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超
说到蒋子龙笔下的人物,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乔厂长上任记》中唱着“包龙图,打坐开封府”、一身正气、顶天立地的乔光朴。事实上,在蒋子龙后来几部主要的小说中,也都是男性的天下,从《蛇神》中的邵南孙,到《人气》中的简业修,再到新近出版的《农民帝国》中的郭存先,无不是些硬朗的男人们。作为以表现社会观念变迁为己任的“现实主义”作家,蒋子龙小说中必然是少不了女人的。那么,蒋子龙懂女人吗?我们不妨以上面提到的几部蒋子龙不同时期的代表作为对象,探讨蒋子龙这位非常男性的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
一、英雄与符号
《乔厂长上任记》是新时期“改革文学”的代表作,主人公乔光朴的女人是童贞。童贞是个对生活充满激情和期盼的知识女性,对情感特别重视,期待着一份真挚的爱情,为此不惜独自守候二十年。但是,对于她这份个性化的情感世界,社会并不买账,人们只知道她是一位“在业务上很有才气的女工程师”。
皇天不负有心人,乔大厂长终于带着“爱情”从天而降,然而这却是她“去个性化”的开始。乔厂长的出现,应和了变革时代的人们渴望雷厉风行的“英雄”的社会心理,他的奋斗变成了全民的楷模,是时代精神的反映。然而,在英雄的光环之下,乔厂长一个本质性的身份是“男性”,他也有对女性的情感,不过却是近乎冷酷或者程式化的。单就他与童贞的关系的变化而言,在苏联留学时,他对童贞是单纯的兄妹情感;回国之后,因为对妻子的忠诚,在妻子死后“不再答理童贞”;而在上任之后,却鬼使神差地突然提出要和童贞结婚。在如此种种戏剧性的变化中,乔光朴控制着一切,无论是对童贞的拒绝还是接受,就连他们结婚的时间和安排,也是他自作主张公之于众的。
乔光朴身上体现了鲜明的“菲逻各斯中心主义”(phallogocentrism)思想。菲逻各斯中心主义又称阳性逻各斯中心主义,其内涵简单地说就是:有关这个世界的一切解释和意义,最终都是男性说了算。这是建立在一系列二元对立的基础上的。如真理/谬误、存在/虚无、生/死、灵魂/肉体、男人/女人等,斜杠左侧是高一级的命题,居于优先地位,而斜杠右侧则标示一种堕落,它是前者的泛化、否定或瓦解。它通过设立第一项的优先性而迫使第二项从属于它,第一项是首位的、本质的、中心的、本源的,而第二项则是次要的、非本质的、边缘的、衍生的。因此,在传统的性别关系中,男性是不可置疑的第一性,女性则处于从属性的地位,只能作为其对立面而处于第二性的位置,是被压抑的他者。在乔光朴和童贞的关系中,乔光朴处于主宰地位,童贞则处于从属地位。乔光朴英雄般地降临童贞的世界,他越是光辉灿烂,童贞就越是黯淡无光,终至成为英雄阴影中的一个符号化的存在。按照女性主义的观点,人的性别实际上包含两个层面:生理性别(sex)和社会性别(gender),前者是指两性之间的自然差异,而后者是指由社会文化形成的对男女差异的理解,以及属于男性或女性的类型特征和行为方式。社会性别这一概念表明,关于性别的理解以及对性别差异的社会认识,不是“自然”地形成的,它是一种社会构成,是可以改变,甚至被消除的。童贞的“符号化”就是从“去女性化”开始的。与乔厂长结婚之后,她试图在生活中以操持家务等行为,来使社会所规定的女性特征得以实现,但就是这点“主体性要求”也总是被乔光朴以事业和工作的借口而否定和压抑。
在男权社会的性别优势中,男性常常忽略自己的性别身份,不在意与性别相关的问题。波伏娃说:“男人永远不会以性别为起点去表现自身,他不用声明他是一个男人。”而女人首先想到的是,“我是一个女人”。童贞想做个女人,但乔光朴不谈“性别”,只谈“事业”。在乔光朴的强势面前,童贞逐渐失去了女性的主体意识,而成了与男性“平等”的“革命同志”。童贞的女性身份就这样消失在了“平等”之中,成了没有自身性别特征的“无性人”。
二、瑕疵与觉醒
