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死亡恐惧的消解

2009-06-13 05:52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10期
关键词:消解死亡聊斋志异

徐 波

摘 要:《聊斋志异》中有大量的死亡叙述和鬼魂幽冥世界的描写,但并不阴森恐怖。蒲松龄在小说中用佛教的“因果循环论”,“三生论”,“宿命论”对死亡进行解读;鬼魂的人格化和幽冥世界的世俗化描写消解了死亡的恐惧;死亡的价值认可淡化恐惧感。死亡在《聊斋志异》中成为一个迷人的意象。

关键词:《聊斋志异》 死亡 恐惧 消解

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说《聊斋志异》是“说妖鬼多具人情,通世故,使人觉得可亲,并不觉得很可怕”[1]。《聊斋志异》中有大量的死亡叙述、鬼魂描写,但《聊斋志异》并不像恐怖片那样令人恐惧不安;《聊斋志异》中的死亡、鬼魂并不是那么可怕,这某种程度上要归功于《聊斋志异》对死亡恐惧的消解。本文就试图讨论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如何消解死亡的恐惧。

一、因果循环论、宿命论以及三生论对死亡的解读

人类有着对死亡与生俱来的恐惧,但死亡又是人类所不可回避的问题。袁枚《祭妹文》中说:“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凶不得凶,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天涯之憾,夭乎,人乎,而竟己乎!”[2]又说:“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2]人对死亡的恐惧,大多数来自于对死亡的未知,因为活着的人没有死过,死了的人又无法向活人传递他们的经验。因此,人类试图用各种方法来解读死亡,如佛教的“涅槃说”、道教的“齐生死说”、基督教的“天堂地狱说”等等,都为死亡提出种种假想,试图让人们了解死亡是什么,了解死后会怎么样。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使死亡从未知变成可知,甚至是可以被控制的。《聊斋志异》描写了大量鬼狐幽冥的故事,人物的塑造,故事的叙述往往离不开人的死亡。很多人生而死,死而生,以及很多充满张力的鬼形象,使《聊斋志异》散发出独特的魅力,死亡成为《聊斋志异》中充满魅力的意象。《聊斋志异》中,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这和对死亡的解读有关系,因为《聊斋》里死亡不是未知的,而是可以被认识的。在《聊斋志异》的世界里,人物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死后会的世界。

人为什么要死呢?蒲松龄所生活的时代以及他的知识结构决定了他不可能用现代科学来解读死亡。蒲松龄受佛教思想影响较深,已有很多学者论述过,这里就不加赘述。佛教的因果报应论是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大量宣扬的一种学说,《聊斋志异》中有三分之一的篇目都和因果报应有关。前生之因会成为后生之果,也就是佛教所谓的“业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终有报,或报于现世,或报于来世,或报于数世,或报于自身,或报于父母子孙,总之“人生业果,饮啄必报”(《江城》),“大善得大报,小善得小报,天道好还不爽”,“非祖宗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毛狐》)。聊斋中渗透的另一种学说是宿命论。宿命论是一种迷信的宿命论思想,认为人的生死祸福,甚至万事万物都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决定,早已经注定了,人力是无法改变的。“人生苦乐,皆有定数”(《李八缸》),“定数不可逃也”(《陈云栖》)。既然不可逃,便只能“认命”,只能“忍”,“忍事最乐”(《成仙》)。

因果循环论和宿命论决定着《聊斋志异》中人物的命运,这些人物的福与祸、生与死都是由前生或者祖先的行为早已经注定的,人的寿命的长短,也是早已经注定。所以死亡在某种程度上是因果报应,是上天注定的,是人的力量无法改变的。《考城隍》篇中宋焘母亲还有“阳寿九年”;《黄生》篇中“贵脉而有贱兆,寿脉而有促征”;《鲁公女》篇中“罪孽深重,死无归所”等。这些人物的生死早已经被规定好了,死亡的原因被归结为生时的行为,或者前生以及数生以前,死亡就是对生的道德审判,人在死之前不是对死亡本生的恐惧,而是接受一次道德审判。这在每个人物的心理形成一种定势:死亡只不过是对无限循环的灵魂的一次评判。死,本身就没有那么可怕,死亡只是一次灵魂的小结。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死亡恐惧的消解,把死亡的恐惧转向前生,转向祖先,转向了生。死亡,只是一个果而已。

