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夯:拟我所失的语言跟故乡

2009-06-04 04:23米米七月
美文 2009年10期
关键词:阿妹土家族

米米七月

小羊导游在车上给我们讲中蛊的症状、苗家的禁忌,让我们称苗家姑娘为“阿妹”,叫“小姐”很讨打,教我们唱简易的山歌,讨个好彩头。这一切对我来说不算新鲜,在湘西,苗族和土家族世代比邻而居,连八十高龄的祖母,也坚持叫我“阿妹”。几天前于北京,因为我是土家族,被学校派去参加《民族文学》的会,见识了很多新奇的民族,有土族、水族,听起来很水深火热,他们大多特征明显、服饰绚丽,原生态的民歌。让我热泪盈眶。哪怕我说不出来,但我心里懂,它要表达的情感类型。刚巧主编叶梅女士也是土家族,出于照顾坚持让我发言,谈谈网络时代的民族性。没出息的我用茶杯挡住脸,撒起娇,万分惭愧,无从说起。土家族似乎没有自己的语言,失去流传的容器和载体,很多文明在口口相传中被削弱,摇曳在形式上肌肤里。而今天,似乎要借德夯这个邻家阿妹来重温,更可能是位阿哥。

嘴角上扬,舌头如一枚琴片,拨弄牙尖,会刹那的酸,发出这个音,德。来自喉咙深处,憨厚而悠远,再发一个音,夯。几乎要用洛丽塔的口齿读出这个地名,唯吾德馨而且大力神。苗语里译作“美丽的峡谷”,是的,我们何尝不是一扇又一扇神色各异的风,被这尊峡谷吮吸致此。干涩的排或者梯子傻乎乎地倒向河面。被鸟啄破眉眼和肝胆的稻草人气鼓鼓地倒向田野。少量的晚霞倒向天空,我是不是能,顺势倒向你。某张疲惫不堪的车驶进溪流,车上人,一个走下来踢水,石片们震得晕乎乎的,水草看不过意缠绕他的脚,当然,水草这么柔弱,是没有力气把他拖滚在水里的,最多是骚扰他的脚心。一个把车窗放下来盯着他看,心似鱼啄。我们像铁屑一样投奔湘西这块大磁铁,旅途劳顿的时候我们像一些头皮屑,酒足饭饱之后就成了一些面包屑。山林被翻动过擦洗过,绿得清冽,叶子拿另一面示人,露出肋骨,打开香草冰激凌,吸鼻子的瞬间。绿缓冲着一切,只为在寨口大大方方地拦住你,灵魂前行,肉身止步。既然这样,换换位,就让灵魂为肉体效劳吧,拔掉身上的气门芯,放倒在地、折叠整齐、丢进行李搁车上。管它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就弄好了,据说灵魂只有二十一克,果然身轻若蜂鸟,弹跳如乒乓球。看你笨手笨脚的,要不要我来帮你。

苗家女子漂亮得没话说,有山野气却不妖冶。个个都是令女明星们艳羡的v形上镜脸,五官颜色很正,藤汁描眉果浆点唇。因为树阴繁多而白,好像阳光不甘心她们的白。把绿意晒进她们的皮肤成碧,上等肤色。但她们的腰长。个头不高,怀疑是背背篓、踮脚太多所致。也可能是尚未成年。阿哥则粗校大叶的,会引进外界的一些发型。齐聚桥两岸,夹道欢迎。我拾到谁遗失的一只鼓锤,不肯交还,来到鼓面前,鼓又红又大,看着它都觉得耳鸣,正要敲,同伴慷呼,原来绕上了一只肥虫,毛茸茸的怪恶心。禽我手指不到一寸。一时没反应过来,朝天举着。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是在顽劣的小时候。第一时间弹到地上拍死。某个阿妹劫过鼓锤,走到人淡处,送它回地上,它也知趣,赶快三两下拱跑了。我们为大步流星踩死蚂蚁的自己感到略略不安。

