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野花因母亲而高贵

李　晓

每到春天，长江边那座墓地的野花竞相开放，星星点点的野花在草丛中眨闪着眼睛，那是一种母子问永远的凝望。一座基地旁的卑微野花，因为母亲的存在而显得高贵，芬芳了半个世纪。

这座长江边的基地，是我堂伯的一个衣冠冢，他牺牲在枪林弹雨的朝鲜战场。1950年10月19日，年仅20岁的堂伯由沈阳启程，跟随彭德怀将军开赴丹东，跨过鸭绿江大桥，成为第一批入朝的志愿军，进入炮火弥漫的朝鲜战场。

一个儿子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时。一个母亲在长江边的村子里夜夜失眠和喃喃祈祷。儿子出生以来。竞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能让母亲在思念时独自抚摸。堂伯的母亲，我的三奶奶，她叫陈华珍。一个在旧时代里裹过小脚的女人，常常一个人爬上村里山冈上，手搭凉篷眺望“朝鲜”的方向。

三奶奶再也没有等到儿子穿着军装风尘仆仆归来，这个叫做大河坝的村子等来的。是英魂安葬朝鲜的消息。在1951年秋天著名的金城川战役中。21岁的堂叔被敌人的炮弹击中，他还没有来得及呼唤一声三奶奶的名字，便倒在了那片焦土上，长眠在朝鲜新义州的志愿军烈士陵园里。

家里得到这个消息，是1953年的秋天了。为了不让三奶奶承受这份失子之痛。我的几个堂叔商量，决定把这个消息一直封锁下去。

在接下来的三年多时间里。我的几个堂叔以牺牲者的名义，轮流给三奶奶写信报平安，并从邮局送到家里，按时给三奶奶读“儿子”的信。每一次“报送平安”的来信。都让三奶奶热泪长流。为了掩饰得更好，几个堂叔还假扮从“特种部队”汇款给三奶奶，以表孝心。

这些用心良苦的“部队来信”，延长了三奶奶对儿子的盼望和思念。然而，到了1956年冬天，三奶奶从一个公社干部口中，终于证明了那个撕心裂肺的消息。儿子已经牺牲。儿子的墓地在朝鲜。

这个身材娇弱的女人，泪水哭干之后，挺起了干瘦的脊梁。三奶奶决定，在家门前的松树林里，为儿子建一个坟。她把儿子生前留下的衣服，小心地叠进一口棺材，为牺牲的堂叔埋了一个衣冠冢。

这所衣冠冢与三奶奶的家门默默相望，与一个母亲揪心的目光相望。每一天，三奶奶都要迈动小脚，去儿子的坟前喃喃自语，她在坟前擦着老泪，她在坟前清理杂草，她在坟前等着夕阳下山。

1959年国庆。在堂叔的坟前。三奶奶等来了堂叔的几个战友。那一天，战友们把鲜花放在坟前，三奶奶一直拉着战友们的手不愿意松开。战友们走后，三奶奶开始了一场个人行动，她要在儿子坟前种花、栽树，让野花和绿树陪伴地下长眠的儿子。

三奶奶在这所墓地前种下了油菜花、狗尾花、野牡丹、胡豆花……三奶奶去山坡上、稻田里找来花种与花苗，一锄一锄地挖，一棵一棵地栽。后来，她还栽下了李树、桃树、杏树、梨树。这座小小的墓地，从此有了满园野花开放，扑鼻的香气从墓地一直飘到了村子里，也香透了一个山村。特别是到了春天，山鸟和蝴蝶聚集在绿树与花丛中。鸟儿的啁啾与蝴蝶的翩飞，让坐在基地旁的三奶奶开始浮现出安宁的笑容。

大河村里有一所小学。学校校长知道三奶奶这件事情以后，每逢清明与国庆，都要带着一群学生来到墓地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学生们在墓地前献花，向英雄鞠躬，三奶奶在一旁微笑。落泪。

2002年春天，因为修建三峡工程，长江水盈盈上涨，堂叔的墓地也在淹没线下。三奶奶得知后，动员几个堂叔早早地把基地迁移到了村后山冈上。三奶奶特别交待。把那些能移走的树和花都移到墓前。这年九月的一天。三奶奶去堂叔墓前坐了一会儿，回到家里喝完一小碗菜羹之后，就安静地走了。三奶奶活了91岁，她坚持活下来，是想在野花遍地的墓前多陪陪儿子，她静静地离去，也是去见分别了半个世纪的儿子。她的墓地，与儿子相邻。

岁月沧桑。墓地旁绽放的野花，饱蘸了母爱的泪水，浸透了母爱的温暖。以一种蓬勃的生机，焕发了大地之爱。当这个国家即将迎来60岁的生日，这些遍布山冈的野花，尤显鲜艳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