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与五四时期社会主义思想的传播

2009-06-04 04:23郑大华
求是学刊 2009年3期
关键词:改造杂志

郑大华 高 娟

编者按: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一场意义深远的思想启蒙运动,它促进了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的广泛传播以及新文化的重建,并由此形成了“五四精神”的珍贵思想遗产。对五四思想启蒙的探寻和对五四意义的诠释是需要我们不断再挖掘、再认识的重要课题。值此五四新文化运动90周年之际,本刊特约了三篇文章,分别从《改造》杂志在五四时期对社会主义思想的传播、五四激进思潮反思和三大思潮对五四启蒙的不同阐释为切入点,对五四新文化时期思想启蒙的多元性及复杂性进行了深入剖析,增进了对五四精神的进一步理解,在此刊出,以飨读者。

摘要:《改造》杂志是五四时期的一份重要刊物。在1919年9月至1922年9月的三年时间里,它对空想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俄国社会主义、德国社会民主主义以及基尔特社会主义等社会主义思想进行了译介,同时,它还成为五四时期社会主义论战的主要阵地之一。《改造》杂志在对社会主义思想译介的过程中,摈弃门户之见,注重学理研究,兼具实效性,因此影响广泛,对社会主义思想在五四时期的传播起到重要推动作用。不过,它主张渐进的社会改良,反对走俄国革命道路,表现出一种不协调的温和色彩,这也从另一侧面反映出五四启蒙的多元性和复杂性。其对社会主义理论的探索和争鸣对于今天的社会主义建设不无借鉴。

关键词:《改造》杂志;研究系知识分子;五四新文化运动;社会主义思想

作者简介: 郑大华(1956—),男,湖南永顺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湖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高娟(1982—),女,河北大名人,长沙理工大学城南学院教师,从事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研究。

中图分类号:K26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504(2009)03-0124-08收稿日期:2009-03-18

《改造》原名《解放与改造》,创刊于1919年9月,1920年9月第3卷起更名为《改造》,为了方便表述,本文所称的《改造》包括《解放与改造》和《改造》两个部分。1922年9月由于经济等原因《改造》杂志停刊,前后共出版4卷46期。《改造》是五四时期的重要刊物之一,它创刊于五四运动后,此时,新文化运动的核心期刊《新青年》和《新潮》均因其主持人参与五四运动而暂停,《每周评论》则在1919年8月被北洋政府查封。《改造》于是成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期的一份重要刊物,尤其在社会主义思想传播方面功不可没。然而,长期以来学术界对《改造》缺乏深入研究,迄今为止,研究《改造》的专著尚未出现,相关论文也只有楚永全的《梁启超与〈改造〉》(《学术月刊》2000年第7期),作者从杂志的创刊背景入手,全面梳理了梁启超与《改造》的关系,并由此考察了梁启超及研究系后期文化活动的一些特征。除此,学术界涉及《改造》的研究成果,或主要从属于五四时期社会主义论战研究,或从属于对研究系和研究系主要人物,如梁启超、张东荪、张君劢、蒋百里等人的研究,抑或从属于近代报刊史、新闻史的研究。有鉴于此,笔者不揣冒昧,拟就《改造》与五四时期的社会主义思想的传播作一探讨。

一、《改造》对各种社会主义思想的译介

早在19世纪末社会主义思想便传入中国,但这种传入是零星的,没有引起大的社会反响,直到五四运动后中国思想界才掀起了一股强大的社会主义思潮。正如周策纵所言:“在1919年以前的知识分子中,曾有一些玩弄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思想,认为只有在这种主义下,个人的自由才能由他人的平等来取得平衡……但是大部分早期的知识分子并不完全信奉社会主义……1919年后这些思想越来越强烈地吸引着中国青年。”[1](P390)金观涛通过对《新青年》杂志中“社会”和“社会主义”两词出现频率的分析得出结论:“1919年以前,‘社会主义是不常用的,它只是在某种特殊政治团体表达自己政治主张时偶尔提及。而1919年《新青年》杂志‘社会主义一词出现频度发生突变,猛增至104次。1921—1922年间增至最高峰,达685次。‘社会主义成为和‘社会一样常用的政治词汇,几乎征服了所有的政治流派。1920年前后,连军阀都以谈‘社会主义为时尚。”[2]周策纵和金观涛的观点也可以在五四人的文字中得到证明。1921年潘公展讲道:“一年以来社会主义底思潮在中国可以算得风起云涌了,报章杂志底上面,东也是研究马克思,西也是讨论鲍尔希维克主义,这里是阐明社会主义底理论,哪里是叙述劳动运动的历史,蓬蓬勃勃,一唱百合。社会主义在今日的中国,仿佛有‘雄鸡一鸣天下晓的情形。”[3]

