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新
《狗之歌》是俄罗斯诗人叶赛宁于1915年写就的抒情诗。这首由七个小节组成的诗,从早晨开始,到月夜结束,似乎构成了有关于一只母狗的完整的叙事,但又不仅仅如此。在第六节出现了“哀伤”这个词,它直接点出了该诗的“要领”——它展示的是“哀伤”。且看,它是如何展示的。
“早晨,在黑麦杆搭的狗窝里,破草席上闪着金光:母狗生下了一窝狗崽——七条小狗,茸毛棕黄。”“七条小狗”,就是七条生命,“茸毛棕黄”,显示了生命的可爱,“闪着金光”显示了对生命的敬畏,或者说,生命的诞生是神圣的。
“她不停地亲吻着子女。直到黄昏还在给它们舔洗,在她温暖的肚皮底下,雪花儿融成了水滴。”从早晨到黄昏的“舔洗”,“温暖”、“融”等动作与情态的词,均显示的是爱,或者说是母爱。
前二节所展示的生命降临的惊喜和对生命的爱抚与后面因生命的离弃而来的哀伤构成对比,从而形成了该诗叙事的张力。
“晚上,雄鸡蹲上了暖和的炉台,愁眉不展的主人走来把七条小狗装进了麻袋。”我一直不能理解,这里为什么要出现“雄鸡”,或者说,是怀疑这样东西在诗歌的整体理解上的重要性。雄鸡蹲在暖和的炉台上。似乎很神气,与母狗及小狗的不幸构成了对比,但这种对比想要强调什么?“愁眉不展”好像交待了主人丢弃小狗的动机是出于生活的压力而迫不得已,而遭丢弃的为什么是小狗而不是雄鸡呢?也许是出于主人功利的考虑,庄户人家,雄鸡尚能报晓,而小狗徒费粮食,这种解释似乎也通,但是,这种解释对于全诗的理解却有点“隔”——该诗,似乎没有必要把这种解释给强调了,那么,为什么要出现雄鸡呢?我看不出奥妙,这一节。在全诗中无非起了个交待、过渡的作用——假如少了这一节,小狗的丢弃,为什么要丢弃,母狗为什么要“奔跑”,似乎就搞不清了,既然是起了这种交待的作用,并且,已经用后面二句交待清楚了,为什么还要出现“雄鸡”呢?带着这个疑问,我观照全诗,认为,这一节是全诗中写得最糟的——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读懂。
“母狗在起伏的雪地上奔跑,追踪主人的足迹。她来到尚未冰封的水面上,凝视着泛起的涟漪。”这一节写的是母狗试图经过自己的努力从主人的手中夺回心爱之物。“起伏的雪地”显示了追踪的艰辛与顽强。“尚未冰封的水面上”暗示了追踪途中遇到的障碍。“凝视着泛起的涟漪”以外显的方式显示出母狗在追踪无望并丧失爱子之时的内心的惨淡。
“她舔着两肋的汗水,踉跄地返回家来,茅屋上空的弯月,她以为是自己的狗崽。”“踉跄”的步态显示的是内心情感的失落,“茅屋上空的弯月”俨然构成了失落心理的慰藉,这种心理的错觉只能产生在严重心理失衡的心上。
“仰望着朦胧的夜空,她发出了哀伤的吠声,淡淡的月牙儿溜走了,躲到山冈背后的田野之中。”“朦胧”与其说是夜色,不如说是心的迷离,而夜空中“哀伤的吠声”定然是撕心裂肺的,所以,被她错以为是狗崽的月牙儿即弯月也经受不住这惨烈的哀吠而“躲到山冈背后的田野之中”,并且,此时,她不仅丧失了爱子,就连丧失爱子后的替代物也已离她远去,她已然一无所有。
“于是她沉默了,仿佛挨了石头,仿佛听到奚落的话语,滴滴泪水流了出来,宛如颗颗金星落进了雪地。”“沉默”是更大的哀伤,它停留在惨烈的哀吠的后面,等待着肆虐痛苦的灵魂。极度哀伤之时的泪水是珍贵的,流露的是沉默之后的哀伤的尊严,它如石头般沉重,而决不应遭受人世的奚落,它犹如“颗颗金星落进了雪地”——这是“金”色的第二次显现。这泪犹如生命般神圣——它本来就是为生命而流淌的。
母狗的遭遇展示的是哀伤的过程——从早晨的“得”之喜悦。到月夜时分的“失”之哀伤,这难道仅仅是狗的丧子之痛吗?它分明是借狗的叙事来展示人的哀伤。它告诉我们:人,会哀伤并绝望到怎样的地步。
什么构成哀伤?哀伤即心目中有价值的东西离你远去而修复无望时的绝望心理。母狗心目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无疑是小狗的生命,当它们离她远去并再无法挽回时,弯月成了她哀情的寄托,吠声演化出绝望的呐喊,而这巨大的哀痛能与谁诉?狗不能,人也不能!
一切都将离去,唯哀伤不能。当那寄情的弯月也逃逸时,在沉默中独自咀嚼哀伤成了她的唯一选择,当金色的泪水落进雪地的时候,大地能否发出悲悯的回响——这一切显然已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