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枪声

2009-06-04 08:12王一萌
延安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大头

王一萌

卢沟桥的炮声已响过了三个年头,小鬼子血腥的太阳旗在华北飘得正欢。

但在一般市民眼里,抗战毕竟是远在外省的事情。清早,护城河的松林中,舞剑的、打拳的都舞得颇欢,到傍晚,戏匣子里还是秦腔呜咽,有头有脸的人穿得暖暖的,坐上黄包车到案板街的易俗社去听名角的演唱……

但这天,市民们却感到有些不同。中午,皇城的报时炮响过,西大街、东大街、端履门几条最繁华的大街上,穿着黑衣的警察跑来跑去,最后每个电线杆子底下直愣愣站定一人,宪兵腰里挎着手枪,骑着两轮摩托车,威风凛凛地在铺满石子的路上驰过。

半夜里,刺骨的寒风怒吼着把居民院中的枯树吹得咔咔作响。在一处唤作玄枫桥的巷子里,在一座黑漆大门紧闭的院落里,还亮着昏暗的灯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桌前太师椅上,手拿着一张纸看着:

委座莅陕,七日后抵某县召集军事会议,在此期间,委座安全你们必须绝对保证,决不许出丝毫差错。

语气是严厉的,不容提任何条件,那最后署名是令人悚然的军统老板戴笠。

这个男子燃着一支烟,不动声色地思考着,当木炭火渐渐燃成灰白色时,男子狠狠地将烟头摔进炭火盆里,一团血红的焰火突然腾起。

这是一片神秘的土地。据说,在遥远的上古时期,一个名叫仓颉的人在这里发明了文字,又一个名叫后稷的人在这里教给先民们稼穑之道,于是先民们有了裹腹的五谷,也有了记录历史的符号。

寒冷的早晨里,呼呼的北风在平旷的田野上肆虐卷过,一层薄薄的白霜把这片土地盖严,像是给大地穿上了一件洁白的袍子,那古怪符号记述的种种惊天动地的大事都遮盖住了。

一支送葬的队伍出现了。这支队伍从县城出发,缓慢地向旷野走来,白惨惨的孝服与满地白霜连成一体,像一只巨大的棉花包在滚动。

人群在新掘成的墓穴前围成半个磨盘,一时间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要打破这凝固的空气,直到那个叫汤亦文的县府秘书长抬起颇为悲痛的面孔向两旁的民伕摆摆手,沉重的棺木缠着粗大的麻绳木杠,民伕们小心翼翼地把那位躺在棺中的县长大人缓缓沉到那个神秘冰凉的世界里。哭声开始响起。第一声尖锐的哭声是那个身披重孝的已故县长的女人发出的,这个在西安城里住着的当阔太太的胖妇人号啕嘶喊,她试图扑到那墓穴里,但是被周围的一群女人死死拽住。于是她开始捶胸顿足,于是送葬的众人开始由抽泣变成了一片嘤嘤哭声。

汤亦文转头向女眷堆里张望。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用这话形容孔玉莲真是恰当不过。一匹白绸子很灵巧地缠扎在她的头上,几绺黑油油的刘海遮住了额头,细弯的眉毛下,那双凤眼黑亮黑亮,不知是周围这气氛的压抑,还是过于寒冷的缘故,她那高鼻梁下的两片薄嘴唇紧闭着。她的眼睛与汤亦文对视了一下,略有些慌乱,但立即又镇定了,微微将头抬高了些,平日不觉养就的警察局长太太的雍容矜傲又回到了脸上。

汤亦文心情复杂地看着民伕填完最后一掀土,早已刻就的青石碑在坟前栽起来了,一串纸扎的招魂幡也树在坟前。留着一撮小黑胡子的县警察局长刘茂才走过来,递给汤亦文一支烟,汤举手挡回。他便自己点着猛吸了一口道:“秘书长,这么冷的天,你这身子怕受不了吧?早些回去歇息吧。”

“嗯,是很冷啊,你看还有什么讲究要做?”汤亦文的口音里一口浓重的江浙味。这位秘书约有三十二、三岁,梳着油亮的分头,白净的面孔,一双细长的眼睛流露着机敏。他是三个月前才从省警察厅调来该县的。

“大致就这样了。你别说,父母官要是能睁开眼看看这排场,他也不会找啥麻达的。”

汤亦文看看周围,县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和那几个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在寒风中缩头缩脑,穿着当地的棉窝窝鞋,在冻地上来回走动。

“我们回去吧。”汤亦文发了话。

人群顺着原路开始回城,有人将那未撒完的纸钱大把大把撒扬起来,于是,白花花的纸片就飘洒到人们的头上、脸上,又被人群杂乱的步履践踏着,揉进了松散的土里。

远处传来马蹄声,众人皆驻足向东望。但见一匹奔来的枣红马上坐着一个彪形大汉,他头上那狗皮帽子未系牢的两只帽扇随着马的奔跑而上下颠摇,犹如猪耳。汉子腰间的宽板带上插着一只匣子枪,一根红丝绳从脖子绕过穿在枪把上。

跑到跟前,他跳下马来,冲着面前的刘茂才一拱拳:“刘局长,兄弟知道迟了,来晚一步,县长大人入土可安?”

“没麻达,你老弟是昨晚喝多了‘柳林春吧?”刘茂才见大汉是他的把兄弟东里镇帮会龙头,镇治安队队长人称赵大头的赵金锁,便懒懒地答道。说完用目光给他示意一旁县长的女人。

赵大头从马鞍上解下一个蛇形粗布口袋,用手一拧,里边发出银元撞击的叮当声,他将袋子双手提到那女人面前,说:“好俺姐呢,我赵大头若没有县长大人的关照,说不定早让野狗吃毬了,今天来晚一步,这点薄礼权当赔罪了!”

那胖女人又开始按照礼节擦鼻抹泪地大哭起来,被一帮女人硬架到了一辆马车上,她回头看清那袋子被女佣收下,便又有一声没一声地哭起来。

汤亦文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与他同走的镇长兼县商会会长谷逢雨轻声给他介绍了赵大头,末了又悄悄补一句:“这人是个难缠的赖汉。秘书长,你来咱县时间不长,以后就知道了。”

经刘茂才暗示,赵大头过来对汤亦文拱拱拳,说了几句咱是大老粗,望秘书长以后多照应的话。

“这些五行八作的家伙,以后不定好戏连台呢。”汤亦文心里暗想。

次日凌晨,汤亦文按惯例早早起床,穿着绒衣绒裤,沿着城中大道向城东跑起来。街上静悄悄地,只偶尔遇见一两个挑担卖豆腐的、推车卖甄糕的小贩,在寒风中跺着脚,时而吆喝一声“豆腐--来了”、“热甄--糕”。

汤亦文跑到南门外,又绕过西南城角,向北拐上一条野蒿相夹的土路,呼吸着冬日早晨清新的空气,吐出的热气变成一团团白雾。

北面是连绵起伏的岐山,在晨曦里像一面淡蓝色的屏风,将关中平原西部这片千里沃土与山北边沟岔纵横的黄土高原隔开。汤亦文放眼望去,阡陌纵横的田野一望无际,浅浅的麦苗远看似一匹巨大的绿色绸缎伸延到他的脚下,想到自己就要成为眼前这片土地的主宰者,一种迫不及待的冲动感在汤亦文心中油然而生。但转念想到北面那沟沟畔畔之中,还活跃着共产党军队,想到自己从西安来上任时上司对他的提醒,他那刚涌起的得意感便逃得无影无踪。又想到城里那几个仍在呼呼鼾睡的家伙正对空出的县太爷的宝座觎觊窥视,一丝冷笑便出现在他嘴角。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挫败他们。

汤亦文进西城门回到家里。说是家,其实只有他与县府派来的一个叫来福的小听差。见汤亦文推门进来,来福忙给他舀了一瓢凉水,又将脸盆端到上房客厅,从炭火熊熊的铜盆上提下水壶对好热水,伺候汤亦文洗漱。这个叫来福的听差,只有二十来岁,土生土长,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自汤亦文来后,两个月中,他就感觉到了这位满口异乡方言的秘书长是一个能人,暗中把自己的前途都寄托到他的身上,因此全意服侍,颇得汤亦文的好感。

吃罢早饭,汤亦文命来福将炭火盆搬到书房,开始批阅从县府带回的公文。

晚饭过后,厨子回城关镇家去了,来福也出去了。汤亦文站在上房滴水檐下,搓着两只手,仰脸看看阴沉沉的天空,有些高兴--或许晚上要降下今冬第一场雪了吧。就在他转身欲回房中时,听见木质大门吱了一声,扭头一看,一个穿着棉长袍、头戴礼帽的男子,手上提着一只沉甸甸的皮箱,已走到了井轱辘旁,正在瞅他。

汤亦文有些诧异。“汤秘书长,别来无恙吧?”声音冷森森地,但很熟悉。

汤亦文愣了一下,立即认出来人,吃了一惊。趋前恭敬地说:“啊呀,张教官,是你……”。虽然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但那男人迅速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又警觉地朝四周窥视一番。小院静悄悄,只有大门旁马嚼草料的细碎声。

汤亦文将来人让进客厅,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投映在粉白的墙壁上。来客将棉袍脱掉,礼帽摘下,递给汤亦文,打量着房间内的摆设。

这个男子就是西安玄枫桥内那个神秘的人物,他名叫张云龙,是军统局驻西安的负责人。汤亦文在杭州警官学校受训时,他是教授行动术的教官。

见汤亦文肃立一旁,他摆摆手说:“汤秘书长,你也请坐嘛。”汤亦文便拉过一只椅子坐在他对面,直视着教官那有些冷酷的长脸。

“老弟上任三个多月了,此地情形如何?”张云龙直截了当地发问。

汤亦文过来,划着火柴给来人点上一只雪茄,心里飞快盘算着。

落座后,他简要地将这三个月的工作作了汇报,又较详细地将县城各派实力人物的状况告诉张云龙。

原任县长几天前死了,最近县府上下皆为丧事而忙碌,现已出殡,一切正转向正常。县长已死,省府尚未新委派人,因此县城几个实力派代表人物都盯着那把空出来的宝座,据闻有人还通过西安的亲友到省府打点活动。

说到这,汤亦文顿了一下,有些踌躇,但见张云龙那张被青色烟雾围住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好又接着说。

目前最大的实力人物是县警察局长刘茂才,此人心术极多,是一条地道的地头蛇,他手中掌握着县警察大队一百多人的武装,该队有一百多只长短枪,轻机枪五挺,士兵经常操练,素质不错;另外刘还管辖着保安队约二十多人及东里镇保安队赵大头手下的四十多人。但这些保安队官兵多是乌合之众,装备也很差;还有就是县商会会长谷逢雨由于资历较老,颇受当地士绅敬重,在这一阶层中说话也颇有分量……

“那么这三股力量是否已扭成了一条粗绳呢?”张云龙突然插话。

“那倒未必。据学生最近打听,谷逢雨与赵大头之间存有很深的积怨,而刘茂才明里调解,暗地里偏着赵大头。”

“现在情形如何?”张云龙打断他问。

“尚未见异动。刘茂才在城北设有几个路卡,查得极严,粮食、药品一类是绝对运不到山里去的。再说,岐山脚下还有胡长官部队的第一道封锁线……”

“嗯,很好!”张云龙掐灭烟头,在屋里围着火盆踱了几个圈,望了一眼汤亦文,说:“此间情形看来不错,共产党目前还无力将手伸到老弟这块肥地盘上,问题是老弟说的那帮地头蛇似乎个个野心不小,有句老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是吗?”见汤亦文点头,他却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四壁。随即慢慢收敛了笑容道:“可是任何地头蛇遇见我们的同志,他必须退让三舍,这一点毫不含糊,否则……”。他得意地冷笑一声,拍了拍汤的肩膀重新落座,继续说:“至于老弟谈到这些家伙虽然彼此不太和,对外却抱成团,对你这个江南才子的排挤也是蛮厉害的,这又何妨,你是我手下的高材生,我带你来到北方又派你到这偏远不开化的小地方当文官,目的就是为了以后重用你!”

