当然是接待外宾的接待室。”我说:“就在那里。”陈智说:“院办能同意吗?”我说:“你就跟院办讲,是著名电影剧作家、电影《上甘岭》的编剧林杉同志担任剧作85班答辩委员会主席。”这一说,院办果然同意了——这间接待室,是当时电影学院惟一有地毯、有沙发的房间。
顺便说一下,过去答辩,通常不请院外专家。为什么我提出请院外最著名最有权威的专家来当答辩委员会主席呢?这也是苏联国立电影学院一贯的做法,其意义在于,学生的毕业作品,应该禁得住社会上权威专家的检验。同时,院外专家,往往是不留情面的。
答辩的气氛紧张而严肃,整整进行了一天。答辩结束,林杉同志感叹地说:
“中国电影编剧这支队伍很弱,荒煤同志和我,这些年来一直在为建立一支强大的电影编剧队伍作努力,比如办了刊授学院。我从前一直认为电影编剧主要是从社会上有生活经验的业余作者中产生,没想依靠电影学院来培养,更没想到从高中毕业生里能培养出电影编剧。这次,我看到你们电影学院文学系培养的本科生能写出这么高水平的很有专业技巧的电影文学剧本,我作为一名老电影编剧,作为这条战线上的老兵,心里感到十分高兴和欣慰,也使我对于在中国建立一支强大的电影编剧队伍有了信心!”
林杉同志的讲话,是对4年前新侨饭店会议的一个正面回应;是继郑洞天老师之后,对具有首创意义的剧作85班的充分肯定,并使得这位权威电影剧作家对在“中国建立一支强大的电影编剧队伍有了信心!”
至此,剧作85班的大局,似乎尘埃落定。但事情还没有结束!
几天后,青年电影制片厂副厂长金继武老师找我。他说:“听说你们85班的剧本写得很好。”我说:“不是都很好。”他说:“能找几个剧本给我看看吗?”我说:“当然可以。”于是我把龙新华的剧本《彼岸》、唐大年的《日常生活》、宁岱的《校园梦幻曲》,还有一个剧本,谁写的,剧本的名字,前几年还记得,这次,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总之,一共四个剧本,交给了金继武。
又过些日子,我见到金继武,问他:“看了吗?”他说:“看了,都不错,可我们是小厂,资金少。”言下之意,不能都拍。接着他说:“能不能就《彼岸》和《日常生活》开个研讨会(当时不叫论证会)。”我说:“可以,可文学系没钱啊!”他说:“钱,青年厂解决,无非印剧本,工作餐,花不了多少。”
又过了些日子。在学院的大会议室,召开了上述两个剧本的研讨会。荒煤、林杉、余倩、谢飞、郑洞天、张暖忻、赵葆华、翟俊杰等很多人都来了。龙新华的《彼岸》笔触细腻,哲理意味浓些;唐大年的《日常生活》笔调活泼,贴近现实生活,两个剧本各有千秋。会上,张暖忻,当场拍扳,拍摄唐大年的《日常生活》。
影片拍出来,片名是《北京,你早》,还获了政府奖。那年,唐大年21岁。唐大年和龙新华,入学时,都是应届高中毕业生。
这次研讨会,《中国电影报》头版,以“小荷才露尖尖角”为题,作过专题报道。
为剧作本科毕业生的作业(电影剧本),请专家学者来开研讨会,在世界电影史上,似未曾有过!
一个剧作本科生的毕业作业,立刻就能拍成影片,在我的母校苏联国立电影学院,也不多见。
到这里,剧作85班,可以说完成了它的使命!此后,再也听不到有人说,电影学院培养不出编剧人才了。
文学系再也不会回到“马文体外教研组”时代了。
4年前种下的“善因”,终于结出“善果”!
4年里,文学系不仅培养了学生,也锻炼了教师。
有剧作85班打下的良好基础,从此,文学系每年招本科生,一年剧作,一年电影理论。并且开始招研究生……在剧作85班之后的这些年里,陆续涌现出一批又一批有成绩、有影响的电影剧作和电影理论人才。
文学系,进入一个快速发展阶段!
20多年后,78班的张会军出任北京电影学院院长。剧作85班的黄丹和94届研究生潘若简,分别担任了文学系的正副系主任。这意味着,文学系又进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
在此,我要深深感谢我们的夏公,和参加新侨饭店会议的专家学者们。如果夏公当时对“面向全国招收电影剧作本科生”是犹豫的,毫无疑义,就不会有剧作85班。没有剧作85班,文学系的发展,可能是另一种样子。
在此,我还要感谢我的母校、我的老师。如果没有五年接受系统的正规的学习与教育,即便招来剧作本科生,其教学结果,也很难预料。85班的实践证明,苏联国立电影学院的教学体系,结合我国教学实际,显示出巨大的生命力!
在此,我要感谢电影学院的领导,尤其是院长沈嵩生,书记孙月枝,他们给予我和文学系以巨大的信任和支持。
在此,我还要感谢学院各系、科的老师给85班教学的帮助。例如,林洪桐老师亲自给85班同学上表演课,导演系郑洞天和张暖忻老师的关爱,最后确定了文学系在学院不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
在此,我要深深感谢文学系全体老师,是他们无怨无悔的辛勤耕耘,成了我和剧作85班同学的坚强后盾!
