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着生命与时光的哲学

2009-06-04 08:12
延安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诗坛诗人诗歌

喻 冉

从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新诗的流金岁月到新世纪中国新诗的复苏,叶延滨作为参与者和见证人,一直活跃于中国诗坛,目睹了新时期中国新诗的兴衰得失。叶延滨有四副笔墨,诗歌、散文、杂文、随笔,而最成功的当推诗歌。自1980年成名作《干妈》发表后,二十多年来,诗人笔耕不辍,为我们奉献了一篇篇优美的作品。《时间画像》一书所收录的诗作,从1980年《干妈》到2008年《戈兰高地的石头正在开花》,时间跨度之长,形式手法之繁,思想内容之巨,无不彰显出诗人坚持创作的毅力及诗艺的日臻成熟。可以说其诗歌经受住了读者严格的审视,与时代产生了共鸣。共鸣的产生,与他诗歌对人类永恒主题的表达是分不开的:对母爱的诠释、对历史的反思、对时光的珍视、对命运的探索。

《干妈》是继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之后又一首赞美母亲的力作。诗人以追忆的方式、白描的手法,精心剪辑出一个平凡而伟大的慈母形象。不正常的政治现实抛弃了他,干妈却无私地收留了他,并小心地维护着他的尊严,精心地照顾着他的生活。一系列事件的铺排,日常生活情景的描绘,映衬出一位普通农村妇女高尚的情操,“这绝不是简单复制某些生活细节,而是以艺术之光透视某种事物所蕴涵的丰富情感内容,使这种情感内容由原生态的现象提升为艺术性的塑造,从而具有耐人寻味的审美价值。”全诗浸透着感人至深的慈母爱、赤子情。同样以母爱为主题的还有《母性》,诗歌借助生活中四个普通的意象,用蒙太奇手法,犹如四组电影特写镜头,将辛苦一生、操劳一生的母亲形象深情勾勒出来。诗人敏锐地抓住女儿出嫁、慈母送别的一瞬,经典地刻画出母亲含泪微笑的模样,读来让人唏嘘不已。真情的发掘,让叶延滨的抒情诗更加凝重感人。

除对人性中真情的描绘外,叶延滨对历史的理解与剖析也凸显出他深沉的洞察力和历史的责任感。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展示历史真相、暴露社会黑暗,是多么艰难又多么令人敬佩的事呀,然而叶延滨却能以其独特的视角,通过精心揣摩的意象,发现和表达重大的主题。《谒一个红卫兵墓》可谓是沉痛的反思之作:心智迷乱的疯狂年代虽已离我们而去,但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生命也永远消逝了。面对小女孩天真的询问,我只能回答“他是在夜里死去的年轻的打更人”。这回答沉重得令人窒息,却提醒人们:历史是一面镜子,以史为鉴,我们才能不重蹈覆辙。《读史》发现:历史是个任人涂抹的小姑娘。虽然“帝王们的光荣,久远的光荣∕如同玉石的甲胄∕在博物馆的聚光灯下∕深沉而又高贵。”殊不知这些珍宝连同帝王们的光荣,如同历史一样,都被“伪善的文字”和“考古家的药水”涂抹过了。因而,一个清醒的读者,应“推开面前的窗子,让阳光,让风/翻开这本书,再读!”这样才不致被那些早被篡改过的文字所迷惑。有时,叶延滨会借题发挥,借他人之杯浇胸中块垒。《在西西里岛,一个古希腊剧场对中国诗人说》营造了巨大的时空感,时空的转换,让希腊神话和英雄传说退变成“呆头呆脑的文字”,昔日的英雄早已被今日的懦夫替代,昔日对英雄的尊崇演变成当代对金钱的趋之若鹜,诗人在批判这个丑陋社会的同时也在自我批判、自我反省。从而清醒地认识到:对于历史,我们应有所继承,但我们更要用年轻的双手开创出一个新的境界。

