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元义 湖北仙桃人,文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文艺报》理论部主任。中南大学、云南大学、江南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研究生导师。在哲学、美学、文艺理论、文艺评论等方面发表论文一百六十余篇,先后出版《回到中国悲剧》《拒绝妥协》《中国作家精神寻根》《眩惑与真美》《当代文艺思潮的走向》《中国悲剧引论》等著作,在中国悲剧理论、当前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中国作家精神寻根理论、科学存在观文艺批评理论上形成了鲜明的特色。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融入世界,跻身列强,在不少人眼里是一种无可置疑的进步。但是,随着这种融入的深入,人们或多或少感到这种“进步”不是无可置疑的,而是有些困惑的。在这种融入的过程中,虽然国人物质生活的差距在不断缩小,但精神生活的鸿沟却在不断扩大。因此,人们时时处在飘泊与寻根的困惑中。从山东沂蒙山区走出来的作家鲁雁在他的《桃红杏红》《找事儿》《望风尘》《草根一族》等短、中、长篇小说中,透过城市人和农村人的隔阂深刻地反映了人们在这种社会发展中的巨大落差。这就是:有些农村人虽然进入了城市并生存下来,但仍然难以真正地融入并适应。他们虽然身在城里,但是心却是漂泊的。鲁雁的这些小说比较深刻地反映了基层民众在这种社会飞速发展中的失落感和不适应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社会的根本变化,当代“白毛女”在选择王大春还是选择黄世仁的问题上,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在这些当代“白毛女”看来,王大春与黄世仁相比,前者没有钱财,后者有钱财;前者没有势力,后者有势力;前者没有地位,后者有地位;前者没有文化,后者有文化。因此,她们认为黄世仁比王大春似乎可爱得多。因此,当代中国出现了不少“白毛女”争先恐后纷纷嫁给黄世仁的现象。而在有些人看来,当代“白毛女”嫁给黄世仁改变了个人的命运,嫁给黄世仁的有些“白毛女”生活得还很幸福。有些作家毫不掩饰这种改变个人命运的冲动:“既然机会这么多,那么赶紧捞上几把吧,否则,在利益分化期结束以后,社会重新稳固,社会分层时期结束,下层人就很难跃入上层阶层了。”(《在多元文学格局中寻找定位》,《上海文学》一九九五年第八期。)甚至有位作家以《在‘中国梦的面前坚定信心》(《文学自由谈》二〇〇六第三期)为题提出:二十年来中国发展的基本动力正是一个依靠自己改变命运追求美好生活的梦想。这个新的“中国梦”是一个成功的梦,一个凭自己的勇气、智慧、创造精神争取美好生活的梦,一个充满希望的梦想。这是一个强者的梦想,一个每个个人冲向未来的梦想。”这个梦想的能量今天还远未枯竭,才使得中国仍然具有认同和团结的力量。而底层文学所反映的底层民众“并不认为自己的处境无法忍受,相反他们仍然对于生活怀有信念,对于世界有一份坚定和乐观的抱负。他们相信凭自己的艰苦的劳作和机敏的争取,完全有可能为自己开创一个美满的未来。他们并不想绝望地走向社会的反面,也并不激烈地抨击当下的生活,而是在困难中互相慰勉,在挑战中从容面对。”
的确,“中国梦”是美好的,但是,在当前中国,这个“中国梦”有的人有条件实现,有的人则没有条件实现。也就是说,人们做这个“中国梦”都是很容易的,但是,实现这个“中国梦”却是因人而异的。何况,这个“中国梦”还存在不同的实现道路。鲁迅在致颜黎民的信中说他看电影,“但不看什么‘获美‘得宝之类”。因为这种“得宝”“获美”的美梦实现道路,不过是一种麻醉人民的“鸦片”。显然,这种既不管人们实现梦想的条件,也不管这个“中国梦”实现的不同道路的“中国梦”,不过是一种“成功人士”神话的拙劣编造。他们只看到了当前社会发展的飞跃,却没有看到牺牲。因此,在中国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我们不能只是看到有些人的舒适,而看不到有些人的毁灭,或者只是看到人的发展在有些方面的舒适,而看不到在有些方面的牺牲。鲁雁的小说直面了这种现实生活,深入地解剖了那些背叛自己社会出身的人的不适应感和漂泊感,并进行了追问和反省。这种追问和反省集中表现在长篇小说《望风尘》所写的主要人物作家齐大明身上。齐大明非常清醒,“无论自己这个葫芦长多么大,也无论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葫芦秧的根,还是远远扎在四百里以东的绵绵沂蒙山区。”当然,中国作家的这种精神寻根不是形式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也就是说,中国作家可以超越基层,甚至可以离开基层,这种超越和离开不但是在社会分工上与基层社区有别,而且在精神上也要克服某些基层民众的缺陷和局限。但是,他们的精神的根必须牢牢扎在土地上,扎在基层民众中。鲁雁在这种精神寻根的过程中,深刻地反映了不同层次的人之间的隔膜。这就是有些人虽然进城了,但是他仍然没有真正地融入城市,而是感到很大的隔膜。“齐大明分明知道自己虽然在这座有山有水有情有义的城市里晃荡了十年,可他依然没转过向来,依然找不着北,依然觉得他并没有真正融入这座城市,就像一棵杨柳把它的根系扎进泉水里那样。这座城市是人家的城市。”齐大明虽然和海伦有了肉体的结合,但是他们在精神上仍然存在隔阂。齐大明感到海伦的气质、海伦的血气都属于那个浮华的世界,而他与这个浮华的世界格格不入,即“永远也无法真正攻入的。”最后,齐大明还是和海伦分手了。海伦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不过,我们在抵制那些畸形发展中的异化时,不是回归土地,而是应该追求自身的全面解放。而拒绝接受和容纳城市文明的“退步”是倒退,不是真正的解放。我们在接受和容纳城市文明的过程中虽然存在异化现象,但我们绝不能拒绝接受和容纳这种城市文明。在长篇小说《望风尘》中,农民王赶的梦想虽然在城市中没有找到,即他等待半辈子的刘少红在灯红酒绿中堕落了,成了逼良为娼的老板娘,但他回到乡村也不可能完全实现这种梦想。王赶认为:“这大城市不是咱庄户人待的地方……”“再留在这儿憋气受洋罪有啥意思?咱庄稼人站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才是人哩……”这就将城市和农村绝对对立起来了。这恐怕是作家在反思历史中应该警惕和批判的。
而中国作家如果始终处在这种漂泊中,那是难以创作出榛楛弗剪的深山大泽式的文学作品的。
责任编辑︱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