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小浅
你说喜欢是两个人的事。可我为什么心甘情愿地一厢情愿呢?
我坐在木质桌子前,大口大口地哈出团团热气。它穿过我冰凉的手。在冰凉的桌面化成冰凉的水珠,沁到我冰凉的骨头里,不寒而栗。
然后我就感觉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有什么化成滚烫的液体顺着我的脸下滑,溶到水珠里,如同我某个时候矫情的眼泪。
于是我的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直到成了一个冷笑的弧度。
这是江珞振在我的记忆中最深刻的表情,但事实上他那张俊美的脸在大部分时间里是没有表情的——除了在面对辛璎的时候。
辛璎是很活泼乖巧的。她会毫不掩饰地大声说喜欢江珞振,会撒着娇嗲起声音指着精品店里包装精美的心型棒棒糖对江珞振说要这个要那个。也会在江珞振打完篮球后扑红着脸蛋给他递上汽水——这个时候江珞振脸上就会展开温暖犹若三月阳光的微笑,半眯成月牙儿的眼睛,绽开梨花的嘴角,全身都散发出一种优雅明媚的光芒。
而这些我都不会,所以江珞振不会对我像对她一样。
再仔细地剖析一下自己就会发现躯体和思想是多么矛盾。在脑子里想我要开朗开朗再开朗,一旦真正有了行动的机会时我只会很温柔很温柔地把纯净水递给江珞振并小声地说渴了吧。温柔是装的我知道,我也知道在这个别人的家里我实在得把那火爆的脾气给严严实实地收起来。
这个家不属于我,我是江珞振父母收养的无家可归的孤儿。
他们叫我江北澜,江珞振也冷冷地用他好听的声音叫我,北澜。北澜。但全没有叫辛璎时的温柔,尽管我们三个人一起长大。
三分之一,三分之一。
十八年的孤立与打磨似乎让我忘记了怎么哭泣,只是在冬天时不时会感觉到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不自觉从眼角溢出,苦闷与酸涩像寒冷一样贯穿在整个空间,和我沉重的呼吸一起,堕落。
现实中我和每个人都是朋友,但是是那种看上去亲密无间却做不到促膝谈心的。最多就是罗密欧变了心朱丽叶跑到你边上娇娇滴滴地哭诉,你就很体贴地拍拍她的背帮帮她顺顺气说,乖啦,不哭。做作起来我都不敢置信。
例外的是,我有一个叫寂的网友,是个诗人。他会把他的诗发给我,我把我的事告诉他。他是个五官很精致秀气的男孩子,脸上挂着单纯灿烂能笑容,给人一种稚气未脱却心态成熟的怪怪的感觉。
寂说,一岁的人想奶,五岁的人想吃,十岁的人想玩。十五的人比如他就想诗。
我问那我这种呢?
他沉默半天才发过来一条:想我。哈哈!
看电影的时候辛璎坐在中间,把头靠着左边江珞振的肩,娇滴滴地说。珞振我要吃爆米花叫江北澜去买嘛!等江珞振面无表情地看我时我就递上准备好的爆米花,然后极不自在地挤出一句我去下洗手间。其实挤不出没关系,绝对不会有人问我去了哪。
在洗手间我把头放在水龙头下面拼命地冲,冰凉柔顺的清新感顺着我的长发缓缓泻下。抬起头时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一片湿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却不知不觉地涌出丝丝快感,感觉像是在报复。愚蠢到把自己当成敌人,厌恶的敌人。
电影散场了,江珞振送辛璎回家。十字路口上我向左转他们向右转。转到第三个路口我就停下,背倚靠着青石墙。
在痛了不知多少下时,江珞振就来到我身边。他微微皱眉慵懒地抬起漆黑的眼眸看我,像在打量着一具尸体。呼吸之间都是惊异与不解。然而他什么也没问,把手插进裤袋走开,如同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把嘴唇咬出了血,但没有眼泪。
我告诉寂,我是个活着不痛快的人。
寂说,世界上有三种声音代表一个人的快活程度。一是快乐的声音。它表示不快乐,因为它把快乐释放出来了:二是悲伤的声音,它代表快乐但不很快乐,因为它毕竟终属悲伤;三是没有声音。它在快乐的同时也很悲哀。
我说我是三。寂却说很多人都是三。
这倒很无奈地证明了我的平凡。
夏天总是火辣辣地说来就来。浓浓的闷热一下子席卷了我鼻尖的清凉。那种感觉就好像一种黏稠的东西覆盖在了上面,呼吸不得。在这期间我去了这座城市仅剩的一小块自然保护区,看着青树翠蔓溪水潆洄我忽然间意识一片空白,如同瞬间返璞归真,再后来想起这段来只有笑着说,那是最大的无奈的快乐。
高考后的假期我收拾行囊去了上海,经常半夜看着香港的方向发呆到天亮。天知道我是怎样偷看了江珞振的志愿再提起千斤重的笔在我的志愿表上写下与他同样的宇。我放弃了去香港读大学成为一个出色的编程人员的梦想,一切都是死心塌地地心甘情愿。
辛璎却出人意料地去了我的梦想之地。
大学里江珞振依旧是炙手可热的焦点人物。他会在篮球场上引得一票的小女生眼冒桃心为他尖叫,也会在男生的自眼中潇洒走上领奖台取奖状,还会在学校的晚会上淡淡地一笑璀璨地夺走星星和彩灯的光亮……这种时候我大多会看着他精致的侧脸微笑,直到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到手上,弥漫成一种淡蓝色的忧伤。
令我喜出望外的是寂居然是这所学校附中的学生。
一个下雨天我跑到他们教室去看他。他坐在窗边,不听老师讲课,低头呆呆地凝视自己的课桌。我看到他的睫毛很长且纤细,骄傲地向上卷着。宛如一丛密集的水草。昏暗的光轻轻地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白皙细腻的肌肤和垂散的黑色发丝让我片刻恍惚,以为这是哪家商店里天价的SD娃娃。
为什么不听课?