在此,我要感谢中国电影出版社的领导和老编辑王中成同志。编写《电影剧作概论》的全部经费是出版社出的。为了赶在开学前将书印出来,出版社领导特批,加速快印。
在此,我还要感谢剧作85班的全体同学。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没有他们的刻苦学习,不可能有后来的成果。
顺便说一下,我对他们的要求很严格,有时,甚至不留情面。我经常提醒他们记住自己的使命感。在细微处,也不肯放过。例如要求他们不许迟到,不许早退,不许写不该出现的错别字,不许没有正当理由,推迟交作业的时间,等等。
当然,老师要求学生,自己必须做出榜样。一次,我迟到了两分钟。一进教室,他们给我鼓掌,说老师迟到了。我向他们鞠躬道歉。那天早晨,我来到电梯旁,电梯坏了。教室在学生宿舍楼8层。我一口气爬上8楼……气喘吁吁,还是迟到了。4年里,我只迟到了这一次。
答辩的时候,我看到王云穿着红色连衣裙,和几个同学还在走廊里,做答辩准备。说实在的,我很心疼他们,但是我不想表示出来。我坚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的古训是对的。世界上所有的成功者,不论天分多高,都要经过极其艰苦的学习与训练。曹雪芹在“举家食粥”的条件下,对《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字字看来皆是血”。不是吃苦吗?托尔斯泰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开头,修改过一百多遍,不是吃苦吗?玄奘法师跨过千山万水到印度取经,不是吃苦吗?五台山有位高僧,从拉萨出发,走三步,磕一个大头,用了十年时间磕头磕到五台山。就说夏衍——夏公吧,“文革”中在秦城监狱被关押7年半,等于读了两次本科生的时间,这不是吃苦吗?要知道,一个人年轻时不肯吃苦,到年老体衰,明白过来,想吃苦,都没有吃苦的本钱了!
在对剧作85班同学严格训练的同时,文学系的师资队伍扩大了,吸收一批实力较强的硕士毕业生进来,客观上促进了文学系的教学与科研活动,形成浓厚的学术空气。那时,文学系老师的辛苦,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教出好学生,为了电影教育事业。当戴锦华老师累的得了肺结核……我,一个系主任内心非常愧疚。幸亏,她的病很快治好了……
我最对不住剧作85班同学的是,没有给他们开设《红楼梦》这门课。原因是,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对电影艺术可能起到的巨大提升作用,我缺乏认识。所以,在我离休后的这几年,一直致力于写一部这方面的书,以弥补我过去的失误。
最后,我还要感谢当初怀疑电影学院能够培养电影编剧人才的朋友。一件事,有人反对和怀疑。是好事,是无形的监督。它能够时刻激励我们必须努力奋进,把事情做好!
朋友们,大家知道,中国近代文化的先驱者李叔同,37岁出家,法号弘一。弘一大师57岁时,曾说自己“一事无成,人已老”,又说他“一文不值,何消说”。一个无论在出家前,出家后,都有重要贡献的弘一大师,尚且这样严格要求自己。那么,半个世纪前,党和政府把我送到国外学习,我回来只不过把学到的东西回报给祖国,只不过在众多贵人的帮助和支持下,做了极其微不足道的一点事情。想到弘一大师,我经常惭愧得无地自容。
我读了张会军院长写的《北京电影学院78班回忆录》,才确切知道78班群体包括导、表、摄、录、美等五个专业。独独没有电影剧作专业。我想,如果78班有剧作专业,也许中国电影会出现比如今更壮丽的景观!
历史为什么这样安排,我们无法追问。但也正因为78班没有电影剧作专业,7年后,才有剧作85班的浮出水面。
如今,剧作85班这条航船,正紧随78班巨轮开辟的航道,乘风破浪,行驶在广阔无边的电影海洋之上!这时,有一个拄着手杖,站在海边,望着渐渐远去航船的桅杆,微笑着的老兵——那就是我。
有个年轻学生问我,“您80岁了,有什么感受?”
我说:“一切归于平淡,只剩四个字:感恩、惭愧!”
如果我今天的汇报,从个人角度立一个题目,就叫“感恩惭愧”吧!
谢谢大家!