人死后会怎么样呢?《聊斋志异》对这个问题也有着自己的解释。在《聊斋志异》里,死亡只是肉体的死亡,灵魂不会灭亡,在死亡之后,灵魂接受了审判之后会进行下一次生命轮回。这就是《聊斋志异》中宣扬的佛教三生论。三生轮宣扬的是人的灵魂不会灭亡,有前生、今生、来生,灵魂会一直延续,在“三世六道”中无限轮回。死了之后,还有来生,生命有限,而灵魂无限。这就是说,死后还可以复活,也是一种变相的长生不死。《聊斋志异》就有两篇以《三生》为题的故事,主人公都能记得三生,清楚记得自己轮回的经历,有时候还会希望早日进入轮回而主动地选择死亡。《聊斋志异》中有很多记得前生的奇人,描写了很多投胎转世的故事。由此可见,三生理论在《聊杂志异》的世界里,是一种普遍的共识。因此,在《聊斋志异》中,面对死亡时,很少人恐惧不安,大多数人物都能安详的面对死亡。《考城隍》篇中宋涛“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吕无病》篇中“孙妇自知某日当死,自理葬具,更衣入棺而卒,颜色如生,异香满室,既殓,香始渐灭”等,这些描述无不表现出人物面对死亡时的坦然自若。

二、鬼魂的人格化和幽冥世界的世俗化对死亡恐惧的消解

对鬼的恐怖,是人类对死亡恐惧的一种衍生。在科学不发达的古代,人们相信死后会变成鬼,鬼也就成为死亡的衍生品,和鬼联系最近的词语就是死。鬼会对人的生命造成威胁,会给人带来死亡,对鬼的恐惧也就是对死亡的恐惧。《聊斋志异》也描写了不少恐怖的鬼,如《咬鬼》、《画皮》等,但是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风雅美丽的女鬼和高洁儒雅的男鬼。清人冯振峦在《读聊斋杂说》中说:“试观《聊斋志异》说鬼狐,即以人事之伦次,百物之情说之。”[3]《陆判》篇中,鬼与人交往,豪爽而有情义,并且具有人所没有的能力;《王六郎》中王六郎为鬼却重情义,有悲悯之心;《林四娘》篇中“艳艳,长袖宫装”,“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晚坐,谈吐风雅”;《小谢》、《连琐》篇中无不是描写可爱美丽而又风雅绝代的女鬼形象。他们可以穿越生死的界限,徘徊在阳世和冥界之间。不但具有人所没有的超能力,而且有些方面和生人么没有什么区别,可以和人交往,可以享受人间的男欢女爱,天伦之乐。重情重义,虽死犹生,这些鬼不但不可怕,而且被理想化,具有迷人的艺术魅力。他们往往因为死后成为鬼魂,从而摆脱了尘世的羁绊,而获得一种更加自由的生命力。我们往往只对他们艳羡不已,早已经忘记了恐惧。《聊斋志异》中就有很多人不怕鬼的例子,他们明明知道对方是鬼,但是却并没有多少恐惧。

《聊斋志异》里有不少对冥界的叙述。冥界是属于鬼的世界,《聊斋志异》中的冥界是很世俗化。有时候和阳间没有什么区别。小说中的幽冥世界不仅有房屋、村落,还有宅邸、闹市。《爱奴》中的蒋夫人、儿子、爱奴死后的住所宛然世家大院;《公孙九娘》中的村落、房屋、灯光、庭院、居室与阳世无别;甚为奇特的是《伍秋月》中还有闹市。冥界里的鬼也要吃喝拉撒,也要衣食住行。《湘裙》中,晏仲的哥哥死后在阴间纳妾生子,还经商养家,讨债不得,反而被打,这些与人间没有两样。冥界也有科举,有官有民,有娼妓,有鬼医,有宴请,有嫁娶,有好鬼,有坏鬼。人死了之后只是换了一个生存环境,但生命的本质是相同的。幽冥世界和阳间世界有时候相互干预,相互影响,鬼可以到人间生活,而人间的人可以“走无常”,不少奇人都在阴间有兼职。冥界和阳间之间密切联系,而且相互融合,相互影响。冥界世俗化,人死了,也就是一种生存空间转变,所以死并不是那么可怕的。