1986年,《蛇神》出版,这是蒋子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中,蒋子龙着力塑造了亦正亦邪的邵南孙
形象。邵南孙的女人很多,小说以邵南孙与花露婵的感情为线索,贯穿始终的是邵南孙性格的发展变化,而他的每一步变化都与身边的各种女性密切关联。
花露婵是邵南孙最重要的女人,她本是剧团的名旦。然而,台上虽是一朵花,台下还得受歧视,受同行的暗算,忍受人与人的勾心斗角。谁叫她生为女人呢!好在她出淤泥而不染,完美而圣洁。邵南孙正是看重了这一点。邵南孙出身医学世家,是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花露婵,被她的气质倾倒,视其为艺术女神。为了花露婵,他弃医从艺,到京剧团做“打杂”,“文革”中惨遭毒打,险些送命。然而,他坚信,为感情付出自己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花露婵以她洁白无瑕的气质,支撑起邵南孙在爱的想象中悬浮,因此,邵南孙几乎是生活在柏拉图式的精神王国里。这时的邵南孙在花露婵爱情的照耀下,神清骨秀,闪耀着真善美的人性光芒。正如邵南孙自己所云:“她使我变得纯洁、高尚了。”
在邵南孙和花露婵的关系中,第一次,女性似乎完全主宰了男性,可是,这样的“颠覆”太短暂了,以至于像是假象。花露婵虽是邵南孙心中的女神,然而“戏子”这一职业身份,注定她要成为男性的玩物,即使有邵南孙对她真诚而深切的爱,也难逃被整个社会的男性意识所污辱和损害,直至死亡的命运。
花露婵死后,邵南孙从纯洁的爱恋,走上了复仇的险途,又滑入享乐的泥沼,在这过程中一个又一个女性被他征服:佟佩如,地委书记的女儿,在与邵南孙度过一个销魂的夜晚后,堕入情网,表示死而无怨;华梅,才华过人的女记者,典型的现代女性,在邵南孙野性力量的摧毁下,要与温情的丈夫离婚,只愿永远躺在邵南孙的胸膛上;而方月萱,当年与花露婵同台唱戏的“戏子”,带着满足的惬意,不无钦佩地叫邵南孙“野驴”。
男性才是两性世界中真正的主宰!
然而,把邵南孙最终拉出欲望深渊的竟然还是一位女性,柳眉。作为花露婵的完美的替代性补偿,柳眉同花露婵一样善良清纯,善解人意,却更坚毅刚强、自主自立。邵南孙身上那股复仇的野性,被柳眉融化为一片温柔的玫瑰色,裂开的人性沟壑重新弥合。男性最终得以拯救。可见,时代毕竟是变了。80年代,关于人性、人道主义的讨论甚嚣尘上,推动了文学从社会功能到审美功能的转换,强调了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把握。男女有别,女性的内心世界在区别中独立出来,女性形象也逐渐地有了血肉,女性主体意识开始苏醒,幽闭在男性阴影之下、被遮蔽的女性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她们对传统的女性禁忌和观念展开了进攻和颠覆,积郁在内心深处的生命之痛开始进入审美视域。
《蛇神》无疑捕捉到了转型期的时代特征。但是,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女性“性别”因素的凸显,依然是在男性中心主义的语境中进行的。花露婵的“戏子”身份这一典型定位就是例子。女“戏子”是男性凝视的对象,其中隐藏着深厚的男权意识,对女性的“审美”实质上是一种赏玩和占有,是把女性客体化,将女性“物品化”。男性的这种“审美”,不是平等的,更多地意味着一种对客体的“奴役”。女性依然是按照男性规则塑造和要求的。而且,生理性别的凸现,却又使得社会性别被忽视甚或压抑!固然,《蛇神》中的女性,作为人类的一种性别形式而存在着,但作为大写的人,却仍然不存在。在男权社会的土壤中,女性的主体意识刚刚唤醒,又被献祭在了“菲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祭坛上。只是,邵南孙也已不再是乔光朴式的“高大全”形象了,而是有了些许瑕疵,这也许算是女性的一点胜利吧。
