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路遥创作的乡土情结

2009-06-10 12:07谢丽君
文学教育 2009年5期
关键词:加林路遥情结

王 峰 谢丽君

路遥的作品把西北黄土高原自然风光的雄浑、瑰奇同劳动人民的人性美、人情美密切交融,使作品具有一种浓郁的令人动情的乡土特色,同时显示出鲜明的乡土情结。本文拟对路遥创作的乡土情结作一番论析。

一、路遥的创作心理

“正如任何一种文学现象或文化心理的滋生都有其深厚的内在因素和外在条件一样,路遥的‘乡土情结也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路遥出身于清涧县的王家堡村,历史上名为北狄寨。从古至今,这里就是一个多民族文化相互交融的地域。同时,在陕北这块神奇的土地上,自古以来就涌现过无数的英雄豪杰与旷世伟人。北方民族的强悍与狂放,传统文化中关注国计民生的忧患意识,革命领袖的雄才大略,都不自觉地共同陶冶着他的心理,逐渐锻造出一颗刚健雄浑、深沉博大的灵魂。

就具体家庭环境而言。不幸的遭遇。坎坷的经历,曾经在他幼稚的心灵上造成了巨大的伤痛。这些曾经的伤痛在路遥的内心深处积淀为一生都无法消除的痛苦的记忆。

路遥作为一个在农村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乡土作家,作为一个正宗血统的农民的儿子,注定难以彻底挣脱对乡村文化、伦理道德的情感认同,其创作心理始终缠绕着沉重的乡土情结。“故乡的一切和作家的心灵凝结成了血肉般难以分割的整体,又在稳定的空间里经过漫长岁月的浸润,从而在心灵深处郁结为极其深厚的情感积淀。”路遥生前最爱吟咏的是艾青的脍炙人口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他与农民在苦难中建立起来的感情不仅深深地扎根在心里,甚至渗透到血液中。

这种强烈的乡土情结,使路遥在创作中不自觉地对乡村文化产生情感倾斜。路遥始终深情地关注着农民的生存状态,由此,农村生活构成了路遥小说中最主要的艺术奇观。在这种关注中表达了对农民最无虚饰的爱,同时也以切身的体验和深刻的感悟表达了对农民的最透彻的理解。

二、农民式的乡土观和理想

路遥的乡土情结和农民的生活命运密切相联。在短篇小说《姐姐》中,作者叙述的重心显然不是那个被省城知青抛弃的令人同情的“姐姐”的命运,而是隐曲地告诉我们:人可以嫌弃人,但“这土地是不会嫌弃我们的!”作品的意义已超出对人性所作出的一种道德意识上的价值判断,而是把人性提到土地面前加以审视,并最终为“姐姐”的出路作出了永远立足在这块土地上的唯一的人生道路的选择。同时,路遥的“乡土情结”的深层流露出一种对城市文明的拒斥和排它心理,而对于土地,是带有一种“农民式”乡土观念的固执,绝对维护它的厚爱与尊严;在乡村与城市的文化价值取向之间,他那种排城市而亲乡土的心理意向是再明朗不过的。

这种“农民式”的乡土观渗透在路遥创作的各个角落,并从不同层次、不同身份的人身上反映出来。同是以青年的爱情体现这一观念的短篇小说《风雪腊梅》,更为直接地反映出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情感价值判断。在冯玉琴身上,有着浓重的乡土味儿,当她被吴所长用权力带进城里时,环境变了,但她那山里姑娘的本色不变。正是由于从土地上培植起来的感情的厚重,使她拒绝了地委书记儿子的纠缠。然而,她所热恋的山乡农民康庄却变了心,向往起城里人的生活。冯玉琴在痛苦、震惊、愤怒中毅然离开给她留下了深深伤痕的城市,再次回到了她日夜思恋的山村。在《风雪腊梅》中,表层的男女爱情生活背后,传达出不可动摇的“农民式”的固守土地的观念。像冯玉琴这样的山乡女子,丝毫不被城里人的生活观念所侵蚀,她可以舍弃爱情,但不能舍弃乡土。在这里,我们一方面为这样执着的乡土感情而赞叹,被这样一种纯洁的人格精神所感染;可另一方面,不能不使我们思考的是,像这样一种至死不渝的乡土观是否就能使农民真正从精神上解放出来?难道只有“祖祖辈辈”、一代接一代生活在那个山村,才能实现人格的健全和完美?而路遥正是从这一方面加以肯定和赞颂的。

即便是商品大潮冲击下的乡土社会,世界在变,农民的思想在变,但对土地的感情不能变。在《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安是农村变革浪潮中的最先觉醒者,他不但自己要先富起来,而且要使全村人都富起来。但孙少安又是一个本份的农民,不愿意离开土地一步。他总是这样说:“咱们是农民的后代,出路只能在咱们的土地上”。在孙少安眼里,属于他自己的这块地上的每一种收获,都将全部属于自己。他要“在土地上产生一种艺术创作般的激情……”孙少安这种爱土地的“激情”,也体现在爱妻子上。他看到妻子在有了孩子以后,经常是一身带补丁的衣服,便会记起母亲也是穿着一身缀补丁的衣裳。于是,他会立刻产生“像土地一样朴素和深厚的母亲”这样一种情思,而且想起来“就让人温暖,让人鼻根发酸……”在这里,作者又一次把爱情一土地一母亲联系起来,土地在这里不仅作为最本质的、最富有感情的、最能使人动情的中介,它可以使爱情更加深切、使母爱更加醇厚。可以看到。在孙少安这个青年农民身上,路遥那种“农民式”的土地意识和“农民式”的爱情和理想是多么深厚和富有诗情。

