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吹梦入扬州

辛　心

人说“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趁着三月好光景，且把这今人的三月当了古历吧，选个周末，跟上一群人跳上大巴，连夜向扬州开拔。十个小时的高速又如何，睡眠不好又如何，你可以旁若无人地发思古之幽情，或把江南当了相思的女子放在脑中翻来复去诵读，然后，在天亮之前，揉着惺忪的睡眼和破麻袋一样的乱发，幸福而迷惘地抵达扬州。

好吧，那洁净的街道也不须惹我眼，那清浅的河水、围廊、碧树、行道中见缝插针的园林假山先一边去。活色生香，这扬州也需一点一点地消化。就到个园门口，先尝尝当地有名的“皮包水”系列，作此行的前奏。魁龙珠壶茶上来了，清香中蕴一点点甜，一点点回甘，壶具虽简陋，感觉却不错。三丁包、翡翠烧麦、蟹黄汤包，也是不得不尝的。俱是一屉一屉的蒸笼上来，氤氲着满眼的江南气息。江浙一带的甜，你算是领教了些。三丁包犹南方小笼包，佐之以甜的白的肥肉为馅；翡翠烧麦是白肉中竖以类于韭的青菜，颇为可爱；蟹黄汤包竟是一人一笼那种，极大的一个汤包卧于其中，若中空的馒头，内藏以海鲜汤，插入吸管啜之，满口生腥。想那乾隆老儿和众多达人们腰缠万贯从古到今骑鹤而来，就为到扬州吃这玩意儿么?忽猜想旧时多饥馑，僧多肉少，故好客的扬州招待贵人以肉食为主，沿袭至今。噫，伤心秦汉，一声长叹，竟为先人滴几滴同情之泪。眼见得还在一桌桌一笼笼地上。那往来背屉的人儿便如躲在层层楼宇下面一般，便出得店门，看和风拂面。阳光温暖。风儿轻柔，扬州的春光刚刚露头，鲜嫩地好。

然后施施然进入拱形门吧，且隔绝了外界文明年代的风月、车马，闯入清代嘉庆、道光年间大盐商黄应泰的这座以玲珑剔透传世的私家园林。不必理会黄氏老儿的障眼术和导游的一路聒噪，打个包告个假，将这一框身心交予个园的茂林修竹、亭台假山、水光风影、桃花人面。那一片片一丛丛无所不在的竹，枝枝呈出无数“个”字，若春天捧出的手掌，叶叶都是个园。那层层叠叠的假山也是江南一绝呢，也不辨它白的黄的，凹的皱的，土的石的，春山夏山，秋情冬意，都是江南一脉。同去的一群叽叽喳喳女孩子，可着劲儿一步一歇地照相，脱下厚重的冬装，偶露健美的肤肌，摆出各色姿势，如蝶如豹，将这亭园衬得格外妖娆。扬州，真是一座女性化的城市，只有女子才能映衬这江南清瘦美景。然遍观远近，扬州本地美眉却不多见，倒是外来游客中的女子“乱花渐欲迷人眼”。与朋友戏诗：扬州本地无娇娘，残花败柳排成行；偶见鸳鸯一两对，都是外妹加色狼。但此时不宜大笑。人在园廊、修竹与山石间穿进穿出，浊气早已全无。误入这边亭下，有两三老者，二人抚琴一人清唱昆曲，伴以京剧动作，在这干净世外竟格外地清幽和谐。你立定细细听来，却是吴涤清的《烟花三月》：“牵住你的手相别在黄鹤楼，波涛万里长江水送你下扬州，真情伴你走春色为你留，二十四桥明月夜牵挂在扬州，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好朋友，扬州城有没有人为你分担忧和愁”竟仿佛特意为你这落单的武汉人而唱。

