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我从大厅穿过后院跑进厨房时。正看到母亲额上的汗水反射着门口射进的微光,非常明亮。
“妈,给我两角钱。”我靠在厨房的木板门上说。
“走!走!走!没看到忙着吗?”母亲头也没抬,继续做她的活儿。
“我只要两角钱。”我细声但坚定地说。
“要做什么?”母亲被我这异乎寻常的口气触动,终于看了我一眼。
“我要去买金啖。”金啖是三十年前乡下孩子唯一能吃到的糖。浑圆的,坚硬的糖球上粘了一些糖粒。一角钱两粒。
“没有钱给你买金啖。”母亲用力地把柴刀剁下去。
“别人都有,为什么我们没有?”我怨愤地说。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没有就是没有,别人做皇帝,你怎么不去做皇帝!”母亲显然动了肝火,用力地剁香蕉茎,柴刀砍在砧板上咚咚作响。
“做妈妈是怎么做的,连两角钱买金啖都没有?”
母亲不再做声,继续默默工作。
我那一天是吃了秤锤铁了心,冲口而出:“不管,我一定要!”说着就用力踢厨房的门板。
母亲用尽力气,将柴刀咔的一声立在砧板上,顺手抄起一根生火的竹管,气急败坏地一言不发,劈头劈脑就打了下来。
我一转身,飞也似的奔了出去。平常,我们一旦忤逆了母亲,只要一溜烟跑掉,她就不再追究,所以只要母亲一火,我们总是一口气跑出去。
那一天真是反常极了,母亲提着竹管,快步地跨过铁轨的枕木追过来,好像不追到我不肯罢休。我心里虽然害怕,却还是有恃无恐,因为我已经长得快与母亲一样高了,她即使用尽全力也追不上我,何况是在火车道上。
我边跑还边回头看母亲,母亲脸上的表情是冷漠而坚决的,我们一直维持着二十几米的距离。
“哎哟!”我跑过铁桥时,突然听到母亲惨叫一声,一回头,正好看到母亲扑跌在铁轨上面,砰的一声,显然跌得不轻。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定很痛!因为铁轨上铺的都是不规则的石子,我们这些小骨头跌倒都痛得半死,何况是母亲?
我停下来,转身看母亲。她一时爬不起来。用力搓着膝盖,我看到鲜血从她的膝上汩汩流出,鲜红色的,非常鲜明。母亲咬着牙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跑回去,跑到母亲身边,用力扶她站起,看到她腿上的伤势实在不轻,我跪下去说:“妈,您打我吧!我错了。”
母亲把竹管用力地丢在地上,这时,我才看见她的泪从眼中急速地流出,然后她把我拉起来,用力抱着我,我听到火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开过来。
我用力拥抱着母亲说:“我以后不敢了。”
这是我小学二年级时的一幕。每次一想到母亲,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的脑海,重新显彰。
另一幕是,有时候家里缺乏青菜,母亲会牵着我的手,穿过屋前的一片芒花地,到番薯田里去采番薯叶,有时候则到溪畔野地去摘鸟莘菜或芋头的嫩茎。有一次母亲和我穿过芒花地的时候,我发现她和新开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一样的白,母亲的发丝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的美。那时感觉到能让母亲牵着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还经常上演的一幕是,父亲到外面去喝酒彻夜未归,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亲就会搬着藤椅坐在晒谷场说故事给我们听,讲虎姑婆,或者孙悟空,讲到孩子们都睁不开眼睛而倒在地上睡着。
有一回,她说故事到一半,突然叫起来:“呀!真美。”我们回过头去,原来是我们家的狗互相追逐着跑进前面那一片芒花,栖在芒花里无数的萤火虫哗然飞起,满天星星点点,衬着在月下波浪一样摇曳的芒花,真是美极了。美得让我们都呆住了。我再回头,看到那时才三十岁的母亲,脸上流露着欣悦的光泽,在星空下,我深深觉得母亲是多么的美丽,只有在那时,母亲的美才配得上满天的萤火。
于是那一夜,我们坐在母亲的身侧,看萤火虫一一的飞人芒花,最后,只剩下一片宁静优雅的芒花轻轻摇动,父亲果然未归,远处的山头晨曦微微升起,萤火在芒花中消失。
不久前,我回到乡下,看到旧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已经完全不见了,盖起一间一间的透天厝。现在那些芒花呢?仿佛都飞来开在母亲的头上,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想起母亲年轻时候走过芒花的黑发,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亲过世以后,母亲显得更孤单了,头发也更白了。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来抚育我们的代价。
童年时候陪伴母亲看萤火虫飞入芒花的星星点点,在时空无常的流变里也不再有了,只有当我望见母亲的白发时才想起这些,想起萤火虫如何从芒花中哗然飞起,想起母亲脸上突然绽放的光泽,想起在这广大的人间,我唯一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