三、死亡价值的肯定对死亡恐惧的淡化

《聊斋志异》中大量的死亡叙述,很少描绘死亡的血腥场面,不渲染死亡的肉体痛苦,而是挖掘死亡所体现的道德层面的深意。《汤公》篇中,汤公在久病弥留之际:“凡童稚以及久忘之事,都随心血而来,一一潮过,如一善,则心中清静宁贴;一恶,则懊恼烦躁,似油沸鼎中,其难堪之状,口不能肖似之。犹忆七八岁时,曾探雀雏而毙之,只此一事,心头热血潮涌,食顷方过。直待平生所为,一一潮尽,乃觉热气缕缕然,穿喉入脑,自顶颠出,腾上如炊,逾数十刻期,魂乃离窍,忘躯壳矣”。汤公死亡的过程完全是一次人生反思,道德上的自省,淡化了死亡的肉体痛苦。

死亡有时是对生命价值的提升,死亡本身成为对某种人生价值的认可。《聊斋志异》中的人物在面对孝道、爱情、道义等人生价值时坦然地选择死亡,完成人生意义的升华。《考城隍》篇中,宋生死后因为老母仍在阳世,而恳求回人间尽孝道。“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桑三宫》篇中,桑三官苦心经营,为父报仇,手刃仇人,从容而死。《席方平》篇中,席方平为父伸冤而死,《陈锡九》篇中,陈锡九死后留恋阳间尽孝道等等,可见生死皆为孝道。《王六郎》篇中,王六郎因仁慈而放弃生的机会;《田七郎》篇中,田七郎为报知己之情而死;《崔猛》篇中,崔猛为扫除人间不平事置生死于度外等等。这些人物在生死的抉择上都是对某种人生价值的认可。同时死亡还是追求爱情的力量。《聊斋志异》中有很多痴男怨女在现实中因为种种羁绊,美丽的爱情遭到无情的扼杀,他们会毅然的选择死亡进行抗争。《聊斋志异》中痴情男女常常为爱而生,为爱而死。这种抗争手段是极具震撼力的,往往正是因为死去,爱情才能修成正果。死亡给人物带来极大的自由。《连城》篇中,连城“恐事不谐,重负君亦。请先以鬼报也”。正是死亡使二人摆脱世俗的干扰,乐死而不乐生。《孙子楚》篇中,孙子楚和阿宝为爱情生生死死,可谓感天动地。正是这种死亡的选择,产生极强的悲剧冲击力,震撼读者的灵魂。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淡化了死亡的肉体痛苦,死亡被赋予道德和审美意义。死亡升华了人物的生存意义,体现了人物的道德价值,完善了生命过程。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淡化了死亡的恐惧。

综上所述,死亡在《聊斋志异》的世界里,是可知的,因果报应和宿命论决定了人的生死,死亡只是一次道德的评判,三生循环的理论又告诉人们死后灵魂不会灭亡,而是进入下一次轮回。鬼魂被人格化,即使是幽冥世界也是那么具有生活气息,完全是世俗化的。死亡体现了人生价值,被赋予道德和审美的意义。所以,死亡不是那么可怕的,死亡的恐惧在《聊斋志异》里得到了消解。

注释:

[1]鲁迅:《鲁迅全集》(卷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346页。

[2]袁枚:《袁枚全集》(第二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30页。

[3]朱一玄:《聊斋志异研究资料会编》,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86页。

(徐波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1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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