作为一个“农民企业家”,孙少安的最大“野心”和最高理想是一辈子在石屹节或原西县“闹一番世事”,为孙家建一所“豪宅”、立的一块“纪念碑”。这里,清楚的表现出孙少安是把扎根本乡立人作为精神追求的最大满足。可见小生产者的目光仍然局限着他。在此,我们再一次警觉到,一些农民有可能先富起来,但精神上并没有获得彻底解放,在他们身上,仍留有传统的巨大阴影。而作者对他的人物倾注了满腔热情给予赞美和歌颂,没有进行更深层次的文化心理的开掘,无力从理性的高度和乡土拉开一种审美距离,再一次反映出他那种“农民式”的乡土观和“农民式”的理想给他视野带来的局限。

也许,路遥已经看到了人物身上的这种乡土自足性,如对孙少安在“发达起来”不愿“露富”和“不甘心寂寞无闻”的两难心境的揭示。“但由于路遥难以割舍的乡土情感,使他不可能从理性上达到揭示农民意识的更高程度,巨大深沉的乡土意识笼罩着他整个的精神空间,使他往往从情感上为他的乡土人物抹上了一道浓重而动人的光环,而总是让人觉得缺少了一点冷峻——种对乡土的峻切审视。”他的理想仅是建立在为改变自身命运和农民“有饭吃”而且“能吃饱”、有富余的基础之上的。而一旦农民真正过上了这种日子,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不能不说是他“农民式”的乡土观和“农民式”的理想的心理基因。而这一点,恰恰成就了他同时也限制了他。

三、富有哲学意味的乡土

路遥曾说:“从《人生》以来,某些评论对我的最主要的责难是所谓‘回归土地的问题。说我有‘恋土情结,说我没有割断旧观

念的脐带等等……首先应该弄清楚,是谁让高加林们经历那么多折磨或自我折磨走了一个圆圈后不得不又回到了起点……”显然,作者提醒我们首先要弄清是谁让高加林重新回到了土地?相对于路遥前期作品,《人生》不仅与众不同地带有浓重的哲理色彩与普遍的人生意识,更重要的是它触及到了中国农民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精神构成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乡土观念。

首先,作品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让人反复咀嚼的问题,即高加林对“乡土”的态度问题。高加林在这一问题上陷入了迷途。他一方面痛苦于农村落后,另一方面又缺乏改变它的信念。他心灵中追求自我价值的倾向,促使他总想展翅高飞,去寻找自己的理想乐园。但高加林似乎忘了他之所以能读书并能获得满身才能,正是因为他的父辈们在黄土地上刨挖供他上学的结果。当高加林被挤掉教师职位,复归到土地上真正变成了一个农民时,他感到理想破灭,心灰意冷。是德顺爷爷的教诲和巧珍的爱情给了他安慰,使他在不幸时感到了精神的充实和感情的富有。当他“走后门”当了县委通讯干事,事情败露,又一次被退回农村时,他感到“自己孤零零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乡亲们再一次真诚地安慰他,德顺爷爷像一个热血沸腾的老诗人和哲学家再一次给予他人生的启迪:“你也再不要看不起咱这山乡屹崂了……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作者有意识地让高加林离开土地后处于精神流浪和灵魂失重的状态。而让他再次返归土地时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人生支点与归宿。

读《人生》,你会感觉出弥漫于作品中浓郁的乡土之情以及建立在这种乡土之情上的强烈的恋土观念:从作者对乡土自然美的描绘和人情美的赞颂直到对乡土的哲理升华。小说这种“只有扎根乡土才能活人”的生活观念再一次引起我们思想上无法接受的抗拒心理。作品流露的不仅是一种典型的农民式的乡土观念和家园理想,而且富有农民式的生活经验总结和哲学概括(德顺爷爷是典型代表)。实际上,这种乡土观念和乡土人生的出现可以追溯到中国乡村遥远的过去。因为长期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所决定的极其狭窄的生活天地,也因为祖祖辈辈食啄于乡土的严峻的生活经验,中国农民长期形成了一种对于土地无法动摇的情感依赖和一种把乡土诗化、神化的宗教般的虔诚心理和崇拜情绪。农民式的乡土观念不可避免地浸染了包括知识阶层在内的整个中国社会,农的意识笼罩着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中国“土”层的“根”也是“农”,只不过“土”层用知识表达着农民所无法表达的思想观念和理想。

尽管路遥在创作中对乡土人生含情脉脉地深深留恋和呼唤,但他自己的理性认知还是清醒的,形成了他所说的“理性与情感的冲突”。而“在这一巨大的历史进程中,我们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其中就包含着我们将不得不抛弃许多我们曾珍视的东西。”这是完全符合历史发展实情的理性思考。因为人类历史文化的发展有它无法切断的承传性,文明的不断进化,也是对历史的堕性不断清刷的过程——这是一个充满忧伤和痛苦的漫长过渡。“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从这一意义上讲,《人生》在路遥的创作中无疑是深刻而富有哲理思考的,它毕竟从乡土中国的深层探触到古老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内在动律,并提醒我们从另一面认识当代乡土中国儿女们的精神世界、生活和理想。

路遥在其创作中对生命与力量之源——土地的热烈赞美,不言而喻,作者对土地苦难的尽情铺排和展示,以及对来自土地深处。在深重苦难中挣扎的强烈遒劲的生命和精神力量的热烈表现,正是路遥创作中的乡土情结的最好的体现。但是,我们也看到由于受作家自身的创作环境和人生经历的影响,路遥在对土地的热烈赞美和塑造农村人高大形象时也透射出一种保守和自卑的意识。总之,路遥热爱苦难中的人们,渴望他们走出“苦难”的土地,他浓郁的“乡土情结”又迫使他们不得不回归土地,体现了他创作心理的复杂矛盾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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