对生命的关注,对时光的珍惜,也是叶延滨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他坚持“写诗应该是一种生活态度、生活方式,写诗能够让我们的精神和情感得以寄托。”诗人的神经总是纤敏的,叶延滨也从生活出发,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咏物抒情的哲理小诗。《不是事故是故事》中,一次事故的发生也中断了一个故事的进行。空间转换自然贴切,意象也巧妙暗合:处理事故的警察与儿子扮警察指挥蚂蚁,事故现场沉默如蚂蚁的人们与儿子游戏中的蚂蚁,断翅的蝴蝶与逝去的父亲等等。不知情的儿子仍然在尽情嬉戏,这更能反衬出故事的悲凉。事故不是游戏,更不能拿生命当游戏,勿因恶小而为之,一次不经意的违规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生命是脆弱的,在杳无人烟的罗布泊,我们“躲在越野车内,好像/一只只发软的蜡烛/躲避着火柴的亲吻/罗布泊燃烧的空气,好像/钻进我们的血管/全身的血液在奔跑/像一群受惊的小鹿/被热烈的猎狗追逐。”在千里死海的腹地,一只偶然闯入的苍蝇也让诗人惊讶于生命的可贵,不禁高声赞叹“生命真美丽!生活真美好!∕生存真奇妙!”(《楼兰看到一只苍蝇》)曾卓曾说“诗必须要有真诚的感情,没有感情就没有诗,诗是心的歌”,诗人叶延滨满含感情,才会有对生命如此珍视,自然而然地从内心深处流淌出动人的诗歌。对破坏美好生命的举措诗人严厉痛斥。《现代战争畅想》中诗人尖锐的指出:所有的战争最终只是——男人血!∕女人泪!《猎豹印象》中,“美丽得让人颤抖”的猎豹,温驯如猫的猎豹,身后跟着一串幼崽的猎豹,如今却置身于枪口下。镜头从猎豹转至扣动扳机的手指,且是一只戴着订婚戒指的手指,强烈的视觉冲击感引人深思。

诗人对命运的探索更是发人深省。《黄河桨》中,当儿子掮起那只使父亲“血枯筋萎”的船桨走向河滩的时候,我们悲哀地感到,船桨也将会成为儿子的另一只手,他将重蹈父亲的命运,对命运的麻木的逆来顺受如同臧克家《三代人》“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而《命运》的故事则如同《黄河桨》的前序:船工伴随着日升日落的操劳,换来了妻子的银镯,爱子的兜肚,菜缸里的腌菜等一家人的衣食,日子平淡而乏味。诗人绝非此辈中人,他时刻向往着自由飞翔,“像鹰一样守望着天空”(《西部传说》)。《想飞的岩石》体现了反抗虚无、反抗绝望的战斗精神:此岸是一只挣扎的鹰,形象富于雕塑感,栩栩如生;彼岸是安于宿命的已屹立了几千年的神女峰,两相对比,让人觉悟到,与其伫立于岩石千年,不如冲破禁锢,自由地飞翔。小至个体,大至民族国家,只有敢于接受挑战,才能避免悲剧。《敛翅的鹰》中,鹰虽已衰老,虽已孤独,但仍坚持着最后一次的滑行。这不由让人想起牛汉的那首《鹰的诞生》:鹰没有坟墓,没有归宿,它的一生“最后不是向下坠落/而是幸福地飞升/在霹雳中焚化/变成一朵火云/变成一抹绚丽的朝霞。”犹如凤凰涅槃般的美丽。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叶延滨同样也以诗人的笔触记录着时光的流逝。《时间到了》运用一系列的排比罗列出我们成长、恋爱、老去甚或死去的人生轨迹,时间是公平而无私的,“上帝把生命的每一秒交到我手心/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那一秒就变成了‘过去/所有的时间都无情地从指缝漏下/漏成我真实的‘回忆”。时间如沙漏中的沙子,源源不断地流走,我于是“变成中学一年级的卡夫卡∕思考着生命与时光的哲学。”(《敲响大钟的死神》)思考的结果,就是把死亡看成一种诗意的超脱:一个人的死去,如同一个音符的过去,一滴水的挥发,一根松针的掉落……(《一个音符过去了》)诗人知道,富有而血统高贵的贵族不会永恒,声名远播的政客也不会不朽,只有“穷人”中的诗人,因他的诗歌而永恒和不朽,三个意象的对比更能反映出什么才是真正的永恒。面对死亡的淡定也会催发将死之刻的优雅,生活对待我们或许有“一圈复一圈的包围”,但我们也会“一次又一次的突围”,时间的油锯“把春花雪夜走来的岁月/嚼成纷飞的木屑”,我们却也留下了“淡淡的松脂香味”。

