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我认识一位下放的中学教师。他姓翟,生产队男男女女都管他叫“老翟头”。其实,“老翟头”年龄并不大,不到50岁,只是身体羸弱些,说话声音苍老些罢了。“老翟头”祖籍福建,有一张典型的闽人的脸,瘦而且黑,满脸皱痕,散发着淳朴与厚道。1956年,文学汉语分科时,“老翟头”在哈尔滨一所中学教汉语。10年后,他“因言获罪”,被“遣送”到我干活的那个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那时,“老翟头”整日沉默寡言,白天干活,晚上看书,自己孤独地住在生产队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很少与人来往。不知为什么,我非常可怜他,常在刮风下雨不能上工时,炒点油酥豆,打上二两小烧,来到“老翟头”的住处,与他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很快,我们便成了忘年交。
“老翟头”喝酒有个特点,喜欢一干而尽,然后乘着酒劲述说他教书的往事。
他说,文学汉语分科教学时,只在初中设汉语课,当时在一些青年教师心目中,汉语处于次要的地位,都不愿意教。“老翟头”自报奋勇,承担了4个班的汉语教学任务。为了让学生掌握系统的汉语知识,他刻苦学习《初级中学汉语教学大纲》,钻研《暂拟汉语教学语法系统》,还攻读了黎锦熙的《新著国语文法》,吕叔湘的《中国文法要略》和王力的《中国现代语法》。他说,汉语是中华民族的魂,汉字是中华民族的根,中国人学不好汉语,写不好汉字,就是对不起老祖宗。
1971年,早春二月,春节刚过,领导找我谈话,让我当“挣工分的老师”,只供饭,不给钱。我斩钉截铁地说:“干!”磨盘当讲台,土墙做黑板,泥桌泥凳泥娃娃。从此,在我插队的那个小村子里便有了朗朗的读书声。
一天,我上完课,从教室里出来,只见“老翟头”手捧几本书向我跑来。他抚摸着我的头,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回哈尔滨了,送你一套我用过的《汉语》课本,留作纪念。这6本书你要好好学习,好好保留。要记住,汉语是中华民族的魂,汉字是中华民族的根。教语文,就是要引导学生说铿锵有力的中国话,写方方正正的中国字,书洋洋洒洒的中国文,做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双手接过书,深深地向“老翟头”鞠了一躬,望着不断消瘦的这位老人,我的眼睛湿润了。
这是一套由张志公先生主编的《汉语》课本,书里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钢笔字,或红,或蓝,或黑,工工整整,这显然是“老翟头”备课时留下的墨迹。
从此,三尺讲台横亘在我生命的原野上,“老翟头”的谆谆教诲融入我生命的河流中,任凭岁月更迭,世事沧桑,我始终守着“老翟头”给我的6本《汉语》书过日子。1978年,我凭着过硬的汉语实力在县里当上了小学语文教研员。
弹指一挥间,10年过去了。一天,我去哈尔滨开教研会,得知“老翟头”已患中风病多年,便抽空前去探望。
下午的太阳从摆满鲜花的窗户斜斜地射进屋内,“老翟头”全身被阳光映照着,仿佛披上一层金光。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斑白的头发下,面容显得十分憔悴,嘴巴已经严重地歪向一边,喉咙里说不出话,成了一个植物人。
我握住他的手说:“翟老师,您好!我看您来了。”他毫无反应。我俯下身子,放慢语速:“我是白金声,10年前,咱们在生产队一起干过活,一起喝过酒。”他还是没有反应。我凑到他耳边大声地说道:“在我刚当老师的时候,您送我一套《汉语》课本。您说,汉语是中华民族的魂,汉字是中华民族的根。教语文,就是要引导学生说铿锵有力的中国话,写方方正正的中国字,书洋洋洒洒的中国文,做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这时,只见他眼球微微滚动几下,两行泪珠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我太高兴了,他的哭,说明他听懂了我的话,说明他还有记忆。他的儿子站在旁边蹑手蹑脚地说:“我爸爸中风多年了,任凭别人怎么和他打招呼,他就是记不起来,唯独你用汉语的回忆首次唤醒了他。”
回首30年教研生涯,如果说我有一点成绩的话,除了可能比其他人对教研工作多想了一点,多做了一点,更缘于“老翟头”的指点。“老翟头”珍贵的6本书,“老翟头”语重心长的一段话,让我从初登讲台的后生到特级教师,到黑龙江省优秀中青年专家,到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这一切都凝聚着一种情结——感恩。人生路上,有缘碰上一个好老师,那就是造化。流年“逝者如斯”,教研“不舍昼夜”,我将倾注生命,完成未尽事业,以此报答大德后生的“老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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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