复上车前行，穿过绿荫成林，瘦西湖就在你眼前了。入得园内，先见亭台金黄逼眼，这侧红郁金香含苞正艳，处处绿林碧木点缀，更兼天空深蓝，湖水清幽，也如涤人肺腑悦人耳目的世外田园。御码头处，诸多画舫伴那身着古装的西湖女子，亭亭簇立河边。瘦西湖真的瘦，不及武汉长江段的四分之一宽，类渠而已。岸形蜿蜒多姿，各色垂柳、桃花、亭台如影随形，参差掩映。为免湖面单调，湖中亦建有小堤，若一条折成方形的绿色缎带铺展其间。有衣履鲜艳之胆大男女者上去穿梭，遇断截处则脱鞋蹬水而过，亦成两岸游人的画中风景。人在微风与美景间徜徉，尽管两侧游人如织，如过江之鲫，却不如你往昔爬山所遇的烦闷。回望，湖上多桥，桥畔生亭，亭边偎柳，柳边映桃。前行，拱桥下望一叶小船，驶入柳丝深处，夹岸的树木越来越浓，竟与越来越细的湖面融为一体，更远处楼灵塔耸人天际，成天然画图。穿二十四桥，观白塔，过五亭桥，每一步竟如行在仙境，怕此生已非人间，且让时光暂住，与古人对语。静思：一生所游，名山大川、田园水乡、公园小榭等等风景名胜之属也不算少，而惟这里能让我心静心灵。因其内现代文明侵蚀的成分少些，地气多于人气，其净化心灵的功能一仍其旧。江浙人是有福的。遥想江浙商人当年独步天下，其精明之处，不单在生意场上，更在心灵怡养。出外，生意着他的生意，打拼着他的打拼；人内，则建了交朋结友的私人园林，以及青出于蓝的伪西湖，游玩着他的游玩。于情于景，都公私分明，未尝不是一种境界也。不知今人还能意会到几层?为了证明你所料不殊，出了公园门即见一排排的商摊小贩，卖的清一色布娃娃。大熊猫，史努比，应有尽有。和真人般大小的布老虎，也不过百元，众人熙熙，独你不想买，回来后方知武汉商场的价格竟上涨四五倍。但，你只一笑，因你有自己的所得。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然后，还有大明寺。这座初建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问而得名的寺庙，后因蕴育了东渡日本的鉴真大师而成为扬州二十四景之首。里面的庙宇均平易近人，黄墙青瓦，高不过两层。流连在鉴真纪念堂以及古色古香的亭台间，觉神佛亲切，没有别处的道貌岸然，四壁于你，竟似可闻青苔气。扬州人似觉这样太过清秀，又在其后建了一座气势雄伟的高塔。别人都只敢在下面仰望，又是你，一气儿登上栖灵塔顶。塔分九层，高70米，乃1993年仿唐所建。每层中间皆置一尊佛像，惟饰物稍有不同，便可省却好些时间，让你心无旁骛直达塔顶。说高，于你来说，却比爬名闻天下的江南三楼爽利多了。不出五分钟就到了九层。登高再望，整个扬州尽在眼底。大明寺建筑群携绿荫玉珮蹲在脚下，那边有一群黄色古建筑群可是另一座梦里江南?瘦西湖就在正前方排成一线，活活，那样藏龙卧虎繁花艳丽的所在，原来真是个纤腰瘦颈的清癯美人。登斯塔也，方兴“只缘身在此山中”之慨。而扬州城这江南美人，匆匆来去的你又真正识得了多少?

“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虽不是晚上，下午也无妨。拖一身疲惫，进得全城最大的聚浪潮休闲中心，享受扬州独特的沐浴文化。澡堂里可打球、看报、上网，闻所未闻。而扬州的修脚刀和按摩手法，更是天下一绝。你不屑，这种洗澡文化，在各大中城市已累见不鲜，但学得的只是皮毛，终比不上这里的系统和正规。当洗澡也成为旅游必备项目，扬州“销金一窟”的称号当非浪得虚名了。只是，你要的满天琼花和满腹诗书又何时得见呢?

出得门来，便该起程要向下一站南京进发了。磨磨唧唧的你，犹如中了美人计的英雄，刹那间散了魂魄，迷了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