三、无奈与多元
世纪之交,时代转型,性别心理的差异被强调,整个社会也由以男性为中心,逐渐转向对女性独特性的发现和重视。人们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全方位的视角来审视男性与女性。这样的变化,使得女性的体验和性别意识,从过去的被压抑状态中开始翻身。女性逐步摆脱边缘地位,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化身份、审美意识和言说方式,由此强调了女性长期以来被忽视的多元化存在。蒋子龙以颇有“人气”的《人气》对时代变迁做出了积极的回应。
小说以梨城市危房改造为主线,作者在作品中塑造了各色人物。简业修是作者着力塑造的男性。他出身贫贱,从小生长在棚户区;作为建委主任,他在工作上颇有建树;他有自己的思想,而被领导委以重任。然而戏剧性的是,就在他事业有成之时,却被人陷害蹲了班房,受尽屈辱和折磨。在他身上,悲天悯人的情怀与错综复杂的权势之争相碰撞,显示出了一种悲剧色彩。简业修经历了班房的磨练之后发生了很大转变,可以说更加成熟了,或者确切地说,是更加无奈了,在命运面前,只能空留一声叹息。尤其是在最后面对生死未卜的手术的时候,人的有限性更加凸现,“简业修精神几近崩溃,尽力克制着内心的绝望和晦暗”。蒋子龙笔下男性常有的“大刀阔斧,有棱有角”,在这里变得棱角不那么分明了,“人化”的色彩更浓了。
在简业修的多重身份中,丈夫和学生的身份使他与两位女性产生了特殊的关系:妻子,精明能干的外企经理于敏真;导师,魅力独特的大学教授夏尊秋。两位女性都有自己成功的事业,并且与男性有着诸多平等的机会,这必然减小了两性的差距。应该说,时代的发展,给了女性更多的机会来实现与男性在社会中的平等,女性开始追寻自己的独立人格,从而使女性的存在更加完整。作为时代的精英,她们应该是独立的女性了吧。然而,这种独立只是形式上的相对独立。两位优秀的女性在事业成功的背后,都显示出了对家庭的渴望。夏尊秋一直独身,但她的感情是丰富的,既有对弟子简业修的青睐,也有对老友吴虚白的深情。于敏真更是在小说最后说出了男性所期待的话语,“事业也许是男人的生命,但家庭幸福才是女人的归宿”。女性对“回家”的渴望,反映出这个社会依然是男性中心。
简业修外表坚强,内中空虚,面对现实的逼迫,满怀的无奈,充分显示出了人性的弱点。随着男性意识的弱化,女性则开始有了自我言说的语境,女性主体呈现出了多元化的倾向,例如,上述的魅力独特的大学教授夏尊秋,精明能干的外企经理于敏真,也同样渴望真诚感情的普通职员程蓉蓉,以及社会底层的家庭主妇们,如“大鞋底子”、“小洋马”等。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女性要想获得独立,绝非一蹴而就的事情。实际上,这些女性的独立意识更多是形式上的,盘踞在她们内心深处的还是男性中心思想,这主要表现在她们对“回家”还充满着渴望。小说对女性“回家”心理的描写入木三分,充满着象征意义:“回家”不过是又回到男人的家,回到了家中,女人就又成男人“屋里头”的婆娘。
《人气》显然还没能彻底解构男性主体的权威,只不过是在用“他者话语”来言说“女性话语”。虽然唤醒了女性的主体意识,并呈现出多元,但仍在“菲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语境之中。
四、阶下囚与“疯女人”
蒋子龙2008年推出的新作《农民帝国》,以主人公郭存先的成长经历、人性蜕变及至最后毁灭为主线,描写了中国农民跌宕起伏的生活,剖析了金钱、欲望对人性的冲击。郭存先的悲剧是人的欲望不断膨胀的悲剧,他最终沦为阶下囚。
小说中,围绕在郭存先身边的女性主要有两位:妻子朱雪珍和情人林美棠。朱雪珍是经历了建国后的各种自然变故的女性,林美棠则是知青一代。她们都是其各自时代的典型,有自己的主张,也能通过个人的努力把各种想法付诸现实。