汤亦文答道:“学生决不辜负教官的栽培,依学生看,这些实力派人物不论多狡诈,都有一个通病,就是乡土观念都很重,只要不把他们的房子田地拿走,无论你搞什么,这些人是懒得过问的。因此,学生近日拟订了一个全县保甲试行办法。成立三青团事宜也已给县党部打过招呼,由学生一手来搞,待省党部许可,就可大张旗鼓把全县有些文化的青年都抓在手里,几年以后局面会大变的……”他说得兴奋,竟没发现张云龙手里已举着一张纸低头看着,似乎根本未听清他讲什么,便颇为尴尬地停住了。

张云龙刚要说话,听见院里有嚓嚓的脚步声,警觉地收了纸条并低声命令:“记住,我是你表哥,做生意的。”

“不要紧,大概是听差来福回来了。”汤亦文掀起厚厚的棉帘,向黑漆漆的院中一问,果真是来福。他便告诉来福自己表兄来了,让厨房备些酒菜。

张云龙也出来,笑眯眯地跟来福打招呼,又递过一只纸烟,来福接过便进厨房去了。这时,北风呼呼从屋顶吹过,远处传来阵阵狗吠声,夜已经很深了。

来福切了几盘凉菜,端进客房,汤亦文却命他直接端到卧室炕桌上,他自己从书架上取下当地一瓶柳林镇的西凤白酒,斟满两只小酒盅,招呼“表哥”入座。

张云龙脱掉黑皮鞋,用热毛巾擦擦手,笨拙地盘腿坐在厚厚的布褥子上。他端酒杯与汤亦文一碰,吱地一饮而尽,长长呼出一口气,连声说:“好冲,利刃一般,来劲呀,真是西北风味!”喝了几杯,来福又端上来一大碗热腾腾的酸辣汤面。汤亦文硬给来福饮了几大杯白酒,来福不禁酒力,面孔火辣辣地,见张云龙还要给他斟酒,急急摇着手说喝不了,退到门外,带好门,听见汤亦文在屋里大声说没事了,来福你闩门睡吧,便应了一声,蹲到墙根下给炕洞里又添了几大把麦草,见火苗红红的,便去闩了门。给风一吹突然感到身子有些飘,脚像踩了棉花包,踉跄回到自己房中,油灯也未吹灭便拉开被子倒头睡了,一会就传出细匀的鼾声。这时,他做梦也梦不到,一格窗洞的破处有一双细长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汤亦文悄悄回到上房,轻轻关好门,闩上,上到卧室热烘烘的炕上与张云龙隔着小炕桌盘腿对坐。

张云龙已吃完了汤面,他点着一只雪茄无声地望着汤亦文。“没问题,他平时滴酒不沾,睡得很死。”汤亦文说着又给张云龙斟满酒。

张云龙抽了口烟,用筷子夹起一片酱肉,有些不解地问他的学生:“亦文,这是什么酱肉,怎么圆圆地,每片中间又都有一个圆孔?”

汤亦文噗地笑了,他有些尴尬地说:“这叫钱钱肉,是本地极有名气的美味,据说已有一百多年名声了,远近无人不知,教官你尝这味道……”。

张云龙说:“嗯,味道很不错,钱钱肉?是像铜钱一样,可这到底是什么肉呢?”

汤亦文小声说:“是……就是驴子的那个玩意。”

“哈哈哈……驴子那个玩意。妙!北方厨子倒真有绝活呀!”张云龙快活地大笑一阵。

“亦文呀,你这个秘书长可不敢常吃这壮阳的玩意啊,你孤身一人在此,偌大一张热炕,晚上怕要睡不着觉吧?”说完,他望着汤亦文笑起来。

汤亦文虽在杭州的时候就听说这位教官是位风月场中的老手,两人到西安以后,他也时常在玄枫桥教官寓所见过些俊俏的女人,他虽然搞不清那些女人是婊子还是自己的秘密“同志”,但在军统里养成的习惯,遇事多在心里琢磨而绝不轻易发问,此刻在这个时候,教官把话题转到这有些猥亵的话题上,他不明其意。

汤亦文说:“不瞒教官,学生自小在南方长大,娇美女性也见过很多,原以为这里闭塞落后,风俗厚淳,女人大概都是些粗笨不堪入目的,但来此几个月,却感觉原先想法差矣!原来这里的女子虽细腻不如江南,但却另有一股北国女性的英豪之气,她们能吃苦,自主力极强,也不乏貌美者。”他脑海中清晰地闪过孔玉莲的高挑身材和那双美丽的凤眼,脸上有些微微发烫,幸好他的教官未察觉。

半夜的寒气侵入屋里,将未盖严实的来福冻醒了,他迷迷糊糊蹬上棉窝窝,到后院茅房去小解,见汤亦文卧室里灯还亮着,有些好奇,便悄悄蹑足溜到糊得严实的窗纸下听,但传入他耳中的全是叽叽咕咕的异乡方言,根本听不懂,只听见汤亦文说的“东里镇……民夫……”等字句,无甚兴趣,便撒完尿又回屋蒙头大睡了。

次日清早,汤亦文命来福送走“表哥”后,心情复杂地回到客厅,洗漱完,将头梳得油光,又对镜刮了脸,换上一身黑色的呢子中山装,细心地将一枚圆形“青天白日”党徽别在左胸。掏出怀表看看,时辰还早,便背了双手在青砖地上默默兜圈踱步。

他原以为张云龙来此只是秘密检查他的工作,饮酒至半夜,张云龙突然掏出那张纸给他看了,他着实惊了一阵,“最高领袖”突然要从天而降光临这穷乡僻壤,真如做梦一般!

张云龙对他说:“听了你那么多长远计划,我知道你很想在此有所作为,我很高兴。不光是开会期间,现在就着手准备,要清除一切隐患。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老弟莫要忘了。”

张云龙接着说:“我实话告诉你,我今天就是专为此事而来的,老板在南京还等着回电。”

汤亦文思索着说:“我可以在近几天命警察局以搜剿盗贼的名义把县城及机场附近东里镇的嫌疑分子先统统抓起来……”

张云龙立即摆手,严厉地说:“对本地这帮军警也不能太相信,两年前的‘双十二你不要忘了,这帮关中道的‘冷娃,如果谁肯出巨款,他们什么都会干出来的。长安近畿自汉代以来就盛行游侠之风,现代又有所谓刀客横行,绝不可大意!”

“必要的时候,……可以设法先杀掉一批,你势力单薄,到时我可以秘密派一些人来。”他冷酷地望着汤亦文说。

早上临走时,张云龙又在客厅拍着他的胳臂用家乡方言说:“老弟啊,在这乱世里,你再不要书生气了,幻想作戏文里的什么青天大老爷了,只要跟着委座、跟着老板好好干,前途无量啊!”他瞄了一眼汤亦文那白净的脸,轻轻吐出了那张汤亦文等了一夜的“王牌”:“至于县长一职嘛……待委座走后,我这个当老师的去给蒋鼎文主席说一说,这点面子他不会不给,这乌纱帽非老弟莫属啊!”

汤亦文回想到这里,心口突然一阵狂跳。

他穿上呢子大衣,带了来福来到了大街上。今天是逢集日,四乡农民担了红彤彤的辣椒、青油油的大葱、萝卜等蔬菜和黄澄澄的旱烟叶子和各种手工制品来赶集,卖了钱,又从小贩手里选购着日常用品带回家,因而集上熙熙攘攘,人喊驴叫,煞是热闹。

汤亦文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地往县府走着,满眼都是汉子们一色的黑棉袄和女人们脖子上的绿围巾和那一车车红霞一般的长辣椒在穿梭晃动。看着这些淳朴憨厚的农民,他忽然想起小时在南方水乡常见的情景,竟有些羡慕这些依附在土地上的农民,他们敬天法祖、春耕秋收,一辈子自自在在地厮守着妻子儿女,忙着柴米油盐,日子虽苦,却充溢着深深的人伦之乐;想着自己自入军统杭州警校以后的生活,他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想着迫在眉睫的那件事,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次既要不负上司的重托,又要尽量避免杀人或多杀,对,尽可能避免。

县府议事会按时在县府内那间宽大的正屋召开。

汤亦文站起先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简要地将报上看来和昨晚从张云龙嘴里听来的时局说了一阵。

两个月前,日军占领武汉又从广州大亚湾登陆。国民政府已移往陪都重庆,虽然保卫大武汉的战斗失败了,但日寇的暴行更激起了全国民众的抗日情绪,目前日军战线太长,有强弩之末态势,因而前线战事暂有一段平静时期,他强调目前各项税收不得任何人截留,以保证军事之需。对北面各个哨卡须加紧盘查,利用目前农闲逐村进行人口登记。

汤亦文讲话时,穿着一身黑呢警服的刘茂才喝着茶,抽着纸烟,不时用手理着鼻下的那撮黑胡子;谷逢雨这老头脑门半秃着,剩下一圈灰白的头发,干瘦苍白的两手捧着一只亮晶晶的黄铜水烟袋,咕隆隆地闭目吞吸着。其他几个人也各自或喝茶、或闭目养神。他们听着汤亦文这个小白脸一口生硬的南方口音官话,说得又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情,都有些不耐烦,但当汤亦文最后从皮夹里取出一只大信封晃了晃,提高嗓门说到中央“要人”不日将莅临本县召开军事会议时,房里气氛忽然活跃起来。

他们纷纷伸长脖子询问是哪一位“要人”。汤亦文却笑着说:“到时候诸位就知道了”。

他宣传说“要人”将坐飞机来,降落在东里镇旁的简易机场,预计停留数日,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发话,居住等事很快定了下来。“要人”住在县府,既清静又便于警卫。谷逢雨还表示将自己临街的“鸿运楼”馆子的厨子派来掌勺。

吃罢中午饭,汤亦文见厨子在院中水井旁边撩水霍霍地磨着菜刀,便过去与他闲聊。

厨子边哼着秦腔曲子,边殷勤地对汤亦文说晚饭前要从集上买一只肥肥的野鸡来炖了吃。他说现在正是野鸡肉滚滚满地乱飞的时候,收了秋的地里看得很清楚,很多闲下来的农民都扛了火药枪去打。

汤亦文一听野鸡满地飞,就有些心动了。他想下午并无什么急事,何不去野地里纵马驰骋,打打枪洒脱轻松一番呢?最近心事也实在太多了。

于是他便喊来福去把二匹马牵出,挂好辔头、鞍子。自己遂返回房里换了那身紧身绒衣裤,--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中一闪,他竖耳听见来福正在马棚大声吆喝着给马戴辔头,便从腰里解下钥匙捅开了卧室大柜上的大铜锁,里面放着一台张云龙给他带来的小型发报机。旁边放着一块绿军毡,汤亦文伸手从里面抽出一支崭新的左轮手枪,枪柄上的烤蓝耀耀发光--这也是张云龙给他送来的。

锁好柜子,装好枪和子弹后,汤亦文来到大门外,来福已备好马等他。两人跨上马,汤亦文回头对厨子说:“晚上的菜钱留出来给你买烟叶吧。”说罢两人松了缰绳嗒嗒沿街走了。

天擦黑时,两人才回来,脸上身上都满是尘土。来福的鞍后挂着四、五只肥大的野鸡。来福喂了马,又到警察局去还了那杆汉阳造步枪,回来就帮厨子拾掇野鸡,他看见野鸡身上的弹洞,又想起午后的事情,仍有些纳闷。

今后晌打猎很顺当,他没有想到汤亦文这个白面书生竟然枪法极准,骑在奔跑的马上,举着那杆汉阳造步枪,专拣跑得快、身体肥硕飞不动的野鸡瞄准射击,几乎枪枪命中。当一只被击中的极肥大的野鸡挣扎着扑腾想要飞起来时,一柄沉重的枪托狠狠砸在了野鸡身上,汤亦文脸色怪异,咒骂着一下又一下将翻滚的野鸡砸得不能动弹。

太阳快要被远处村庄遮住的时候,四边旷地里一片寂静。汤亦文忽然从怀里拔出一支手枪递给他,说:“来福你玩玩这个,这是我在警察厅时同事送的。”

汤亦文教给来福如何填弹和射击,指着远处的一株未砍倒的玉米秆让他射击。啪啪啪的枪声不时响起,黄铜弹壳落满了田埂。虽然玉米秆仍在斜阳里摇晃,但两盒子弹打光后,他击发时已很熟练了。

汤亦文纠正了他小臂与手的姿势,让他继续打,后来又索性将野鸡一只只抛向空中让他用枪射。回城的路上,汤亦文对他说:“只要你跟我好好练习,以后到警察局当个队长是蛮可以的……”

厨子将野鸡肉块先炖到半熟,又捞出用葱丝、姜末、黄豆酱油烹烧了起来,临出锅又浇了点西凤酒,满院子就飘着浓浓的肉香味。

盛满鸡肉的小盆端上桌,汤亦文命来福将厨子叫了来,三人一起吃喝起来,汤亦文拿出一坛精致的绍兴花雕让来福和厨子同喝,他俩都嫌味寡,仍喝白酒。来福想像着警察队长那个神气劲,便不住地向厨子夸秘书长的枪法。

嚼着肉,来福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告诉汤亦文,那只极肥的野鸡,剖开后,肚里有几个圆圆的野鸡蛋子。厨子咂着嘴说“那可是大补的玩意啊!”