食物比女子还可人,被风剔去腥气的苗鱼,当然,骨头是剔不去的,不过成了脆骨,尽管大口大口地吃,酥而不绵、丝丝入味。未知植物的根茎,莫名扭曲的蛹,也要你有没有胆子。抓一把炒米撒在自酿的包谷酒里,只配一只筷子,接受了阿妹的祝福才能筷子成双。大家闭上眼昂着头,以为有什么好事一桩,结果全被抹了锅底灰,被摸黑的你哭笑不得,只能入乡随俗。阿妹通常喜欢戴眼镜的书生模样,大眼小陈瞬间被抹成了非洲人,被赠之一荷包安慰,久久不能平静,大约中了情蛊。

斗笠形的看台搭建在一个山屏溪岸处。天空被夹成椭圆。尤其利用了月亮的清辉,月亮从山头滑过去,附着一些雾气,你会认为,月亮上是有窗口的有居民的。可见苗人的眼光是很毒的,他们似乎是丈量了天空而不是土地,总有一片天空和一块土地对应。舞台上堆积了一些屏风,像一些脸谱和表情。夜幕降临,不知道灯光躲在哪里。几丈高的草垛被点燃,是阿妹阿哥从屏风后来涌出来,递给我们火把,执我们之手所点。火光明灭着我的脸,与此同时也点燃了我的记忆,十几年前插茱萸似的,我们整个城里还保持着逢年过节制作土家特产的习惯,有糍粑、腊肉、血豆腐。基本上都要通过火来烘烤,给远方的亲人或者路过的客人。我们总要腾出一间安全通风的小房子来,我祖母负责看守这些火,尚眼明手快。贪吃的我蹲在旁边闷土鸡蛋,一秒种也不能等它熟,拿吹火筒探测和折磨热灰里的它们。祖母警告我多次,古老咒语般预言我夜间会尿床,我无一夜幸免。而今,房屋的格局里再也不会有那堆火、那间小房子,特产都进了作坊上了流水线,要吃什么,直接去超市购买。往事从记忆的墙壁上脱落,熊熊烈火成为整个舞台最不确定的灯光效果。在跟火有关的夜里,尿一次床是应该的,结果我没有,很失望。

阿哥阿妹展示中国五大苗区的服饰差异、类似走婚的对歌,诡谲的祭祀、豪迈的斗牛,斗牛这项挺古今中外相通的。最激动人心的是世界苗古舞王,舞王不舞的时候,更像一只瘦猴子,请原谅,火光让我们看不清他的肌肉。鼓锤子一但在手,就不能停止旋转和跳动,就像大夫上了手术台被递了手术刀,不能后退,不能罢休。就像吸饱了水,憋足了气,听够了誓言,爆发力如晴天霹雳,现在是夜里,那就是暗夜闪电。不可否认,舞蹈看起来有些像街舞,古老的肢体语言和现代的舞蹈技巧相摩擦相击打,造就了令我们屏住呼吸热血沸腾的场景。舞王气喘吁吁停下来,掌声泛滥,难以克制,我们久久未觉得他已离场被取代。节目长达两个小时,直到那堆火燃得遍体通红如烙铁才接近尾声。一个面有异相的女孩子走过来,比起其他阿妹来,她鼻孔有些翕。更像体操运动员那样轩昂的长势。牵起我,手把手教我苗舞,左脚一点,右脚一划,我挤在人堆里歪歪斜斜,因为顺势因为顺手,跟着感觉来,很快就修改她的步子,牵制了她,跳成了土家摆手舞,记忆中我是会跳的,我在寻求我在摸索,阿妹也将就着,拿我没办法,直到人群解散,她要回家。

整个晚上都是滚烫的,不是因为感冒,而是因为好酒。它迟迟不肯被血液稀释,有时候会返回一滴到我胃里,像没咀嚼碎的草籽,扑哧一声,化学试验似的,我的胃成了一只红泥小火炉,绿蚁浮动,煨着就煨着。只是时间问题,迟早被稀释,因为血液更浓烈更刺鼻。水管里流出水,血管里流出血。在德夯的夜晚,我坚持我听到的。是血液攒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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