不喜欢,无聊的杂技。
考试怎么办?
随机应变听天由命。
我是彻底地无语了。
我盯着他漆黑的眼睛看,企图看出点什么来。结果倒是我在他的注视下脸不争气地红了。
他狐疑地看了看我比他矮一点的个子,笑着说,你还真是个不会伪装的小孩子。
去去,这是小弟弟对大姐姐讲的话吗?
我最喜欢转瞬即逝的东西就是时间。半年下来身高无异学业无成,只是体重被我的狂吃引得直线上升。不过再怎么升我还是被人说:“这个女孩子很有骨感”——我天生骨架小,所以个头老在“能不能上一米六”这个判断题上打转转。
雨“滴滴答答”地打在玻璃上,声音冗长杂乱,恰似我的心情。透过窗户向远处的青山看,朦胧的雨雾把暮色四合中的山水勾勒得如同大肆渲染的水墨画,有了张大千泼墨的粗犷与细致,竟让我那么那么乱的大脑瞬间空白。
下自习时雨更大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在黑暗中幽灵般消失。我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没有离开。我是带了一把伞的。但黑暗中我似乎忘了我是怎样微笑着把伞递给江珞振并告诉他还有一把的,也忘了他什么都没有说就离开了。他转身的那一刻我听见有玻璃的碎声,那是我的心墙轰然倒地的声音。
寒冷中哆嗦了一阵子便听见轻轻的脚步声,摸索着出去就看到了寂。寂冲上来对我说你个大笨蛋。然后带我下楼,边走边骂我。我看
着他气呼呼的样子忍不住就笑,笑着笑着他就没了声,借着微微泛黄的路灯我分外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红晕,像史努比呆呆的可爱样子,于是在心里惊为天人。
可还是忍不住有小小的失落,没来由的一阵心酸。
我们没有离开教学楼,心血来潮爬到天台上小小的储藏室里打开窗子,看着雨一滴一滴打在地上,刹那间支离破碎。
寂天南地北地高谈阔论,他的嗓音清脆温柔,让我觉得心安。说到后来寂冲到便利店买了瓶啤酒,灌了大半瓶我就晕菜了。
我哭着说。你说江珞振他为什么就这么讨厌我呢?
寂看着我半天没说话,眼底像钻石一样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昏昏沉沉地做了好多奇怪的梦,难怪有人说太悲哀的人醒着和睡着没什么区别。
下午我到教室发现江珞振的座位也空着,一问才知道他淋雨发高烧39.5度。我当时还纳闷他不是有伞吗?怎么淋的雨呢?人却已经不知不觉抱着一大堆药就到了他宿舍。
我想时间真的是很鬼斧神工的东西,它改变了很多很多。人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变得适应了所处的环境,回头一看就发现再也找不到以前的自己。这期间江珞振也变了很多,多到似乎我已不认识他。这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他在床上睁眼看到我就开始笑,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好像他天生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不曾冰冷过。
他看了一下表说:“你来了啊。”
我说:“我来了啊。”
他说:“你不上课来干什么啊。”
我说:“哦,不知道。”
他干笑了一声说:“那你带这么多的药来干什么?”
我看了看满桌的药轻声说:“不要再淋雨了,哥。”然后转身离开。
最后那声哥喊得究竟多么艰难我也不知道,我唯一能知道的,是喊完后夺眶而出的那晶莹温热的液体,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仿佛溅起剔透的水花。
是不是可以释怀了呢?
是不是。可以用尽全力地去逼自己释怀了呢?