汤亦文愣了片刻,说:“我吃好了,你俩慢慢喝吧,我出去一下。”来福见他换了呢中山服,又细心对镜子梳着头,忙下炕趿拉鞋,汤亦文摆手不要来福去,又取了什么东西掀帘走了。

孔玉莲盘腿坐在热炕上,腿上滑动着一块粉色的杭绸,她用纤指轻轻婆娑着绸面,一种光滑细腻的感觉涌到心里。这是日前新上任的秘书长汤亦文送给她的礼物。

孔玉莲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她娘家在离县城四十里外的东里镇,父亲孔祥是镇长,也是当地的首富。

三年前,县警察局长刘茂才死了老婆,托媒人到孔家提亲。孔玉莲是见过刘茂才的,对这个四十上下,留着一撮小胡子的汉子不感兴趣。她起先死不愿意,父亲一说此事她就泪水涟涟,娘也在一旁陪着抹泪。后来,与他家有点远亲的县长一次路过东里镇,把她爹叫到一旁说了几句什么。

于是有一天,她便被丫环、老妈子们簇拥着套上新花袄,顶了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坐上两匹大马拉的铁轱辘轿车,在穿着崭新长袍马褂骑着大马的刘茂才和众多骑马背枪警察的迎送下进了县城,从此成了乡民羡慕的能常去省会西安逛大街、能在县上唱秦腔戏时坐头一排,令不少富家闺女羡慕不已的局长太太。

在外面她与刘茂才似乎很亲热,但一回到刘家的青砖青瓦的大院里,她就变了个样,稍不顺心就摔东西,骂刘家的下人,有一次把脂粉盒也扔到了刘茂才的脸上。虽然刘茂才一再忍让,逗她笑,领她到西安下馆子、到易俗社看名角唱的秦腔戏,又给她买了不少西安太太小姐们流行的时髦衣服,但她心里却总像是压了个青石磨盘,沉甸甸的。她厌恶刘茂才那枯树皮的瘦脸,更讨厌他出了门时那副粗俗的样子,连对他赔笑脸时装驴叫学丑角的样子也越来越感到恶心。

日子长了,她就悄悄拿出让跟来的家人搞到的《西厢记》、《石头记》这些小说囫囵吞枣地看着,常把自个儿也想像中穿了一身秦腔戏里崔莺莺的衣服钻到书里大悲大喜,只有这时,她才感到天变得蓝了、云也似乎变白了。

刘茂才死了的老婆留下一个儿子,名叫富贵。对这个留着茶壳盖头、勒着红肚兜、脚穿老虎鞋的娃娃,她倒是很喜欢。富贵初是怕她,后来见这后娘常从西安给他捎好吃的,又常将他搂在怀里哼戏文,便也不再怕她,反而十分恋她。

刘茂才对孔玉莲嫁过来后的任性使气虽也恼火,但得了这样一个娇妻,常有人对他羡慕不已,感到面子比吃羊肉泡馍的老碗还要大得多,气也就消了,又见她对儿子富贵很是喜爱,视如已出,心里多少有些安慰,加之他慢慢地已不满足警察局长的这身黑衣服了,心眼总在官场上转,因而,对孔玉莲也就懒得管。

今天中午吃饭时,刘茂才在饭桌上告诉孔玉莲,汤亦文刚在会上说,南京有个大官过几天要来县上召集岐山那边的军官开会。这大冬天里县上也无多少事,可以借机好好热闹一番,到西安请个戏班子,摆几天宴席自是少不了……

刘茂才还无意中流露出他欲借为大官警卫之机,想露一露头脸的念头。

此刻,孔玉莲比划着汤亦文送给她的绸料,那个白净面孔,总寻机偷窥她的南方人的面容又浮现在她脑海里。汤亦文的突然出现让她感到有种新鲜感,这个人头次来刘家礼貌性拜会刘茂才时,见到她,很客气的尊她为“嫂夫人”,似乎还有些腼腆;他与刘茂才在正屋闲说时,她在西屋里隔帘悄悄听了一阵,一边是刘茂才的高喉咙大嗓门炫耀自己带人抓贼捕盗的吹嘘;一边却是汤亦文略带谦恭、文质彬彬的南方口音应答赞誉声。

她听刘茂才说,这个老婆还没讨的碎娃秘书长的老家在长江边的什么地方,远得很。她不知道长江具体在哪里,但却知道那江与县城附近的渭河、泾河离得很远很远。

汤亦文告辞时,她跟着刘茂才送,在蹲着石狮子的大门外,两盏亮亮的红灯笼映照下,她突然感到汤亦文的眼光有些慌乱、又火辣辣地滚过她嫩嫩的面颊,一股奇异的热流霎时在心里搅动……

幸好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刘茂才并未察觉,他正大声地命令一个下人擎着灯笼送汤秘书长回住处去。

她又想起了那天墓地上汤亦文的眼光来……

孔玉莲刚想谁,谁就登门了。

刘茂才坐在正屋,正嚼着猪耳朵,喝着酒,等着厨子给他扯面吃。听说汤亦文来访,忙起身将他迎到屋里,命丫环添一副杯筷上来,汤亦文并不拒绝,两人说着话,一盅盅对饮着。许是刚已喝了些酒的缘故,汤亦文的脸上红红的,举止也不似往日那般儒雅。

汤亦文说:“刘局长,党国‘要人将来本县,对老兄来说可是一次好机会啊。”

刘茂才说:“哪里,哪里,咱是个大老粗,有家有室的,这辈子就这回事了,秘书长少年老成,才是前途无量呀。”

汤亦文说:“刘兄此言差矣,民元以来,不是到处都搞什么‘湘人治湘、‘粤人治粤,以愚兄看,刘兄是这方圆百里无人不晓的人物,又是土生土长,将来若以老兄来执掌县印,愚弟定将竭诚襄助,助刘兄造福桑梓……”

听了汤亦文的恭维,刘茂才心里很是舒坦,他哈哈大笑说:“秘书长太看重我这个大老粗了,那每一处戏里明明白白演的自古都是文官治天下,武官保境安民,秘书长一肚子墨水,愚兄是撵不上呀,不过话也说回来,愚兄在这块地盘上可是‘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不管他是当官坐轿的,还是偷鸡摸狗的,见了咱,没人敢给咱脚底下打橛子,以后秘书长只要有啥事,吩咐一声,愚兄绝不马虎。”

这时丫环盛了一老碗油泼扯面条给刘茂才端上来,刘茂才与汤亦文推让了几次,还是自己呼噜呼噜吃了起来,又吩咐快给汤秘书长下面。

这种扯面是关中道里富人穷人都极爱吃的,有“宽如腰带,厚如刀背”之称,他看着刘茂才吃面的贪馋样,心里想着刚才那番明似谦恭,暗带警告的话,突然觉得这些本地人就像他们种植的线线辣子一样--看着直直的,吃到肚里却能辣出眼泪来。

孔玉莲到灶台见丫环拿了一只大老碗要给汤亦文盛面,忙止住她,让换成一只略小的金边细瓷碗泼了热油盛上去。

汤亦文先尝了一筷子,觉得这宽面条入口筋顽筋顽,蛮有嚼头,便不再客气,也与刘茂才一样,大口吃了起来。

饭后,汤亦文便告辞要走,试探着问刘茂才:“嫂夫人不在家吗?”

刘茂才便喊了一声玉莲,又对汤亦文说:“她才把娃哄睡着”。

孔玉莲出来与汤亦文打过招呼,又劝他再饮几杯,刘茂才也忙附和。汤亦文心里正求之不得,推让一番,三人重新落座。

孔玉莲把一盘油炸花生米推到汤亦文跟前说:“汤秘书长,听茂才说咱县上要来飞机,是吗?”

刘茂才看她一眼,有些尴尬,汤亦文却装看不见,说:“怎么,嫂夫人没见过飞机?”

孔玉莲说:“在西安听见天上嗡嗡叫,看不清。”

汤亦文笑了:“嫂夫人想看飞机,那还不容易,到时候,我陪你去。”

又碰了几杯酒,汤亦文真正告辞了,他有些微醉,步履踉跄,月光下,竟大着胆眼珠直钩钩看着孔玉莲。刘茂才有些察觉,长脸拉得更长了。孔玉莲便扭头又喊人去点灯笼。

刘茂才冷冷地说:“汤秘书长,你留心脚底下有砖头。”

孔玉莲突然心里有些发冷,有股说不出的不舒服。

天蒙蒙亮,刘茂才就起来,用盐水漱过口,没有穿黑警服,换上了一身二毛子里的蓝黑色夹袄长袍。

家人已将马拉的轱辘车套好,等了约摸一锅烟功夫,汤亦文戴着礼帽、穿着呢大衣从东边浓雾里闪出来,来福在后面牵马跟随。

马车出了东门,上了那条通往东里镇的碎石子官道。

刘茂才与汤亦文坐在车里,寒暄了几句,就各自转头从车两侧的小窗子向外望着白茫茫的神秘世界,各想着心思。

汤亦文昨天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居处,来福忙倒水给他洗脸烫脚,他吩咐了来福明日一早随他去东里镇,正准备就寝,谷逢雨却很不知趣地登门了。

汤亦文只好客气地让他入座,来福上了茶,两人烤着炭火说话。

汤亦文说:“谷老前辈深夜前来,有什么见教吗?是否白天会上遗忘了什么事?”

谷逢雨忙拱拱手,干笑了两声说:“汤秘书长,老夫此时拜访,扰了秘书长的美梦,秘书长恕罪、恕罪啊!”

汤亦文说:“哪里,哪里,学生本应常去老前辈府上聆教,还望前辈宽恕呀!”

谷逢雨转动着眼珠,干咳了两声道:“党国要人亲临本县,实在是乡民莫大的荣幸!老夫琢磨着……为给本县增色,也为让汤秘书长从容布置接待事宜,是否以本县商会的名义,以犒劳此部分国军名号,拟定一个数目,由城中及各镇商号均摊,如此在党国要人面前,秘书长也可一显政绩嘛……”

汤亦文听出这只老狐狸的意思,是想借机狠捞一笔。他从心里有些厌恶,但转念一想,以商会名义筹得一笔钱,大部分由自己支配,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即使众商家有怨言也会针对商会,自己到时装糊涂……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此事,又问此事有无难处。

谁知谷逢雨正等他这句话,立即掏出一张纸来,上面用毛笔写了一溜店名铺号和款数。他伸出一根干瘪的手指,指点着说:“这些都是东里镇的大铺面,按说我这个会长说一声,也没啥麻达,但……秘书长那天在墓地也看见了,赵大头对我那个赖皮样,唉?这家伙是东里镇一霸,手下又有三四十个青皮楞娃。”他压低声音说,“赵大头的保安队里有几个以前就是‘刀刀客,专绑‘肉票干这个的。(他用手作了一个切割的动作)难缠呀!”

他又对汤亦文说,东里镇南接咸阳、西安,北通山里,各色商贩、脚夫常在此过往、歇脚,是一块肥得流油的地盘,所以赵大头一直占据不放,刘茂才因岳父家在那里,加上赵大头又常给他塞红包,所以,他也暗中给赵大头撑腰。他请求汤亦文按单将东里镇应摊的款项收上来……

汤亦文没想到竟被这只老狐狸兜进了圈子里,在心里骂了一声。但为了不使对方小觑他,他还是装得很轻松地一口应承下来。

汤亦文想到这里,便转头问刘茂才,谷逢雨与赵金锁有什么芥蒂?

刘茂才说:“咳!说来也没啥,当初赵大头新任东里镇保安队长的时候,找谷逢雨要筹一笔款子,想添几条快枪和一批子弹,可谷逢雨这个老家伙也太啬皮了,给的钱只够赵大头喝两顿酒,赵大头把钱摔到桌子上,两人从此翻脸……后来还是我从局里给拨了些枪弹,事情也就过去了。”他用手摸摸小黑胡子,有些得意。

汤亦文将谷逢雨筹款打算告诉了刘,将单子给他看了,刘茂才意味深长地笑一笑,圆滑地说东里镇有自己的老丈人,他不便插言,秘书长看着办。汤亦文悻悻地收回单子,心里很不快。

十雾九晴,太阳渐渐露出了脸,天地慢慢变得开阔。又过了一座石板桥,前面隐隐可见一片屋瓦。东里镇到了。

赵大头领着一帮手下人将汤亦文和刘茂才一行迎进了镇公所的院里。镇长孔祥闻讯也急忙赶来。

汤亦文很注意地打量着孔玉莲的父亲,见他头戴一顶瓜皮帽,面皮白皙,颔下留着一绺细长的胡须,相貌儒雅,一脸谦恭的样子,颇有些好感。刘茂才过去叫了声大,便将来意告诉了岳父和赵大头。未等宽衣,汤亦文立即提出先去机场看看。

机场在镇子南门外一道隆起的土埂旁,土埂下的一洼洼泥水地长着一丛丛茂密的芦苇和野草,如今都已干枯,横斜竖歪地,一片萧瑟景象。

汤亦文和刘茂才在孔祥、赵大头等人簇拥下,登上土埂,放眼望去,是一片极开阔的旷野,机场就位于旷野里。孔祥告诉他,这个飞机场是几年前胡宗南的部队刚开到北边岐山脚下布防时修建的,当时给部队运送一些给养,近几年不使用,附近百姓的牛羊常常散放到这里吃草,乡民取土时还挖有几个大坑……

汤亦文皱着眉头命令他们立即抽调民夫抢修,务必在三天内恢复原样。

安排完毕,一干人回到镇公所歇息。汤亦文和刘茂才用热水洗过脸,便围着火炉烤火喝茶。汤亦文笑着对刘茂才说:“刘局长,你是否先回泰山府上看看?”刘茂才嘿嘿一笑,说:“不着急,先办公事。”

汤亦文掏出那张单子,对孔祥和赵大头说了筹款之事。赵大头一听,眼睛立即发亮了,连连说应该。刘茂才见岳父的脸拉得长长的看他,便偷偷地给赵大头使了个眼色,又低头装着烤火。

“孔镇长,这件事很急啊,你看呢?”汤亦文笑眯眯地注视着孔祥。

刘茂才赶忙接过话茬说:“这件事情好办……大头兄弟,汤秘书长第一次来你们地盘,你拿啥好东西款待呀?”