2008年12月21日于北京叙香斋
[附录]
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召开剧作专业85班毕业20年教学研讨会
时值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剧作专业85班毕业20周年之际,2008年12月21日文学系在北京东城“叙香斋”召开纪念研讨会。20年来,在具有开拓性的85班剧作教学实践中,建立7比较完整的行之有效的剧作教学体系,涌现出一大批电影剧作家。如今,85班的唐大年、黄丹、宁岱、曹保平、王强、龙新华、赵玉莹、王云以及随后的薛晓路、贾樟柯、王力扶、王琛、朱艳、齐昕、庄宇新、刘宇彤等,都已成为中国电影创作的中坚力量。
研讨会对85班教学经验进行一次总结与研究,目的是发扬成绩,克服缺点,将电影剧作教学深入发展下去,为我国培养更多更好的电影编剧人才。这年12月,又恰值85班的主任教员王迪教授80寿辰。研讨会向他以及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中国电影剧作教育事业的前辈师长们表示了崇高的敬意。王迪,早年留学苏联,北京电影学院资深学者、教授,有《中国电影与意境》《电影剧作导航》等专著多种,其学术著述活动已成中国电影教育事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里发表的就是王迪先生在这次研讨会上充满深情的讲话。
[相关链接·1985年1月4日夏衍讲话摘录]
关于电影编剧,我始终感觉是个问题,特别是最近一两年来,这个感觉尤为强烈。《电影艺术》上发表了我的一封信,主要是回答一个读者的来信。他说这个“金鸡奖”每年发奖给最佳演员、最佳导演、最佳摄影,独独没有最佳编剧。这个读者把久久在我心里的一个问题提出来了,所以我回了他一封信。我说,今后应由影协、电影中心和电影学院来加强这方面的工作。所以你们设这么一个班,我当然非常高兴,觉得这是非常必要的。电影学院成立的时候,我还在上海工作。等我来了以后,也没有管电影教育。文化部分工是不归我管的,我当时的分工是电影生产和外事。我在文化部10年,也没管电影学院,但我始终觉得有两件事,在心里一直不踏实,现在回想起来是应该检讨的。一个问题是,电影学院开始就没设编剧系。第二个问题,电影是一种综合艺术,它是科学和艺术的结合,但是,电影学院里还没有一个电影技术方面的系。这两个问题,我和荒煤,司徒慧敏谈过,但始终没落实。这一点,我很内疚,我在文化部有10年之久嘛!那么现在开始办起来了,什么事情都是开头难,还有不少具体问题。
概括起来,还是前面说过的两个问题,第一是电影工作者要关心国家大事,要了解中国在当前世界中所处的地位、所进行的史无前例的经济改革。要出自内心地爱我们的祖国,诚心诚意地为广大群众服务,为四化建设服务,要用电影艺术这个武器,来鼓舞人民群众,促进四化建设,这是电影工作者的世界观的问题。电影工作者要放眼世界,站得高,看得远,只考虑电影专业,不考虑国家和人民群众,那么在今天这样一个大转折时期,我们的艺术要落后于时代,落后于群众。因此,我一再呼吁文艺工作者要多读书,多看报,多听广播,多关心国家大事,这样,才能真正做到电影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第二就是掌握电影艺术的特殊规律,学会,学通,能自由运用电影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当然,所谓基本功也还有一个知识的问题,电影工作者要努力扩大知识面。写电影剧本最基本的一条,我一再强调的是要写好第一本。中国戏剧古来就有一个“风头,猪肚、豹尾”的传统,风头,就是第一幕,一定要写好,写得动人、漂亮,一定要简洁地把时代气氛、地方色彩、人物性格、人与人的关系向观众交代清楚,速也是基本功。第一本写得不好,不动人,不能引人入胜,或者拖沓、冗长,讲大道理,观众就会如堕入云里雾中,茫然不知所措。最近,电影理论刊物上也发表过许多讲电影文学创作的文章,都是用了功的,花了工夫的;但讲句不客气的话,这些理论是空对空的,讲了一通理论,不联系中国实际,有什么用呢?单讲大道理不行。讲电影美学,只讲亚里士多德、狄德罗、莱辛是不够的。中国美学有它自己的根源。中国美学也是源远流长的。一部作品要让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就必须了解中国人民的心理,了解当代中国人民的心理,就是说,首先要让群众看懂,同时也要使群众感兴趣,一句话就是从实际出发,有群众观点。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扩大电影工作者的知识面。知识是一个海洋,从今天上溯到古代又展望到将来,这就得学一点中国历史,读一点中国古典文学,最少也该读一点现代中国文学。其次,现在是20世纪80年代,是科学突飞猛进的时代,因此,电影工作者就得学一点科学。现在,我们国家正在进行四化建设,不论到农村,到工厂,到部队,没有一点科学常识就会寸步难行。我这里说的只是科学常识,并不是让大家去学高能物理学、电子计算机,我希望的是文艺工作者要懂得一点科学的基本知识,我想,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譬如说,我每天早上六点钟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科学知识节目,每天听也就懂得了一点新的科学知识,每天只花15分钟,一次听不懂,在第二套节目中再听一遍,或者再查查工具书,这就是知识积累,知识更新。第三,还有一个中国的人情世故、风俗习惯的问题。对于这些,一般书籍、报章杂志上是学不到的,只能从人民群众的生活中去学。因此,电影工作者除了读书、看报之外,还必须深入实际,深入生活,只有从人民的实际生活中,只有从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干部的实际生活中,才能懂得他们的各种不同的思想感情,懂得人民群众的语言,才能刻画出各种不同人物的活生生的表情和性格。要把读书和深入生活结合起来,才能取得创作的第一手资料。
(夏衍此次讲话全文,发表于《北京电影学院学报》1985年第1期,收入《夏衍谈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