邹建军说:叶延滨90年代的抒情已经不是《干妈》时代那种热抒情,而总是颇有现代意味的冷抒情与幽默。在这本《时间画像》中也不乏幽默之作。《棋的悲剧》“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是什么∕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没嘴说∕舍车马保将帅∕输赢都是挨吃的货∕如果每个棋子都长着敢说的嘴∕呀,如果……”这是一种辛辣而无奈的幽默。对于战争,诗人则说“应该是/给全球/最后的/战争迷/发一个太阳能的游戏机——/一个人/玩儿去!”则是一种天真而机智的幽默(《现代战争狂想》)。同样还有《举棋未定》、《盗版的叶延滨》、《丘吉尔请叶延滨替他向元首们说几句话》等等。正如他自己所说:“从一定意义上讲,幽默是自由思想的产物,如果一个人不懂得什么是自由,他不会有幽默感,如果一个民族没有幽默感,这个民族一定是个保守封建的民族”。

《时间画像》所收录的诗歌,有长篇叙事诗、抒情诗,也有意味悠长的哲理小诗,有国际题材的诗作,也创作了大量的都市诗,有纪游诗,也有边塞诗;在形式上,既有十四行诗,也有较为新颖的图形诗,同时作者也不忘吸收传统资源,创作有民歌体诗歌《读陕北民歌集》等,深得“信天游”之精髓,民歌的复沓回环手法应用自如。总之,《时间画像》集中的诗作可谓林林总总,美不胜收,不仅意蕴深厚,内容丰富,而且形式上、题材上也较为多样,体现出诗人极高的艺术造诣。这部诗集让人感受到:面对时代转型,诗人并没有落伍,而是积极进取,仍健步走在通向诗歌山巅的途中。

叶延滨曾说:“写诗是我的业余活动,编诗是我的职业。”而能把两样活动都经营得有声有色,也着实叫人敬佩。先就诗歌创作来说,自1975年踏上诗坛,他手中的生花妙笔总是带给人们惊喜,光结集出版的诗集就有《不悔》、《二重奏》、《乳泉》、《囚徒与白鸽》、《蜜月箴言》、《时间画像》等近四十种,作品不仅在国内产生广泛影响,且被译成多国文字流传海外。80年代的诗坛,叶延滨、雷抒雁、张学梦、叶文福等一批青年诗人与艾青为代表的“归来者”诗群,一起坚持现实主义诗歌创作,关心社会矛盾,重视诗歌的社会“干预”作用,叶延滨对历史和现实中众多问题,不但敢于思考,而且常常体现出某种敏锐与深刻。进入新时期,面对时代转型,叶延滨又迅速融入时代潮流之中,创作出大量唯美主义的诗篇。如《假日》、《苹果树开花》等。至90年代,则又从唯美主义中突围而出,开始了“生态诗”的写作。在诗学境界上,叶延滨努力走出浪漫主义而奔赴象征主义的高地,而与城市的疏离感也刺激他进入了“后现代主义”的写作,如1994年的《给都市写的病历》、《欲望之河》《都市印象》等……纵观叶延滨的诗歌创作过程,从现实主义写作到知识分子写作再到后现代主义写作,叶延滨每一次转身都如此华丽。

被叶延滨视作职业的“编诗”,也同样取得了非同凡响的成绩。1992年分配至《星星诗刊》工作,1993年接任主编一职,在其手上,曾创造出《星星》发行量的最高峰。1995年进入《诗刊》,此时正是有人说整个文学走向边缘、低谷的时候。当时的诗坛则由民间写作滑向下半身写作甚或垃圾派写作,被人斥为“垃圾场”“一片废墟”,至于文学刊物的发行量更是日益减少。但是《诗刊》在他的带领下,本着展示中国诗坛全貌的宗旨,既重视发表老一辈诗人的作品,也不忘提携年轻人,一步步的探索换来了一步步的改善,《诗刊》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作为一个老诗人,又身兼《诗刊》主编重任,叶延滨不负众望,将写诗与编诗娴熟地经营着。作为中国新诗成长的见证者、参与者,作为当今诗坛的领导者之一,面对诗坛破旧而未立新的局面,叶延滨能否担负起重新建构诗歌的使命,使中国诗坛走向新境界呢?我们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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