汤亦文见他把话岔开,心中越发不快,表情也露出明显的不满。转念一想,不怕你两个溜脱。便爽快地说:“让孔镇长想想也好,今天你们兄弟俩见面,我陪你们好好喝两杯。”

赵大头见状便也不好再说,嘴里应着,出去吆喝手下备酒菜去了。

孔祥犹豫了一下,有些怯怯地对女婿说:“茂才,你娘这两天头痛拔火罐,在炕上念叨玉莲,你趁这会没事,去看看……”

刘茂才有些发窘,心里骂着老丈人太糊涂,这点气都沉不住,便哼了声扭过头看汤亦文。汤亦文心里很明白,哈哈一笑说:“是啊,刘局长,我看你也该去看看岳母了。”

刘茂才只好戴上帽子,提起一个布包,随岳父走了。

赵大头一挑帘子闪进来,对汤亦文说:“秘书长,你看这孔镇长,上边每次派下事来,都好像拿刀子剜他的肉,这……刘局长也是这样子,公私弄不清……”

汤亦文忙摆摆手止住他,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谷逢雨的话,闪出一个要拆散刘茂才与赵大头关系的念头来。

门外又进来几个赵大头的手下,报告酒菜已备好。汤亦文站起来,亲热地拍拍赵大头的肩膀说:“赵队长,那就多谢了!”

正房宽敞的大厅内,已摆好了四桌酒席,赵大头一边招呼汤亦文在首桌正中那把太师椅座下,一边不耐烦地命人去叫孔镇长和刘茂才。

汤亦文站起招呼赵大头手下的弟兄们都入席。他也暗暗打量了这些保安队员,见大都是些面貌粗鲁、体格强壮、挎枪插刀的汉子,心里想,对这帮家伙不可轻视,又想起谷逢雨说的什么“刀刀客”的话。

孔祥和刘茂才匆匆过来,在汤的右侧落座,赵大头和他的副队长赵二娃在汤的左侧入座。西凤酒被火柴烧掉封头,斟满了各人的杯子。

汤亦文端起一个杯子起身微笑着说:“诸位,党国要人不日将亲临本县,这是我等报效党国的好机会,修飞机场的事情是顶关键的,诸位要在孔镇长、赵队长的带领下,尽心尽力,不出差错地做好此事,本人先借花献佛,慰劳弟兄们,干了这杯!”

众人起身看着汤亦文一仰脖,也纷纷举杯喝下。

汤亦文见众队员有些局促,便扭头对赵大头说:“赵队长,让弟兄们放开喝,我也是军人出身,喜欢痛快、热闹!”

赵大头闻言大喜,便举杯吆喝了起来,众队员和镇上的几个差人立即放开了手脚,吆五喝六地划拳痛饮起来。

刘茂才一脸阴沉,一言不发,只是一盅接一盅地喝着白酒。刚才回到岳父家,孔祥急不可耐地告诉他,前几天他派一个掌柜的去西安进一些日用品,想趁过年时好好挣一笔钱,不想购货的两个人走到半路上,被几个土匪用刀逼着抢走了钱袋,连几匹驮货的骡马也硬拉走了。他怀疑是赵大头手下人干的,但现在苦无凭证……又说了些赵大头平时横行镇上,眼里全无他这个镇长之类的话。

刘茂才听了半信半疑,他岳父察看他的脸色,忙说赵大头未必有这么大胆,但他手底下那帮认钱不认人的“刀刀客”就说不准了。

刘茂才烦躁地从包里掏出几盒水晶饼、纸烟、茶叶放到桌上,与一旁的岳母草草说了几句话,恰逢赵大头的人来请,便有些恼怒地赶来了。

十一

火暴的西凤酒一瓶瓶被打开,酒席上的人一个个东倒西歪,桌上的炝白肉、线线肉、凉拌莲菜等撒得满桌都是。

汤亦文平素饮酒虽然自诩无对手,但几十杯白酒下肚,渐渐感到屋顶在旋转,周围人的面孔也都变得模模糊糊。他摇晃地站起来出去小解,一个镇公所的汉子忙挑起一盏灯笼陪他出去。

天已黑透了,北风冷飕飕地吹过来,汤亦文突然感到恶心想吐,踉跄地走到茅厕外,手扶着一堵墙,还忘不了挥手叫那汉子先回去,他不想让下人见到他堂堂秘书长的丑态。

手抠喉咙眼哇哇大吐了一阵,感到好受了一些,冷风一吹,头脑也清醒多了,他掏出手帕正要擦嘴,突然听到矮墙那边茅厕里边传来两个保安队员的说话声。

一个说:“今晚可真热闹,看那个姓汤的秘书长喝得蛮高兴,咱队长越混越好了……”

另一个显然喝多了,舌头发硬地应道:“好个蛋!昨天晚上那几个山里来的人,在咱队上吃了喝了,临走,队长还送人家两匹骡子,有几个箱子死沉死沉地,谁知道装的啥……啥好东……东西……”

那个又说:“我咋见是队副送走的,鸡叫二遍了才回来睡。”

“你懂、懂、懂个啥?队长不、不发话,这么大……大的事,队、队长不发话、话,队副他、他吃了豹子胆,也不、不敢,这事要让外人知道,就有好看的了……”那醉汉又答道。

黑暗中,汤亦文突然直起了腰,如遭了雷击一般,呆住了。残剩的酒劲立即跑到爪哇国去了,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咬咬食指,茅厕里两个人的对话还在时断时续传入耳中,千真万确,他感到后背犹如渗进了一盆冰水,四肢僵硬。远处又有灯笼晃过来,里边那两个也窸窸窣窣地就要出来。

汤亦文在瞬间镇定了下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屋里。

赵大头喝得脸膛红红的,剃得发青的大头上青筋也暴起来。见汤亦文回到座上,他便大声喊着:“秘书长,我跟刘局长合计了,过两天机场一修好,到西安请个秦腔班子来,好好唱两天,让弟兄们过过戏瘾,你看行不?”

汤亦文冷冷地看他一眼,扭头见刘茂才和众人都满眼期待的目光望着他,连一边喝得脸庞发红的来福也伸长脖子盯着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立即满脸堆笑地说:“弟兄们喜欢听戏,那就好好热闹一番。我也可以借机欣赏你们家乡戏的妙处,明天就派人去请。”

众人闻言,皆喜出望外,纷纷拥过来向汤亦文敬酒,但汤亦文一律以身体不适挡回。他破例地点着一支烟,大口喷着青烟,以掩饰内心的慌乱与恼怒。看着赵大头已与刘茂才在商量着头场戏是先在东里镇还是先在县城唱,他内心的自信,像他不断喷出的青烟一样,散尽了。

翌日一早,汤亦文早早起身,叫来赵大头。

“我想请赵队副跟我回县里,有什么急事,我可派他及时与你和孔镇长联系,你看呢?”

赵大头满口应承,他并未意识到什么。赵二娃叼着烟,站在一旁很得意,立刻命人备马。

在回县城的路上,汤亦文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铁青着脸,很注意地看着路两边的景物,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马车驶进了东门,汤亦文大声命令马夫先到警察局。刘茂才有些诧异,未等他脑子转过弯来。来福、赵二娃等三人也纵马跟了进来。

汤亦文从马车里钻出来,看一眼四周尽是穿黑衣的警察,便对刘茂才说了句什么,一行人便进了刘茂才的办公室里,刘茂才转身又出去了。

汤亦文坐在刘茂才的高大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黑亮的皮鞋一抖一抖的。他眼里射出两道寒光直刺向赵二娃,脸色铁青,只字不吐。

赵二娃本来一路上兴高采烈而来,忽见汤亦文这副嘴脸,不知何故,心里哆嗦了一下。

走廊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汤亦文眼一瞪突然“啪”地一声手拍在桌面上,把来福吓得浑身一抖。

“来人呀,把这个奸细给我捆起来!”汤亦文刷地站起大声喝道。

几个穿黑衣服的警察一拥而入,七手八脚麻利地将赵二娃绑了个结实,又下了他的匣子枪。刘茂才始终没有露面。

汤亦文下令将赵二娃先押起来,严密看守,不经他允许,任何人不准接近。随即气哼哼地带着来福欲离去。

赵二娃这才感到事情严重了,心想是有什么把柄叫汤亦文抓住了?不禁害怕起来,见绑他的几个警察都是生面孔,他便一边挣扎一边喊叫:“秘书长,你不要冤枉好人啊!我赵二娃不是谁的奸细呀!……刘局长,刘大哥,快救救兄弟呀!……”

汤亦文闻声大怒。他抖掉呢子大衣,急步上前朝赵二娃肋下猛击一拳,又是狠狠的两记横拳打在赵二娃脸上,鲜血立刻从鼻孔、嘴角流了出来,扑通一声,赵二娃躺在砖地上。

汤亦文看也不看,出门找刘茂才去了。

十二

刘茂才坐在另一间房里,端着一个茶壶用嘴噙着壶嘴喝茶,竖耳听着那边的动静。

汤亦文余怒未消地进来,回手闩上门,他把昨天晚上在茅厕旁听到的那段对话告诉了刘茂才,然后直钩钩地看着他。

刘茂才听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活该这小子倒霉。趁此机会撤了他保安队长的职,另派一个自己心腹去把地盘抓过来,哼,他妈的,反成一桩美事了……

他放下茶壶,说:“唉,我虽然跟赵大头以兄弟相称,其实这小子很多事都瞒着我,真是匪气不改!”他又把岳父派人购货半路被抢告诉了汤亦文,最后试探是否把赵大头撤了。

汤亦文沉默良久,没有表态,末了说先审完赵二娃这小子再说吧,又让刘茂才下令逮捕赵二娃一事不准泄露出去。

在警察局看守所里,赵二娃坐在粗大的木栅栏圈成的单人囚室中,眼睛转动着,把几天来的事情反复在脑子里演戏一般地回想着。想来想去,只有前天晚上那桩事才可能使自己身陷囹圄。

那天晚上,他正与保安队几个弟兄推牌九,赵大头突然把他叫到屋外,告诉他,山里几个朋友要贩一些西药,命他派几个人护送过关卡,并已交了一笔现洋,他命赵二娃辛苦一趟。

赵二娃过去风闻他这位大头老兄平时拉扯极广,三教九流铁杆朋友也时常来东里镇吃吃喝喝,因而也未在意。赵大头领他到村外一片林子里,黑暗中他只见几个陌生人在等待,赵大头将他介绍以后,又与那几个人低声嘀咕了一阵。

赵二娃悄悄把赵大头拉到一旁,满怀疑惑地说,这几个人把西药往山里带,会不会是送给共产党的?他提醒赵大头,此事如果传出去,是会出娄子的。

赵大头却满不在乎,只狡黠地嘿嘿一笑,说只要有大钱赚操那么大心干啥。随即又命他牵两匹骡子一定送到指定地点。

他虽然心里有些忐忑,还是回村叫了几名心腹,牵了骡子到小树林,捆扎好那几个大木箱趁黑就上路了,一路上因哨卡都是他手下人,因而未出任何意外,可谓神鬼不知,可如今自己落到这一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汤亦文这小白脸已经知道了?又一想,保安队的弟兄们都是些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眨眼的汉子,况且多系亲戚连襟,垫“黑砖”的事决不会有人干……

赵二娃正在胡乱猜想,两个警察进来喝令他出去受审。

一进审讯室,赵二娃迎头看见汤亦文、刘茂才坐在审讯桌前,几个警察挽着袖子站在两旁。

“吊起来!”汤亦文厉声命令,赵二娃立即被一根粗麻绳捆住双手,哗啦一声又被高高吊在屋梁上,离地的两脚在微微摆动。

“赵二娃,你给陕北共区私送货物,已有人告发,我和刘局长现在给你一次机会,你老老实实把主谋供出来,我可立刻放了你,否则的话,你这一辈子就别想回东里镇了。说吧……”汤亦文面目阴深,紧盯着赵二娃说道。

赵二娃感到胸口发闷,他大口喘着气,闭上了双眼。他已明白汤亦文果真知道了。既然这样,自己索性一人承担就是。

审来审去,赵二娃只是一只咬定他有几个朋友运了几袋粮食到山里亲戚家,其他私货绝未夹带。

汤亦文急得捶桌子,命令用鞭子狠狠抽。

几个警察轮流用鞭子抽着赵二娃屁股,破碎的布块一片片飘荡下,赵二娃脸色苍白,大声嘶喊,但决不再多招一个字。那几个警察平日也晓得刘茂才与赵大头的交情,此时见局长黑个脸一声不响,下手并不太狠。

汤亦文是何等样人,这一切未能逃过他的眼睛,但他又不好给刘茂才当场难堪,于是把气都发泄到赵二娃身上,他走过去,粗暴地把行刑的警察推到一边,嘴里骂一声:“蠢货,老碗的饭都吃到狗洞里了?!”

