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林
对于竹,我没有苏东坡“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要看凛禀霜前意,须待秋风粉落时”那样的赏玩雅趣,却有一份岁月沉淀下来的厚厚的特别的真情。
小时候,我们家很穷。在队里是劳弱户,年终分不到钱还要倒给。由于怕割“资本主义尾巴”,家里无任何副业。母亲有胃病,姐弟三人又要读书,家里是一贫如洗。房前房后那片青青翠竹就是我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没有油盐酱醋,只有去卖竹;日子久了,想打一顿牙祭,还只有想着那竹。为了我们姐弟三人读书,一家人省吃俭用,衣服缝了又补,补了又补。那每学期的书学费,全靠卖竹。
每到开学的前半月,母亲总是手拿弯刀到竹林里去砍竹。“叭、叭、叭”,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是母亲砍竹特有的节奏。曾有两次,母亲砍竹时胃病突然发作,她强忍疼痛,一手按着腹,一手砍着竹。她那瘦削的手在粗壮的竹子面前显得几分纤弱,但毎刀下去是那样铿锵有力。母亲砍倒十几竹子后,剔去竹枝捆好后,便扛着竹子上了路。到达集市后,身体羸弱的她已是汗流浃背,咻咻的直喘气。如是,母亲要卖好几次才能给我们凑够书学费。
说来也怪。那时候,竹子还比较值钱。那竹子愈砍愈发,就好像是为了支持我们读书。我们也深知这片竹林对我们有多么的重要,每当竹笋破土拔节的时候,我们姐弟三人都会留心去守护,生怕顽皮的孩子弄断嫩笋。看到竹笋一天天直直的从土里挺出,我们的心情有说不出的高兴。可以这样说,那些岁月,我们是在竹子的解箨拔节声中渐渐长大;是竹子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轮回中渐渐成熟。我永远记得母亲在砍竹时常对我说的那句话,“儿子,做人要像竹子这样正直。”虽然那时还不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但的确加深了我对竹的敬意。
后来,父亲的“右派”平了反,恢复了工作。我们家在经济上渐渐减少了对竹的依赖。1981年冬天的一场大霜,使竹子大伤元气。竹子再也没有原来肯发了。那时我才惊讶的发现,母亲的面容也如枯黄的竹叶苍老了许多。
时间到了1988年暑假。那是一个注定让人痛苦的假期。7月17日那天,我刚回到家,母亲就告诉我,村领导要求每家每户将竹林全部砍掉,建造果园。听到这一消息的那一刻,我的脑海立刻闪现出,母亲一手按着腹一手砍竹的情景,还有童年和小伙伴们在竹林一起玩耍的情景……是啊!砍掉竹林建造果园的确是一件好事。但不知怎的,我的心还是灌铅一样沉重。
第二天,我与母亲、妻子一道去砍竹子。不过,这一回举刀伐竹时,手总像坠着一样沉重的东西。“叭、叭、叭”,母亲仍像当年砍起了竹子,可声音不再像当年那样清脆悦耳。那令人心碎般的伐竹声,仿佛就是竹子生命最后时刻的呻吟,让人十分难受。竹子一根一根地倒下,我的心也一股一股的疼痛。啊!童年的乐园,少时的经济支柱,就这样刀下告别了。这怎能不让我黯然神伤呢?那天,母亲砍竹没有说一句话。看得出来,她对竹的依恋比我更深。毕竟,竹子陪伴了母亲大半辈子人生,竹子见证了我们家几十年的风雨岁月。
这一天,房前房后的竹子终于砍个精光,没有一点遮掩。房子的确亮堂起来,“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景致却荡然无存。在我看来,房子更像被人强行脱去了身上最后一层薄纱的淑女,已索然无趣。那天夜里,母亲失眠了,我也失眠了。
果园终究没有建起来。外地的果树因水土不服不能在我们这里安家。全村的竹林就这样成了主观盲目的牺牲品,村领导也因错误的决定被免了职。失去那片竹林,犹如失去了亲人,很久都让我难以走出伤心的阴影。邻居王大叔将我们家的一部分竹林地开辟成菜园,接连几年都没有种成象样的菜,于是就将它荒芜了。每年一涨大水,泥沙堵满我家房子的檐沟,王大叔要花几天时间才能疏通。大叔常说,要是有竹林,就没有这事了。
现在,母亲已仙逝多年。每当我想起那片竹林,母亲一手按着腹一手砍竹的情景总要在我眼前浮现,“儿子,做人要像竹子这样正直”的谆谆教诲总要在耳边响起。那片竹林永远是我心中抹不去的绿。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在那片土地上植上一片翠绿。
(此文2004年获第三届春笋杯全国诗歌散文大奖赛优秀奖,作品入选散文集《秋水微澜》)
(作者系四川绵阳市游仙区梓棉中学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游仙区作家协会会员。长于散文创作,曾有数十篇发表于省市级报刊杂志。其中,《竹祭》获第三届春笋杯全国诗歌散文大奖赛散文类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