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宇
排演《紫钗记》的初衷,源于做全汤显祖“临川四梦”的构想,这也是上海昆剧团一个多年的“梦”。被誉为“第一流剧团、第一流演员、第一流剧目、第一流演出”的“上昆”,如今如何再度通过“动作”予以印证,是艺术家们一直追求和努力的方向。
昆剧有过近百年的寂寞。近代复苏之后,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最为风光的是《牡丹亭》。可以说是“团团都演《牡丹亭》,个个争演杜丽娘”,却没有一个昆剧团整体排演过《紫钗记》。唯一一次全本昆剧演出的记载,是在汤显祖逝世366周年的1982年,由文化部在江西抚州举办的“汤显祖逝世366周年纪念活动”。在活动中,江西赣剧团在南昌市演出了八场版《紫钗记》,此剧由黄文锡改编,改编成分很大。
后来,万斌生改编了九场版宜黄戏《紫钗记》,但未能演出。上海越剧院在上世纪80年代演出过越剧《紫钗记》,是根据《紫钗记》的故事意念、用越剧语言完全重新结构的一个越剧版。广东粤剧对《紫钗记》情有独钟,常演该剧,但也作了大量改编。香港也拍摄过《紫钗记》的粤剧电视连续剧,编剧的想象空间更大,文本已脱离原来的内容和故事框架。前不久,香港古兆申也根据《紫萧记》和《紫钗记》的内容重新整理出一个版本,颇有一些新意。
“上昆”此次决定排演该剧所把握的原则是——尊重汤显祖的原作文本。演出剧本是建立在由胡士莹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本的基础上的,原作53折,我们整理缩编为9折。
昆剧团对《紫钗记》少有搬演的原因,可能有许多。其一,大概是《牡丹亭》的“声音”太大,剧团有顾此失彼之嫌。同时,《紫钗记》在主题立意的把握、53折的选择与重构等方面都有不小难度。其二,《紫钗记》曲多白少,单纯抒情场次较多,搬上舞台感觉不免冷寂。因而,历来除了《折柳阳关》一出盛行场上之外,其余均不经见。其三,《紫钗记》的故事内容和情节铺排,有太多的历史人文背景作依托,尤其是关于霍小玉的身份、家族、心态而导致的言行,李益的行为举止,以及卢太尉非要招李益为婿的历史背景,都与唐代特殊政治人文环境密不可分。如果对这些背景理解较深,也就不难理解霍小玉、李益、卢太尉等人的行为举止了。这三点限制了当代昆剧团普遍排演该剧的尝试。
虽然就情节而言,《紫钗记》没有跳出当时的俗套场景设置,然而就人物的刻画而言,《紫钗记》是相当成功的——不论是霍小玉的痴情和忠贞,还是李益的执著和坚定,都被汤显祖很好地描写和展现出来,十分动人。
此外,霍小玉这个人物被大家广泛接受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京剧苟派名剧《霍小玉》的成功塑造。在京剧中,这个人物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而男主角李益依然被定位于唐传奇中的负心汉形象,符合传统戏曲“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模式。其实,从今天角度看,这种对霍小玉性格的反衬容易使人感到单一、一般化,缺乏新鲜感,也损害了李益的形象。
《紫钗记》虽是明传奇,表现的时代背景却是唐代,人物性格的发展、环境的设置、故事的逻辑走向都显示了只有在唐代才能发生的客观环境,强调了时代的制约性。另外,就霍小玉而言,她常被评论为“情痴”:“情痴”是她的本质。未见李益时,她春情已动;既见李益,她情难自禁,花烛之后,她虑富贵时被弃,忧色衰后见捐;李益赴试时,她“悔叫夫婿觅封侯”,怕丈夫锦袍上身“媒人阑住紫骅骝”;李益参军边关后,她为探李益消息,散尽家财竟至变卖聘钗:确信李益入赘卢府后,她乱撒金钱一似榆荚钱她弃财为情,身染沉疴为情,死而复苏也因情。
这些行为表明,这个“情痴”是有特殊性的。由于唐代社会非常重视门第,虽实行一夫一妻制,但男子可纳多妾。妻妾的地位大不相同,官僚大夫如有封荫之典,都没有妾的份。对妾而言,一旦夫死,便会在夫家受到冷落,或转嫁或被出卖。在当时的社会上,存在着严重的重嫡轻庶的观念(还存在“嫡待庶如奴”之说法)。身处如此生活环境中的霍小玉,自卑心理一定是严重的。然而老天又赋予她一副刚烈和热烈的执著性格,这就从戏剧性的角度让霍小玉这个人物更加丰满
李益同样是一位受时代影响的人物。人是环境的产物,此话一点不假。徐连达在《唐朝文化》中指出:“隋唐代自南北朝重门阔的传统习俗。凡官府升用人才、科举考试、婚姻缔结无不考虑到门第因素。”当时,李姓是大姓,李益又出身望族,踌躇满志势在必然,他的行为表现印证了当时的风气。
因此,我们发现,从唐传奇《霍小玉传》到汤显祖的两个版本、再到近代一些改编演出本,《紫钗记》中对李益这个人物思想脉络的改变和性格的重新定位,是《紫萧记》到《紫钗记》最重要的改变,也是《紫钗记》有别于常规传统古典戏曲情节的关键所在——把一个原本动摇于爱情和权势之间的人物改变为志诚郎君,从而塑造出一个全新的古代年轻士子的形象。他的性格有怯懦的一面,犹豫、观望、彷徨,但更多的是对爱情承诺的坚守,对霍小玉的理解和不弃,对锦绣前程的追求。这是李益性格中的“双重性”,也正是有了这一点,这个人物的鲜活形象被提炼出来了。唐朝军力强盛,绝大多数年轻人有身佩军刀、奔赴疆场的热情,李益也不例外,他进士及第,年纪轻、才华好、门第高,热衷于奔赴边关建功立业。可以说,李益的身上凝聚了唐代男人的“时代流行色”。这种特定背景的设定,在其他一些剧作中可能并不重要,但这却是《紫钗记》的特殊之处。只有在这种环境中,李益和霍小玉、李益与卢太尉的戏剧关系才能发生。
从导演角度而言,此次排演《紫钗记》时,我更看重对李益这个角色的定位和塑造。因此,我更多地从李益的角度切入,打造一出真正意义上的昆剧“生旦戏”。尽管霍小玉性格鲜明、感情丰富,但我却更强调从李益这条行动线来强化和引导。可以想象,在唐代的政治人文环境下,在卢太尉的不断迫害和多方离间下,两人尽管疑惑、误会、伤感,却能充分流露真情和眷念,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呀!这对现代人而言,也是很有现实意义的。当然,《紫钗记》文本中对于李益的塑造和重新定位,何尝不是汤显祖的人文思想的体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