他并不理会刘茂才愈发难看的脸色。绕着赵二娃转了一圈,突然阴险地一笑,说:“你小子吃遍了本地饭,我让你尝尝大码头的东西。”他从桌上拿起一只厚手套戴在右手,凶狠地哗啦一声,扒掉了赵二娃的棉袄,露出肌肉结实的上身。汤亦文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那裸露的肋骨上,仰脸对赵二娃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莫错过啊……”

众人都紧张地望着汤亦文,不知他想搞什么名堂。

赵二娃闭上眼说:“就那点事情,秘书长你就是割了我的头,也没有什么主谋。”

“好!够江湖义气,那我就赏你吃一顿排骨了!”

汤亦文从下往上用力挤压着赵二娃的肋部。黄豆大的汉水从赵二娃的头上、脸上滚落下来,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哼。

刘茂才见状,感到汤亦文也太心狠了,同时他隐隐感到这个年轻的小白脸在平时装出的那副文质彬彬的相貌下,藏着一副绝非善类的心肠。他起身过去对汤亦文说:“秘书长,这小子钢嘴铁牙死不认账,你别火气太大,大冬天的小心伤了脾胃。回头我细细审他。”

汤亦文也累得气喘吁吁,就势扔了手套,重新坐回桌旁。

刘茂才吸着烟,挥手命几个警察把赵二娃放下来,又命把棉衣给披上,随即厉声呵斥他:“你干的事情,秘书长都已知道了,到底谁是主谋,你说了就完了,也别怕,不行调你到局里来干,还不是当哥的一句话。”

赵二娃躺在地上喘着气,闻言用一只胳臂支起身子,瞥了一眼刘茂才道:“刘局长,江湖上最讲义气这两个字,我……我赵二娃自己干的事,总不能……不能给别人栽赃吧?”

汤亦文下令把赵二娃打入死牢,加戴脚镣,严密看守。

刘茂才回到办公室,想了想,命人给赵二娃悄悄送些酒肉,再送几盒好烟,吩咐吃喝睡觉不要亏了他。他知道那地方汤亦文是不会去的。

中午回到家里,用热水烫了脚,刘茂才就盖了被子躺在热炕上抽着烟闷闷不语。贵贵爬过来揪他的胡子也被他一把推开。吃饭时他忍不住把审赵二娃一幕告诉了老婆孔玉莲。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妻子脸色渐渐变得很难看。

十三

黑漆漆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街上也难得看见几个人。就在汤亦文宅院附近一条小巷里,有一个黑影在蹀躞徘徊,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这是来福,他已在这条黑巷子里来回转悠好久了。他在想刚才看到的、听到的那一幕到底要不要告诉汤亦文。

刚才吃罢晚饭,汤亦文命他去请谷逢雨来。他便直往城南谷逢雨家去。这时天已开始蒙蒙暗下来,走到谷逢雨的院门前,他刚要伸手拍响兽嘴衔着的门环,一声马的嘶鸣从院里传出,他扒门缝一看,见谷逢雨家的马槽上并排拴着三匹马像正在吃料,由于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马的颜色,但猜想谷逢雨家一定有远客来拜访。

是谁呢?会不会与汤亦文有关呢?来福突然来了兴趣。这两天的事他都看在眼里,虽不很清楚内幕,但模模糊糊感到要发生一些什么事了。

来福看看两旁,没有过路人,只有寒风怒吼,吹得墙头上的青瓦发出轻微的嚓嚓声。他的胆子猛然变大了,从怀里掏出汤亦文送他的一柄细长的匕首,轻轻拨着门闩,幸好竖闩未上,横闩很快被拨到一旁,来福轻手轻脚将门推开一条宽缝,悄悄钻了进去--他知道谷家没有看家狗。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将窗户纸吹得一阵间一阵哗哗响。来福重新闩好门蹑手蹑脚溜到上房的一扇侧窗下,竖起耳朵听着。

屋里传出男人的说话声和被烟草呛着后猛烈地咳嗽声。

来福听到谷逢雨的声音说:“老弟呀!现在你明白了吧?刘茂才自从姓汤的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来了后,就动着心眼想往高枝攀,说不准还盯上了本县头把交椅,其他人在他心里都掉斤两了……”

“那也该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跟我过不去,抓二娃明明是煽我的脸,姓汤的小白脸不晓得葫芦里卖的啥药,以后可要提防呀!……刘茂才这个王八蛋背过河不认干大在的货,交了这几年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没想到他竟帮着汤亦文给我好看!”另一个男子的粗嗓子有些急促地截断了谷逢雨的声音。

来福一听竟是赵大头与谷逢雨在议论汤亦文和刘茂才,心中既暗吃一惊,又感诧异--这两个老冤家怎么搅到一起了?

来福继续耳贴窗纸听着。

赵大头说:“刚才我找刘茂才要人,原想要不出,他也该说句话,咳!这个狗日的不但不给人,还说二娃案情重大,又赶上这他妈的什么大官要来的时候犯的,人绝对不会放;还劝我要装一装孙子,给汤亦文去赔个罪,以免连我也牵进去……会长,你听听这是什么鸟话?太不够朋友了!”

赵大头说完,屋里连着吱吱两声,象是在喝酒。

就听谷逢雨说:“来来,老弟呀,你和这两位兄弟边吃边说,看菜都凉了,一会就给你们下面……唉,我说要不你今晚就不走了吧?我这房子宽敞着呢。”

“不。要走,今晚非回去不可,这地方我待不住了!”赵大头断然答道。

谷逢雨说:“那就再喝一阵……,是不是老弟最近有啥事对不住茂才了?”

“毬,我把他就没往心上放,谁愿说啥说啥,反正这次跟他扯破面皮了!”赵大头有些含糊地说。并不理会谷逢雨话里隐藏的意思。

谷逢雨干笑了起来,然后问道:“大丈夫一不作,二不休,老弟打算咋办呀?要不这口气就咽了算了。”谷逢雨显然在激将赵大头。

“咽了不成!我想好了。”赵大头恶狠狠又带几分狡诈地说:“不是有大官坐飞机要落到东里镇吗?到时候,我领弟兄们跪到飞机下告御状,我就说汤亦文跟刘茂才串通毒死了老县长,想自己当县太爷,这一招戏上灵得很,不信我就装扮不了!”

谷逢雨和窗外偷听的来福都同时吃了一惊:这一手的确够厉害的。

赵大头继续说:“谷会长,老弟过去糊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多有得罪,你老不要挂在心上。”

“哪里话,哪里话!咱俩现在是套在一起的辕马,步子得一样,不必多言。”谷逢雨回答着。

“那……谷会长到时跟我一起告御状吧?”

“这……”谷逢雨显然没料到赵大头会这样咄咄逼问。

沉默半晌,赵大头忍不住大声说:“谷会长,再不要前怕狼后怕虎了,状告赢了,县长的大印总不会落到我这个粗人手上,这你该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吧。对了,东里镇收税的事包在我身上,交到你手上要少一个子,你拆我的房。”

赵大头这手果然奏效,老奸巨猾的谷逢雨像是终于下了狠心,就听他说:“行!那就一言九鼎,咱俩今晚就说好了,谁也不要把谁卖了,来,老弟,干!”

“干!”屋里传来碰杯声。

来福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的浑身发起抖来,他抬了抬酸疼僵硬的脚,心跳得咚咚地,怕赵大头他们会出来小解,他看准了远处墙根靠着的一辆破架子车,便悄悄挪了过去。在纵身向墙外跳下的瞬间,来福觉得满天寒星都晃动了起来,像是都落到他的怀里了,汤亦文许愿的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但当走到汤宅门前,来福又犹豫了。要不要把这些告诉汤亦文呢?告诉了他,他会怎样呢?汤亦文的心毒手狠来福从打猎那一天已多少窥出了些。

刺骨的寒风也像故意跟来福作对,呼呼直往他的脖子和怀里猛钻,他就这样抄着双手,裹紧棉衣在黑暗中低头转悠,像是一具幽灵。

终于,那双笨重的棉窝窝鞋在冻硬的土地上站定了。对一个出身卑微、整日供人使唤的农家子弟来说能骑上高头大马,穿着警察衣,吃香的喝辣的……再娶上哪家有钱人的闺女,象刘茂才一样活得舒畅滋润,这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什么他娘的乡党!谁想过我呢?我今也管毬他的!”来福心里骂着,又一次给自己鼓足了劲。

汤亦文坐在书房的炭火边,一手端着热茶,一手翻看着一叠公文。听来福结结巴巴,有些紧张的学完偷听到的那些话,他心里着实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说委座,戴老板的脾气他是久有耳闻的。如果在委座步下舷梯时真发生这样扫兴的事情,那不要说自己的什么前程了,很可能先被囚禁起来查个不亦乐乎!

汤亦文挥手命来福坐下,自己在屋里的青砖地上踱起步来,很快便下了决心。

汤亦文问来福:“赵大头说今晚一定要回东里镇吗?”

“要回,我听得真真的。”来福边烤着双手便回答。

“那好,天赐良机,他赵大头这样无情,也莫怪我无义了!”

汤亦文重落座,压低声音对来福吩咐着什么。来福惊恐地瞪圆了两眼,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脸急得涨红起来。

汤亦文沉下脸来,目火灼灼地盯着他,随又转颜说了几句话,来福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那就快去,别让他溜了。”汤亦文唰地起身道。

半夜里,幽幽的月光洒在平旷的田野里,几只栖身树梢睡眼蒙眬的乌鸦忽被远处什么响声惊醒了,不安地抖抖身子,复又把头钻入暖融融的翅下酣睡了。

这时,三个骑马的人在土路上出现了。

赵大头可能是喝多了烈性酒的缘故,纵马疾驰,人和马呼出的热气立刻被寒气变成了白雾。他身后两个剽悍的汉子也有些醉意。

赵大头坐骑的前蹄刚踏上小桥,“啪”的一声,从附近黑漆漆的树丛里响起了一声爆脆的枪声,在空寂寒冷的夜里格外刺耳。赵大头应声栽下马来。他身后两名随从敏捷地抽出匣子枪对着响枪的黑处一阵急射,那边树丛又是两声枪响,但都高高地打到了树梢上,惊得宿鸟群扑棱棱飞了起来。

两个随从一边还击,一边跳下马,弯腰去看赵大头。黑暗里,传来赵大头的声音:“妈的,老子的帽子让钻了个眼!”随即就见火光闪起,赵大头对那树丛开了几枪。远处传来哗啦啦的声响,有人拨开树丛跑走了。

赵大头高声吆喝着:“小子,你他妈功夫还没炼成,就来吃这碗饭了?”喊着,抬手又是两枪。

汤亦文铁青着脸,挥手让面前六神无主的来福回屋睡觉。他在屋里踱了几圈,思考着,额头上竟浸出了冷汗--他感到已无法控制这里的局势了。他扒窗看看外面,院里静悄悄的。他闩好门,回到书房,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取出了发报。

上午,汤亦文进入县府秘书处,立即下令将牢里的赵二娃带来,他说了几句下面情报不准,让你委屈了之类的话,放赵二娃回东里镇。闻讯赶来的刘茂才狐疑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十四

第二天半夜时分,西安通往东里镇的公路上,两辆盖着篷布的军用卡车颠簸着开到机场边的土埂下熄了火,穿着军便服的张云龙从驾驶室里跳下来。两辆卡车的后帮子被放了下来,三十多个精壮的青年扑通扑通地跳下车,粗略地在张云龙面前排列成行,张云龙背着双手,低声讲了几句话。随即两辆卡车调转车头,四道雪亮的光柱把前面土埂照得如同白昼,很快,几座帐篷在土埂上一溜支起,一些沉甸甸的绿色木箱也被这些人从卡车下卸下,抬进了帐篷。

孔祥刚躺在热炕上,就被机场站岗的保安队士兵敲门叫了起来,听说省府派出所一队施工人员进驻机场,他忙穿好衣服,命一个下人挑着灯笼随他到镇公所。赵大头满嘴喷着酒气也匆匆赶来,赵二娃腰插盒子枪,叼着烟卷紧跟在他身后。赵大头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眯着眼问孔祥此事该如何应付?