于是,女性开始按照自己的设计来生活,主体意识完全觉醒,对男性的反叛也成为现实。朱雪珍最初跟着郭存先到郭家店来就是出于她主动的选择,在与郭存先经历了一系列磨难之后,她依然坚守着女性的独立人格。在郭存先事业发达之后,她执意做小学老师,因为她深知,只有有了工作,有了独立的能力,才能真正拥有独立的世界。而林美棠,作为一位知青,不失为现代社会女性生存状况的一个典型。她的生活经历了几番周折:做知青,于是从城市来到了农村,在知青返城的浪潮中,她回到了城市,但是城市已经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万般落寞之后,她又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农村,来寻找自己的位置。在朱雪珍和林美棠这样的变化中,服从不再是女性的义务,她们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已不再是单纯的被男性意志所掌控的“女性”符号。
《农民帝国》中的女人们可以说获得了真正的独立,她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地位和思想,不为男性所规定,终于成了“活生生的人”。在主体意识上,女性开始探索主体与环境的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对自己的命运进行理性的判断和掌控,而不是听凭男性的命令,而这一切是有代价的。最重要的是,小说终于能够超越男性的性别身份,超越男性的视野,去洞察女性的苦难,理解女性在“菲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语境中被歧视和排挤的命运。
然而,在男权社会的约束下成长起来的女性,要想获得所谓女性的人格独立,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需要通过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来打破性别角色的束缚。于是,朱雪珍选择了疯癫,成为一个像傻子二叔一样的“疯女人”,“满脸巫气,口中念念有词”。林美棠则说,“我是死人,我已经没有命了”,在哭笑无常中,变成了鬼,变成了疯子。
“疯女人”未必是男权主义的牺牲品。其实,就一定意义上而言,“疯女人”也许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因为女性的人格独立决不是要与男性分庭抗争,而是在男女平等和谐、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基础上的自立自强。然而,和谐并非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当性别二元无法找到平衡点的时候,就只能是女性面临选择:顺从,还是反叛,甚或疯癫?倘若顺从,那就是放弃了女性的独立;倘若反叛,那必然要经历漫长的过程,而结果依然是未可知的;倘若疯癫,则可以彻底摆脱男性中心的束缚,按照女性的意愿来坚守独立的人格。当然,真正的疯癫就完全失去了人的意识,也就无所谓女性意识的独立了;若疯癫以至于死,就连人的意识也无所谈起了。但是,在没有走向极端之前,发疯式的反抗无疑反映了女性走向独立的决然的态度。
概而言之,蒋子龙小说中的男人和女人的命运体现出了不同的发展趋势:男性由英雄逐渐沦为阶下囚,而女性则由无意义的符号,成长为具有主体意识的“疯女人”,两者在冲突中走向平衡。蒋子龙在勾勒出改革三十年来男性命运轨迹的同时,也令人信服地表现了女性意识的发展变化,从《乔厂长上任记》对女性的漠视,到《农民帝国》给予“疯女人”的同情与悲悯,也正反映了作者对女性的不断理解与认同。
看来,蒋子龙还是懂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