你给了我一个答案向我诀别,我离开以后才发现你还停在原地。只是现在才看到而已。原来是上帝的一个玩笑……可恨的是他自以为是的幽默啊。
日子还在一天一天无聊地过,等到很多次经过树林发现树叶都掉得无影无踪时,我才突然地意识到冬天来了。而在这之前我把自己处于一个密封状态,整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穿梭于教室食堂宿舍这条固定路线,连暑假都呆在这勤工俭学,不听歌不追星不上网,整个儿一E时代的封闭儿。
寂几乎每天都来看我,有时就是坐在我边上什么也不说看我看书。我说,小朋友,别浪费光阴专研究情调啊。寂垂下眼帘却张口一句,我在研究某种生物的奇异行为。我大失所望,满以为他会特纯情特文艺特受伤地说,请不要这么说。
于是我抬手赏他一记“暴力”:你小子信不信我打你啊!
他立马睁大水汪汪的眼,表情那叫一个委屈,可怜兮兮地说,我还不信着嘛,我对您老人家还不够信仰啊?
我脑子里忽然而然就想起某些零碎的片段。记忆里浮现江珞振八岁生日那天偷偷带了块蛋糕给关在阁楼里的我的情景。我当时啃着那一小块蛋糕恨恨地瞪他,说这么小哪够吃嘛你也不知道多带点我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正饿着你怕带多了我被撑死还是怎么着啊?我说话的时候逗号都不打一个,八岁的小寿星把眼睛搞得水汪汪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我一直陪着你也没吃东西……中午的时候你还吃了我的饭呢……
突然地我就哭了,脑子里还想着我给人的印象是从不落泪的那种。泪眼朦胧中我似乎看到江珞振忧伤的脸,一眨眼却是寂七手八脚地给我擦眼泪慌张的样子。
我扳开他的手,笑着说,你看我在笑呢……真是笨蛋。好啦!姐姐我干活啦!小破孩回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寂不说话走了出去,然后又把头探了进来说我走了啊不要想我,实在克制不住对我滔滔不绝连绵不断的想念之情你就call我吧,我会大发慈悲拯救你的……
我朝门口扔一破书,寂二话不说就溜得没了影。
这小子……我坐在那里忽然就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心却尖锐地痛起来。
我的父母来找我了。在他们飞黄腾达的情况下,在他们膝下无子的情况下,我得去他们身边。看着这两个身上流着和我有亲缘的血但在我的记忆里,在这之前我们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我喊他们爸爸妈妈。然后他们就堆起满脸的笑,拉过我看着江爸爸江妈妈说,北澜长胖了还长高了。
这不是废话么?拿现在的我和扔我时婴儿时比,恶心至极。
倒是江妈妈带我进了我在江家的房间,泪眼婆娑着说,北澜,回家去。常回来,我念着你……
看着那架势我就喊,妈妈。
我的父母说,要带我去加拿大留学,弥补我。然而面对这份迟到的亲情,我无法和预想的一样拒绝。我任由他们“弥补”,再在心里冷笑,孤单偎依在我的木桌上厌恶。
而在这期间我不曾见过寂了。我多次打电话到上海都被他父母接到骂我一顿再挂掉。我的号也被盗了,在无所不能的网络中我丢失了他的爱情我的友情。我知道我以后只能在记忆里听他清脆的笑和看他清秀漂亮的脸了。
江珞振回家了,他站在我面前什么都不说,晒成小麦色的皮肤滴着汗珠,像是夏天里的痕迹。冷漠似乎又回到了他身上。
我舔着冒冷气的甜筒,用有史以来最明朗的表情同他对视。我看见他眼里漩涡般的雾气,神似十五岁的、偶尔忧伤、有点颓废和自闭的寂。
他看着我最终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进屋。
剩下我站在原地,抱着甜筒用滚烫的眼泪溶化它。
这是最后一次为你哭了。江珞振!
我在心里狠狠地,狠狠地用眼泪。刻下去。
五年后辛璎留学到加拿大,去学校之前她来看我,我们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谈起来。我跟她讲寂,跟她讲江爸爸江妈妈,跟她讲我的亲生父母。她也说在香港的日子,说她不喜欢这里的黑咖啡,说她开始想念她的家。
说到江珞振的时候,她定定地看着我,说,北澜,你知道吗?我其实好羡慕你。
辛璎说,江珞振喜欢你,从小就是。
辛璎说,我知道你也喜欢他,但我也喜欢,所以我就插在中间捣乱。那时候懂什么呢?我还单纯地以为只要破坏你们我就可以抢到他的。
辛璎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去了香港吗?因为江珞振的志愿上第二志愿写的就是这个。真是好笑啊,他先写上海,想想你喜欢香港就改成了香港,再后来看了你的又改回了上海。我就笨蛋一样的,只写了你们不要的……
辛璎说,每次我缠着他,他人在我这儿心却在你那儿,就像看完电影,送我回家明明十多分钟的路他只要三分钟,他心里急啊!但他还是在你面前表现出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辛璎还在不停地碎碎地像老人一样叨念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加拿大的树叶被风一吹就沙沙落下,飘飘荡荡地在不知不觉中支离破碎。是,破碎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