孔祥想了想,便说省府星夜派人来,恐是党国要人不日将临,机场年久失修,若有差错,省府也怕担待不起。天气寒冷,不如先送些柴草、酒、肉等物去犒劳一下,以尽地主之谊。

赵大头心里想着大员就要来了,他与谷逢雨约定的那场好戏就要开场了,不禁心里怦然,毕竟他只是这小小东里镇的一个芝麻大的保安队长,真跪在飞机下鼻涕眼泪地告“御状”,是赢是输他实在没有把握。那天从谷逢雨家回来的路上,又险被黑枪打死,他这两天心里老是疑神疑鬼,不知是刘茂才要报复他抢其岳父财物之事,还是哪件事惹恼了江湖上的黑道朋友,加之赵二娃学了汤亦文如何逼问那天晚上给山里送东西之事,故而精神很沮丧,对孔祥也显得比平日客气。听孔祥说完,他便哼着点了点头。

孔祥和赵大头领人推了两车犒劳之物,挑着一溜灯笼来到了土埂下。

张云龙已早早望见,迎到土埂下,很客气地把孔祥和赵大头等人请入一座帐篷。双方寒暄了几句,张云龙从兜里摸出一封公函递给孔祥说:“孔镇长,兄弟此次奉上峰之命带来一些西安军用机场负责机场维修导航的弟兄,初到宝地,人生地疏,给诸位添麻烦了!”

孔祥看了公函,忙欠身答道:“小地方地处偏远,乡民也多鲁莽少礼,有供应不周之处,还望张副官和众弟兄多多海涵,今天我和赵队长先给弟兄们送来一些薄酒粗蔬,实在是不成敬意。”

张云龙哈哈一笑,连连道谢。

双方又谈了一阵机场的修护问题。张云龙表示,他此次带来的都是技术精通的空军人员,为保证要人专机万无一失,从明天起,机场一应修理、架设临时导航塔等事均由他带来的人负责,唯请孔镇长派一些干土木的民工协助;机场警戒,仍以东里镇保安队为主。关于这一点,张云龙解释说,他带的人虽然均是空军人员,但平时主要是搞技术工作,对作战、警戒并不熟悉,再说,他们大多数人身上也没有武器……

临下土埂时,张云龙命人拿来两只崭新的手电筒和两盒电池送给孔祥和赵大头,二人忙又客气了一阵才收下,揿亮了开关,领众人拉着空车回镇上去了。

半夜里,有两个骑马的人从县城方向来到了机场附近。徘徊了一阵,远远望见保安队士兵燃起的耀眼火堆,两个人就悄悄下了马,一个人牵了两匹马隐藏在一片树丛中,另一个人东张西望、蹑手蹑脚地踩着遍地残苇,沿土埂外侧向那一溜黑乎乎的帐篷摸去。

张云龙正披着大衣坐在行军床上用铅笔勾勒东里镇一带的地形图,站岗的哨兵进来报告了一声,他刚起身,汤亦文就紧跟着钻进了帐篷。

张云龙轻轻叹了口气说:“老弟啊,事情搞到这一步,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啊!不过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幸亏委座的专机后天上午才从洛阳过来,现在还可补救。所以我一接到你的电报就赶来了。这也难怪你,毕竟初出茅庐嘛,所以你的电报我并未转呈南京局本部和省府蒋主席,还在我的手上,这一点你可放心。不过,这次老弟可再莫痛失时机,一失足造成千古恨啊!”

张云龙接着说:“何况此地纷乱如麻,又距共区近在咫尺,人心难测,你在东里镇听到的那番话决不会像那个赵二娃招供的那么简单,看来,局面已难由我们掌握了。不说赵大头是否与北边串通,就他和谷逢雨跪机告御状这一手也足以让你我名声扫地了。纵然想当菩萨也没有人给我们烧香了,唯有快刀斩乱麻,以霹雳手段临危处置!否则……你我的前程也就到此了结了!”

汤亦文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刚才我来的时候,怎么见警戒机场的还是赵大头的人?”

“越是在此千钧一发的关口,越要多给这些地头蛇吃几颗定心丸,这样不好吗?”张云龙嘿嘿地冷笑着回答。

“这个学生也明白一些,问题是……后天委座专机抵达时……”汤亦文不无担心地又问。

“怎么?你还想让委座一下飞机就看到这帮混蛋吗?!”张云龙两眼突然射出冷森的寒光,近乎咆哮地冲着汤亦文质问。

帐篷外,远处的村舍已传出鸡叫头遍的喔喔声了。

来福蹲在树丛里,冻得缩头缩脚,却一动也不敢动,手里紧握着冰冷的左轮手枪。刚才一匹马突然嘶叫了一声,引得远处火堆旁的几个哨兵都直着身子往这边张望,把个来福吓得胸口扑通扑通地猛跳了一阵。幸好那几个保安队的士兵对寒夜里警戒空机场的任务并不是多么乐意,犹豫了一阵,并未过来查看,仍旧吵嚷着继续烤火。

鸡叫二遍的时候,汤亦文回到这片林子。两人牵马悄悄走了一段,才跳上去一前一后地向县城奔去。

十五

次日早上,正在熟睡的汤亦文被来福轻轻的扣门声惊醒了。眼睛一睁开,他感到窗户纸格外发白,想到上午还要召集县上各界头面人物商量布置迎接中央要员的会议,心里一惊,不知什么时候了,忙从枕下摸出怀表一看,还不到八点钟,便松了口气,又闲目躺了一阵,却再无睡意,便穿衣起来。他低头拉开正门,一脚刚迈出门槛,便如泥塑一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天地一片白茫茫,树枝上、瓦楞上、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层晶莹银白的雪;抬头一望彤云密布的天空,无数的小白点被寒风吹卷着纷纷飘下,近了,都是一瓣瓣硕大美丽的六棱状雪花,世界一夜间突然变得洁净了、透明了。

汤亦文虽然以前也见过下雪,但像眼前这般纷纷扬扬、遮天盖地的大雪,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被这大西北高空的磅礴气势慑服了,突然间感到屋檐下的自己变得非常渺小,小得微不足道。

为摆脱这莫名其妙令他不快的感觉,汤亦文大步走到院子中间,双手捧起一堆雪,捏成团,向树上打去,树梢一阵晃动,扑簌簌腾起一片白雾般的粉尘。

县政府的小会议室里,已黑乎乎地坐满了参加会议的人员,一片烟雾腾腾。中央要人就要亲临本县的消息,这两天已传得沸沸扬扬。给过惯了平静单调日子的县上各界头面人物的心里带来了程度不同的喜悦。因而,接到通知的人都早早赶来了。

屋中央一个用大铁皮筒箍成的炉子里,燃着木炭,红红的火苗一窜窜地烘得满屋温暖如春。

谷逢雨叼着黄铜水烟袋,与几位商界的头面人物闲谈瑞雪兆丰年之类的话,他不失时机地透露一两句要人来此的安排事宜,以显示自己的身份不一般;刘茂才穿着黑制服,披着狗皮领子的大衣,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太师椅上,旁边警察局的两个副局长不时与他说着什么。他却听不进去,心里想着另外一件事。

大清早,他刚起来,警察局他的一个心腹就匆匆赶来,报告说,据昨夜东门哨兵报告,秘书长汤亦文和随从昨晚天擦黑时骑马出城,天快亮时才回来,不知一夜干什么去了。

正在这时,汤亦文匆匆走了进来。

谁也未料到,汤亦文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去西安请秦腔戏班子的王秘书回来没有?满座人一愣,面面相觑。谷逢雨答:“尚未回来”。他颤颤地站起来转向众人说,为欢迎党国要人,也为了本县官民同乐,汤秘书长已与他商定,特派王秘书去省城邀请易俗社组班来本县唱三天大戏,他特地吩咐王秘书一定要把红遍三秦的名角“胎里红”和“咬牙旦”请来助兴。他话音刚落,满屋的官员绅士都禁不住兴奋地交头接耳起来,气氛又活跃了。谷逢雨又转向汤亦文说,按日子算,王秘书今天一定会回来,秘书长尽可放心。

汤亦文见谷逢雨这个糟老头子此时还出这种风头,又是厌恶又是好笑。他冲谷逢雨点点头,轻轻咳嗽了两声,待人声静息后,他又继续布置迎候党国要人的各项需办之事。

“要人”与随从们的住宿、膳食供应、警卫及召开本县各界人士欢迎大会等各项事宜很快布置落实完毕。这时有人问到底是党国哪一位要人亲临?汤亦文犹豫片刻,想到为了使各项准备工作不出丝毫差错,实在有必要把底牌翻开了,他立起身,望着众人,一字一句的宣布:“据省府急电告知:明天午后,蒋委员长将亲临本县巡视并召集有关会议。”他故意把蒋抵达的时间推迟了半天。

一阵突然的沉默后,众人随即轰地一下激动起来,不管汤亦文如何大声咳嗽、轻轻拍桌子,仍止不住众人七嘴八舌地大声议论。

蒋介石要来这偏僻小县,众人心头被惊讶、兴奋和夹杂其中的恐惧笼罩住了。屋里如开锅一般,沸腾起来。

汤亦文见暂时无法使众人安静,便索性落座喝了两口酽茶。他为自己制造的这种亢奋场面暗自得意。他想,已无所谓保密了,反正所有的一切麻烦就要在今天晚上统统了结了。这可真是一石两鸟,既督促了这帮人快把准备事项办好;又给那几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吞下了大烟泡,让他们也被高兴冲昏了头,把心思全部转移到明天去。

门外传来几声马的嘶叫声,棉门帘被挑开,满身雪花的孔祥和赵大头、赵二娃急匆匆进了门。赵大头一边摘帽子,一边忙对汤亦文说路上雪太大,马跑不快……汤亦文并未发火,笑一笑命他们入座,又叫人送上茶,这时,一个送茶水的下人对谷逢雨耳语一阵。谷逢雨突地立起身,大声宣布王秘书刚刚把戏班子请回来了,大名鼎鼎的“胎里红”和“咬牙旦”也都请来了!屋里又是一片欢腾。

“真是天助我也!”汤亦文也有些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

汤亦文待众人安静后,宣布:以上交办的各项事情必须在今天大致办好,哪一面出差错,唯负责人是问。最后他笑吟吟地说:“这几天,在座诸位都很辛苦,从明天起就更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县府为表示对诸位的感谢,定于今日傍晚在东里镇办几桌水酒,款待诸位。”这时有人提议雪天路滑,不如就在县城置办更方便一些。

汤亦文解释说,一来要感谢在座诸位,二者近来东里镇镇公所和保安队弟兄们修护机场亦十分辛苦,借机一并犒劳,停了一下,他又装着顺便的样子说,听说省府已派来一队空军技术人员进驻机场,正好一起款待。又说:“晚宴后,由新请来的易俗社戏班开始先唱上几出戏,给诸位助兴!”

众人连声附和,雪大路滑的事再也无人提了。

汤亦文又叫来王秘书,命他午后率戏班与孔镇长等人先去东里镇。他又很客气地对孔祥和赵大头说:“今天晚上的宴席就有劳二位回去准备了,一应款项请从王秘书处支取。”孔祥和赵大头连连点头。汤亦文又吩咐王秘书宴前给机场的几位长官以他的名义送去请帖。

安排完毕,汤亦文客气地说:“县府的厨子中午擀了猪肉臊子面,请大家吃了饭再回去,晚宴以前,请各位自行前往东里镇。”最后他又补了一句道:“路不好走,各位的家眷最好就不要带了,反正过两天要在县上大锣大鼓唱几天。”

众人应着,纷纷起身,家住城里的除谷逢雨和刘茂才外均相互拱拱手满面春风的回家吃饭去了。

汤亦文坐在小饭厅里,一边用筷子搅着红油汪汪的猪肉臊子面,一边与一旁的王秘书随便说着话,他的一双眼睛却须臾未离屋里的另外几个人:

赵大头端着一个面条冒尖的粗瓷大碗,吃了两口,就大声嚷嚷没味道,要再调些睁眼辣子才过瘾。说着,端起碗掀帘出去了。谷逢雨见状,便说他碗里醋少了,跟了出去。

汤亦文见谷逢雨与赵大头久不回来,心里明白他俩在干什么,但他自感胸有成竹,嘴角不由流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他摞下碗,招呼王秘书领他去见见戏班子的人马。职业的习惯,使他对每一个陌生的人都怀有戒心,非得亲自接触一下才放心。

十六

午后,漫天飞扬的大雪下得正急。这时,一辆辆遮盖严密的铁轮马车陆续在县城的大街上驶过,不时响起一个炸雷似的鞭子声在空空的街上回响,城里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坐在各自的车里,一面埋怨着汤亦文的倒霉安排;一面又为想像中的即将到来的傍晚的红火热闹场面而兴奋不已。

汤亦文披着大衣,象尊木雕一样呆呆站在自己院里的屋檐下,望着阴沉沉的天穹。

看看金壳怀表,已过了四点半。他刚要挪步去大门口,门咣当一声被撞开,来福气喘吁吁地迎着他小跑过来。

“走了……他带了十几个背枪的弟兄走了,他一个人坐车……。”来福紧张地向他报告。

他命来福去套车,在刘茂才家的巷子口等他。

汤亦文穿戴好,藏好手枪,向大门大走去,走到门口,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座空荡荡的被白雪覆盖的院子,眼光有些复杂。

路上,汤亦文想起刘茂才还带了十几个人枪,不觉好笑,哼,黄泉路上多给他几个伴倒是对得起他了,他心里想着。

传来叩门声,女仆打开门,孔玉莲站到正屋天井下看见一个穿大衣的人迎她走来,她正疑惑,那人却先开口了:

“嫂夫人,打扰了。”汤亦文文雅地问候她。

一见是汤亦文,孔玉莲一愣,她还以为汤亦文与她丈夫一样,早就赶去东里镇了,没想到,却在自家院子见到了他。

“我……茂才他去……”孔玉莲有些慌乱,竟忘了让站在雪地里的这位秘书长进屋。

“我知道,刘局长已去东里镇了,我是特意来有话对嫂夫人讲。”汤亦文并不在意一头雪花。孔玉莲不说,他也绝不主动再迈一步。

“对我说?你……你请屋里坐吧。”孔玉莲虽有些迷惑,但却已经镇静下来。

“多谢嫂夫人!”汤亦文抖抖雪花,进了耳房客厅坐下。

孔玉莲命女仆斟上茶,并目视她不要离去,自己在桌另一边的太师椅上有些不自在地也坐下。丈夫不在,她觉得更应多个心眼。尽管她跟刘茂才已没有多少夫妻之情。

汤亦文见状,犹豫了一下,想到时间紧迫,便直接对那女仆说:“你去歇息吧,我要单独对刘太太说话。”女仆应声退下,孔玉莲秀美的面庞一下涨红了,她听到自己的心正怦怦狂跳。

汤亦文身子纹丝不动,沉默了片刻,他突然有些冲动,他那双灼热的眼睛迎着孔玉莲疑惑慌乱的眼光说:“嫂夫人,命运的安排,让我从很远的家乡来到了这里,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的心就常常想着你,刘茂才是个什么丈夫?!他用权势威逼你父亲把你嫁到刘家,不错,你从此穿绸着缎,吃香喝辣了,县上很多女人也很眼红你,可你心里到底是苦还是甜呢?这只有你最清楚……”

“嫂夫人,如果你能支配你自己,我想这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实在不行,你可以离开这块地方,出去求学,或者像城里那些新女性一样,去干一种有益于社会的工作,你这样年轻,又有知识有教养,不应该陪着刘茂才这个半大老头子在这穷乡僻壤郁郁终生啊!”

汤亦文滔滔不绝地把蓄埋在心底已久的话都无所顾忌地倾泻出来。末了,他突然有些呐呐地说:“嫂夫人,我就要去东里镇了,请你记住;如果你想好了,我……我愿为你效犬马之劳。”

但这最后一句话,使孔玉莲一下明白他匆匆而来的目的了。面对这个男子直截了当的追问,她心里丝毫没有准备,只是低头用手绢擦着眼泪。

汤亦文感到再不能磨蹭了。他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住孔玉莲那白皙的双手,一字一句地说:“嫂夫人,你可要快下决心呀!今天晚上,东里镇不论出什么事,你都不要离开这里,一定不要离开!明天我就会回来。”

说完,他松开那双冰冷冷的小手,一头冲进了雪花飘落的院子里,再未回首。

十七

当汤亦文的马车急匆匆辗着满地冰辙停在东里镇镇公所门前时,天色已变得一片灰蒙蒙,快到点灯时分了。

孔祥和赵大头领着一帮人忙活了一下午,六、七桌宴席分别在镇公所三间厅房里摆好了。

那些早早赶来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汤亦文一来,宴会便开席了。

汤亦文刚一坐定,孔祥就领着张云龙走到他面前相互介绍。汤亦文装出一副初次见面的样子,客气地与张云龙握了握手,寒暄几句。这一切都被一旁的刘茂才看在了眼里,他心里那个疑团变得更大了。

站在角落的来福一眼就认出了张云龙,见他穿着一身军服,又与汤亦文这个“表弟”完全不相识的客气样子,心里暗自吃惊,同时明白了那天夜里汤亦文偷偷摸摸跑到机场去干什么了。眼前这如同演戏一般的奇怪场面,使来福强烈地意识到,今天晚上肯定要出什么大事了!怪不得汤亦文临行前命他带好枪寸步不离。来福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酒过三杯,热菜一道一道端了上来,带把肘子、煨鱿鱼丝、奶汤锅子鱼等这些秦地名馔须臾摆满了桌面,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谷逢雨穿着一身崭新的团花蓝缎棉袍,容光焕发,他用筷子指着满桌肴馔对众人说,为了今晚助兴,他特地把自己在县城开的“鸿运楼”掌勺大厨子早早派来了,这个厨子使出了看家本领做出了这些菜,请诸位尝尝,说着,还殷勤地给旁边人的小碟里连连布菜。

汤亦文偷空与张云龙四目相视,两人不约而同的微微点了点头,这说明一切都在按计划顺利进行着。

汤亦文吃了两口煨鱿鱼丝,如同嚼蜡,根本就不知是什么味,但还是望着洋洋得意的谷逢雨说不错不错,不愧出自名厨之手。然后便端杯向另一间屋里去敬酒,来福提了瓶白酒紧跟在后。

汤亦文一出屋,心里不由一阵狂喜--雪已停住了。他怕天黑看不清,又走到檐外站了一阵,确定无疑,除了院里树杈上的积雪偶尔掉下几片碎屑外,四周一片银白,雪终于停住了。

屋里明亮的汽灯下,四桌酒席上的人们正喝得发狂,一片吵嚷声,见秘书长进来,几个人借着酒劲,嚷叫着给汤亦文敬酒。汤亦文避开了其他人,却与赵大头那些剽悍的手下和刘茂才带来的那帮警察故意地连连碰杯。他酒量极大,与每一个人连碰三杯白酒后,最后还要再亲手敬每人一大杯,自己却不再陪。他真恨不得把这批人个个灌到不辨东西的程度才放心。

出了大屋,汤亦文径直回到了小屋,刚一落座,听见孔祥和谷逢雨在为唱戏的地方犯愁,就立即接过话说:“这有何难?外面雪也停了,不如就把戏班子拉到机场去唱,请张队长帮个忙,命人把场子准备一下,诸位都穿得厚实,再让人搬一些炭火盆暖脚。这样机场站岗的弟兄和张队长的人也都能看到,诸位意下如何?”

张云龙立即接过话说:“没有问题的,机场很空阔,支戏台我有个好办法,诸位待会就会看到……其实,我那帮弟兄也吵着冰天雪地的太寂寞,要过过戏瘾……”

晚上话很少的刘茂才突然说:“行啊,这样把各路弟兄都照顾到了,我看就去机场吧,反正放在镇上也还是露天地。”他想借机再看一看汤亦文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他自认为自己带来了十几个带枪警察,谁也不敢奈何他。

谷逢雨等人对此本无所谓,反正在哪他们都是舒舒服服的,于是便纷纷点头同意。

汤亦文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立即让来福去告诉王秘书,饭后戏班立即先去机场搭台准备。张云龙接过话茬说,他带来一辆卡车,干脆让戏班饭后坐车先去,他又向坐在身旁的一个军官吩咐了几句,那军官忙戴上帽子就出去了。酒席散时,众人纷纷穿衣戴帽欲赶往机场,汤亦文回头望一眼孔祥那瘦弱的脸庞,心里颇为踌躇。

十八

空旷的机场被洁白的雪覆盖了,在紧贴土埂的内侧,一片空地被张云龙的手下迅速扫了出来;一些木板和空木箱也被士兵们从土埂上那溜帐篷里络绎搬出,草草拼摆成几行座位。空地正前方,两辆从土埂缺口开进来的卡车车尾对车尾地连在一起,三面的车帮都放了下来,成为一座自然的戏台子。

汤亦文、刘茂才、谷逢雨、张云龙、赵大头一行人下了车,互相谦让着在贴近卡车的最前面两排落座。其他人员松散地在他们后面入座。在这些人周围的冻土地上,几堆篝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赵大头的那些保安队员和其他官员们的随从、车夫们围着火堆或蹲或站,借着酒劲正在大声争议着今晚请来的秦腔名角“胎里红”、“咬牙旦”的轶闻趣事。

汤亦文与众头面人物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喝着浓茶,伸手烤着脚前的木炭火盆,不时还互相说着什么,表面上都是一副悠悠闲闲,准备看戏的模样。

一阵紧锣密鼓把众人的话淹没了,抬头一看,戏台已经搭摆好,两盏明晃晃地气灯耀人眼目的悬在两侧,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戏班的鼓乐正在试声。

回头一看,不见了张云龙,汤亦文心里有些发慌,便让来福去请张队长看戏,来福从土埂下来回禀,张队长查哨去了。

汤亦文知道他那位教官是对周围不放心,怕赵大头、刘茂才他们藏了什么伏兵。转念一想,这正是个再碰头的机会。于是离了座,独自一人上了土埂,在黑咕隆咚中向前慢慢找寻着。

走了一阵,快到土埂的转弯处了,还是不见张云龙,汤亦文正要转身回去,突然听到旁边的小树林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和两个人的拉扯声。他迅速抽出手枪,夜色里,小树林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喝问:

“谁?”

一听是张云龙的声音,汤亦文忙应声回答,很是诧异地走了过去。

张云龙一手握着手枪,一手牵着绳头正往一棵树杈上缠。

一团黑影被反缚了双手,一块雪白的手巾在夜色里很醒目。汤亦文走近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人被紧紧绑着,被手巾塞住了嘴,他疑惑地低头仔细一看,看清了那人的面目后犹如晴天霹雳,汤亦文一下子惊呆了。

原来,张云龙趁众人在大说戏子时,悄悄溜了出来,提着枪沿土埂外四处窥看,刚走到一条小路上,就与迎面一个骑马的人撞了个正对,他用枪逼住对方,问是什么人?马上人答是来机场找丈夫回去给孩子看病。一听说话是个女人,张云龙起初并未在意,便假称自己是机场哨兵,问那女人她丈夫是谁?

那女人下了马,迟疑片刻答是警察局长刘茂才。张云龙立即警觉起来,他装出领路的样子去牵马缰,一凑近,就突然用手巾堵住了对方的嘴,又凶狠地将那女人捆住双手,拖到了这比较隐蔽的树林里。

汤亦文看清了被捆的人竟是孔玉莲,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孔玉莲也同时认出了他。她拼命挣扎着,被堵住的嘴里呜咽着。

汤亦文伸手要去扯那手巾,被张云龙粗暴地打在手臂上:“混蛋!她张口一喊,我们全都马上完蛋,你怎么了?”

汤亦文避开张云龙那暴怒、奇怪的眼光,望着孔玉莲,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张云龙凶狠地揪住孔玉莲那长长的黑发,往上一提,一段雪白的脖颈露了出来。

“妈的,不能让这个臭婊子坏了我们的计划,干脆先把她灭了口!”张云龙插回手枪,噌地拔出匕首,刀刃闪着幽幽的寒光。

“不能!教官,一个妇道人家,杀她有何意思?况且……学生……学生早就看上她了。”汤亦文一着急,索性和盘托了出来。

“算了,老哥成全你吧!”狡诈的张云龙决不想为这样一个女人在这迫在眉睫的关口前与汤亦文闹僵。他把匕首噙在嘴里,双手飞快地把孔玉莲的手脚死死捆在一棵树上。

汤亦文见张云龙不杀孔玉莲,心里松了一半,但此刻他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听到远处锣鼓家伙声隐约响起,两人便急急忙忙撇下孔玉莲走了。

孔玉莲见那两个家伙走远了,就开始拼命挣扎,但张云龙是整日专门研究这些门道的人,绳索哪能挣开,任凭孔玉莲使尽力气,也是徒然。望着满天寒星在太空中闪着冷冷的光,孔玉莲绝望了,她的头软软地靠在了树干上,泪珠漱漱流满了脸庞。

十九

在往戏台子走的路上,张云龙给神色沮丧的汤亦文鼓了鼓劲,又将晚上动手的暗号告诉了他。

俩人各自落座。汤亦文瞥见了刘茂才投来的疑惑眼光,立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喝着茶与谷逢雨继续聊天,听那老头子又给他絮絮叨叨地讲什么“易俗社的笑,正俗社的哭,三意社的死”,装出很有兴致的样子,频频点头。

鼓锣声正式响了起来,首先开演的是《蝴蝶杯》中“洞房”一出戏。

著名的花旦“咬牙旦”扮演的卢凤英上场了,果然是扮相俊俏,光艳照人,开口一唱,嗓音圆润清脆,吐字清晰,声音悦耳。汤亦文不由轻轻夸道:“‘咬牙旦真是不同凡响!”谷逢雨两只昏花老眼此时已死死盯住台上卢凤英的婀娜多姿的身段,正入迷,也顾不上理这位秘书长了。

戏演到卢凤英初次偷觑新郎,喜上眉梢,在台上一副羞涩样,汤亦文想到被缚在小树林里的孔玉莲,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沮丧,他想这个女人好好的不呆在家里,为何要深夜赶路,跑到这个是非之地寻死!

来福悄悄地溜到汤亦文旁边他能见到的地方,一会,汤亦文果然离座过来。来福低声告诉他,谷逢雨的车夫与他闲聊时说谷会长来时怀里抱着一只大缎面盒子,刚才他趁无人,偷偷看了一下,里面是一只雕着花纹的青铜大盘子,汤亦文差点笑出声来,他嘱咐来福一番后又继续坐回看戏,哈哈!谷逢雨竟要给蒋委员长送古董讨好,好吧,明天送给张云龙。

正在这时,土埂上那一溜帐篷中有一盏汽灯突然熄灭了,这轻微的变化场内除张云龙和汤亦文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汤亦文的心咚咚狂跳起来,他感到不能再犹豫了,一种深深的负疚感逼得他站到了孔祥的面前,把那戴着眼镜正津津有味品戏的瘦老头吓了一跳。

汤亦文说:“孔镇长,看这天色,各位都得留宿东里了,你看地方?……”

孔祥一听是此事,忙赔笑说:“都安排好了,请秘书长放心看戏吧”。

汤亦文却盯着他说:“孔镇长,还是劳你大驾立即回去安排,这戏要连唱几天,你也不会在乎这一晚吧?”

孔祥听话音不对,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

一直听戏的谷逢雨扭头插话说:“孔镇长,我的腰腿这一落雪酸疼酸疼的,你给我找一间火炕烧得旺旺的房子啊。”

孔祥无可奈何地哎哎应了两声,戴上瓜皮帽挑着灯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汤亦文见孔玉莲的父亲终于被他赶走了,松了口气,一转身,埂上第二座帐篷里的灯也倏然熄灭。

也在这时“胎里红”正登上了台。他演的是《长坂坡》里的赵子龙,只见他威风凛凛地在台上兜完圈子,作个勒马式,随即在锣鼓铿锵中与曹兵大打出手,虽然在这临时搭起的小台子上他不能完全放开腿脚,但他那娴熟优美的武功还是不时激起台下众人一个接一个的“通堂好”,场内气氛达到了高潮。已没有一个人再注意张云龙和汤亦文是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赵子龙”这时从曹兵阵中已抢出了后主阿斗,一个潇洒的飞身上马动作刚完成,突然从那贴着“出将”、“入相”红纸下的门帘后,蹿出四、五个穿着黄棉布军衣的人,两个人还抬着一只绿木箱,台下的看客都傻了眼,旋即都哈哈张嘴嬉笑起来,他们还以为是张云龙的那些士兵毛手毛脚搬东西跑错了地方。

但台上那几个士兵却一点不昏头,其中一个一把把那“赵子龙”推了个趔趄,扑倒在地。另外几个人嘭地掀开箱盖,--说时迟,那时快,几枝卡宾机变魔术一般出现在他们手上,枪对着前排近在咫尺的人突然嗒嗒嗒地扫射起来,霎时间子弹横飞,清脆的枪声划破了旷野的宁静。中弹的人嗷嗷乱叫;躲得快的人藏头露脚地慌忙趴下,被踢翻的炭木盆里燃着的木炭和茶碗、瓜子盘洒了一地,场内一片混乱。

赵大头左腿冷不防被打了一枪,但他毕竟经验丰富,立即就地爬下,顺势抽出二十响匣子枪向戏台上还击,一边狂喊着他的手下。

正在后面围着篝火观戏的众保安队员和那些刘茂才带来的警察起初被前面突如其来的火暴场面惊懵了,头脑一时还没有从古战场上转回到这血肉横飞的现实世界。赵大头一嗓子狂吼,使他们立即清醒了。先是赵大头的那帮保安队弟兄敏捷地拔枪边向台上射击边往前冲,身后那些端着步枪的警察也壮着胆子跟着往前冲。

台上那几个士兵突然麻利地就地向后一滚不见了。台下的长短枪仍不放过,密集的弹雨飞蝗一般扑上台,把那幅新的幕布打得千疮百孔。

原先坐在前几排的士绅,未死的都连滚带爬逃到了后面,场后面的保安队员和警察狂吼着冲到了台前,全部暴露在明晃晃的两盏汽灯下。

就在这当口,埂上那几座熄了灯的帐篷里和不远处那座高高的所谓导航塔上,突然喷吐出几十条长长的火舌,枪声如同几十挂大爆竹被同时点燃了一般,震耳欲聋。

三挺捷克式轻机枪喷出的火舌如无情的火鞭子,纵横交错上下飞舞,把台前那些暴露无遗的人打得无处藏身,一个跟一个栽倒在地,猩红的血花飞溅四周。那些侥幸逃出圈外的人又被其他长短枪无情的追射。

在张云龙的指挥下,帐篷里的轻机枪突然从那堆死尸上挪开,转向后排那些丧魂落魄的闲杂人猛烈扫射……

汤亦文站在张云龙身后,苍白的面孔变得极为狰狞难看。一见机枪向后场狂扫,他立即骂了一声“混蛋”,伸手要拉那机枪手,但他的手被张云龙冰冷的手枪挡住了。

“怎么,害怕了?汤秘书长!”

“教官,你答应过我,只干掉几个首要分子,可现在怎么变卦了,乱杀一气?!”

“汤亦文,你他妈的那像我的学生,到这地步上,你还发什么书生气?你不杀他们,他们就送你下地狱!懂吗?”

张云龙吼过再不理汤亦文,索性夺过机枪,盲目地向土埂下的场子胡乱扫射。

枪声断断续续地停下了,张云龙和汤亦文提着手枪下了土埂,身后跟着那大批伪装成空军技术人员的武装特务,杀气腾腾地向台前扑来。旁边那些受了伤的士绅、车夫的哀鸣叫喊声他们丝毫不为所动。

台前一片血腥,地上被打死的保安队员和警察的尸体横七竖八堆在一起,遍地是汩汩流动的血水,腥味扑鼻。

刘茂才栽倒在一盆炭火旁,头发被残火烧焦了,脸色蜡黄。他肚子上中了几弹,已气息奄奄,见张云龙、汤亦文一帮人走到面前,他的两眼喷出仇恨至极的目光直射汤亦文,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姓汤的,他妈的……都是、都是因为你这……这个……王八蛋”。

汤亦文冷笑一声,抬脚狠狠踢了刘茂才一脚,他说:“刘茂才,我让你死个明白!本来轮不到你陪死,可谁让你占有那么一个绝色女人呢?告诉你,孔玉莲已在我的手上了,你甘心了吧?!”说完,他用手枪直对着刘茂才那焦黄的面孔,狠狠扣动了扳机……

翻完尸体,不见赵大头,张云龙、汤亦文立即变得慌张起来。如果让赵大头跑了,要出多大的麻烦,他俩谁都不敢说。

张云龙命特务们四散搜寻赵大头和其他人。汤亦文见张云龙跟着一起去搜寻,便转身登上土埂,欲去那片小树林。

这当口,一声刺耳的枪声从附近响起,汤亦文一扭头见张云龙正捂着胸口摇晃着摔倒,他立即趴下,看清了开枪的正是赵大头。这个赵大头不知什么时候,竟藏在一座帐篷的黑影里。

汤亦文对着赵大头藏身处一阵急射,过了阵,听不见枪声,他便猫腰悄悄向黑影处接近,刚走到跟前,身中数弹的赵大头突然站了起来,满脸是灰土和血迹:“汤亦文,我操你八辈子祖宗!”赵大头恶狠狠地咒骂着,举起了枪。

一声枪响,赵大头那高大壮实的身体像一只沉甸甸的麻袋扑通一声仰面摔倒在地,尸体从埂上骨碌碌地滚到了场中他那些已死的兄弟中间。

来福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手上的左轮手枪还冒着一缕青烟。

汤亦文狂喜地扑过去抱住来福的双肩,连拍了几下:“来福,干得漂亮!干得好!他妈的都死光了!我汤亦文一定要好好重用你!哈哈哈!”

说完,他踉跄着下了土埂,朝远处那片小树林猛跑。

来福僵硬地提枪站在土埂上,对四周那叫喊声、哀鸣声和零星的枪声丝毫没有反应,他望着汤亦文消失在黑暗处的背影,脸上毫无表情,象具木头人一般。

汤亦文喘着气,踩着遍地冰雪、泥泞,如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朝那片黑漆漆的小树林狂奔。

他已经看见了那块黑暗中醒目的白点了,那是张云龙堵孔玉莲嘴的毛巾吧。这女人的手脚恐怕都冻僵硬了吧?

小美人,我来给你松绑,我来背你上火炕……,哈哈……,上火炕……

狂喜、恐惧、紧张,和一丝从很深处泛起的猥亵念头乱纷纷交织在一起,汤亦文感到自己的脸上越来越鼓胀,似乎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一处,他感到黑如锅底的天穹变得灿然一片……

汤亦文充血的双眼与孔玉莲的大眼睛四目相对,再跨一步,这女人--不,所有的一切都要属于我汤亦文了!……

一声枪响,震荡四野。

孔玉莲那清晰的面目怎么……突然模糊了,如被突起的飓风吹动,飘摇起来,抓住她,抓住她,不能让这女人跑掉……怎么天又变得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汤亦文前伸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挣扎了一下,瘦长的身躯如那片残苇一般,抖动着,终于重重摔倒在冰凉的雪地上。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后脑,污血四溢,像无数条蚯蚓在他脸上、脖子上蠕动。

一只棉窝窝走近汤亦文开始变凉的身子。来福凝视着他服侍过、寄托过极大希望的这个人:“狗日的,你把俺乡党害惨了!”

来福的嗓音浊重、哽咽。

汤亦文的脸紧贴着地,他感到舒服极了,寒风吹动着干枯的树枝发出嗡嗡响声,竟化成了家乡柔柔的江南丝竹在他耳畔回响,汤亦文最后的瞬间很想对来福说一句:“这一切怎么能怨我呢?”

孔玉莲让来福解开绳子,扯掉手巾后,跌跌撞撞地登上土埂。

这时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声,失去了头领的特务们,惶惶然爬上两辆汽车,冲出缺口,一转眼就消失了。

刚才还鼓乐喧天的戏场此刻一片寂静,在两盏汽灯照射下,几缕残烟在缓缓飘动,那些被流弹击中尚未断气的人挣扎着在雪地上四处乱爬哀鸣声时断时续。

这血淋淋的人间屠场使孔玉莲的精神立即崩溃了,她感到天摇地动。“大!”她本能地喊了一声父亲,身子一软朝后倒下。

来福急忙抱住了昏厥的孔玉莲,低头看时,几绺黑发乱纷纷遮住了半边苍白的面孔。

夜已深,寒风怒吼着,如一群群乱钻的无形猛兽滚滚而来,来福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冰冷,他的双腿开始发颤,抱着孔玉莲艰难地向镇子方向挪动脚步。

一盏血红的灯笼在远方逐渐变得越来越大,孔祥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积雪迎面跑来,他顾不上看来福怀里昏迷的人是谁,惊惶地问:“来福,来福,好像是响枪呀?出啥麻达了?”

来福感到疲惫至极了,冷汗顺着他的额头在流淌,他木然地望着孔祥,双唇紧闭,如浇铜铸铁了一般,他把孔玉莲冰凉的躯体推入惊惶失措的孔祥怀里,转过身,踩着腊月里的头场大雪,向那远方走去……

尾声

天蒙蒙亮,几辆从岐山方向急驶而来的军用汽车绕过县城,拐向通往东里镇的大道,每辆车里都坐着几个国军高级军官,黄呢军服笔挺,有人还时不时抬起戴着雪白手套的手看一眼手表。

一辆黑色轿车顶头驶来。稍停,军官们掉头回返。一个军官一脸诧异问:“怎么,我们不去机场接校长了?”

“朝中有事,校长不来了。”

责任编辑:刘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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