在这一背景下创刊的《改造》,也就很自然地将译介各种社会主义思想作为了自己的主要任务,在它发表的三百多篇文章里,其中有三分之一是有关社会主义的。这些译介社会主义思想的文章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对社会主义发展史上传统流派,如空想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的译介;二是对于正在实践之中的社会主义,如俄国社会主义、德国社会民主主义的关注;三是对当时主要的资本主义国家流行的社会主义思潮,如法国的工团主义、美国的IWW的研究、各种劳工运动及理论的研究,尤其是英国的基尔特社会主义的译介。

空想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运动中出现的第一个思潮和流派,作为理论研究,源头问题不可忽视。《改造》专门介绍空想社会主义的文章有4篇。前3篇相继介绍了傅立叶、欧文、圣西门三位空想社会主义史上重要代表人物的生平、主要著作以及社会构想。第4篇《乌托邦丛谈》则在列举了从远古到近代二十余种空想社会主义相关著作后,以连载形式重点介绍了古希腊哲学家、传记作家普卢塔克的《利古尔古斯传》(即《卢库卢斯》,Lucullus)、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理想国》(重点介绍了第1卷讨论正义及理想国家)、英国思想家莫尔的《乌托邦》、意大利思想家康帕内拉的《太阳城》、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的《新亚脱兰氏斯》(即《新西特兰提斯岛》,为培根的最后一部著作)。

无政府主义早在20世纪初便传入中国,五四运动后逐步形成一股思潮。作为五四运动后译介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阵地,《改造》发表和转载了7篇有关无政府主义的文章,在宣传无政府社会主义思想方面贡献颇大。首先,从文章的来源看,这7篇文章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译自英文原著,以克鲁泡特金的著作为主。如1卷6号兼生译介的《无政府主义者的道德》,2卷15号刘延陵译自克鲁泡特金为大英百科全书撰写的有关无政府主义的条目,4卷1号胡善恒译的《田园、工厂和手工场》都是克鲁泡特金的代表著作。二是转译自日文原著。如日本东京大学教授森户辰男的《克鲁泡特金的社会思想研究》、阿部次郎的《社会理想之无治主义与国家》以及室伏高信的《无政府主义之批评》。与译自英文原著不同的是,这些日本学者有关无政府主义的著作参考了大量的无政府主义的理论,经历了一个再创作的过程,不可避免地渗透了作者的主观意识和日本的社会背景。其次,从文章的内容来看,主要涉及包括无政府主义的由来、无政府主义发展史上代表人物及代表著作、无政府主义的主要派别,以及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共产主义四个方面。最后,从文章的发表来看,具有很强的时效性。如兼生译介的《克鲁泡特金的道德观》是国内杂志最早系统介绍克鲁泡特金“互助论”的文章,要比愈之1921年2月发表在《东方杂志》、梅生1921年5月发表在《觉悟》杂志和太一1923年2月发表在《民钟》的同类文章早很多;几乎与《建设》同时,《改造》发表的日本东京大学教授森户辰男著《克鲁泡特金的社会思想研究》,刘延陵译作《克鲁泡特金“无治主义”之略说》相继被《觉悟》和《学汇》杂志转载①。

《改造》对俄国社会主义或俄国革命的介绍可以分为四类:一是对俄国的革命领袖列宁、托洛斯基等人物及其著作的介绍;二是对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后所颁布的法令、制度与政策的介绍;三是对西方人眼中的“俄国”的介绍;四是对俄国教育体制及文化建设的介绍。从整体上看,这些介绍还是比较客观的,对俄国社会主义或俄国革命也基本持肯定的态度。如李霁初在《苏维埃共和国各方面的观察》一文中对俄国各项政策进行介绍后认为:“这样看来,布尔什维克的态度,极光明磊落,并没有可恐怖的地方。可是邻之厚,君之薄,要是民族自决,劳动者自决,生活平等,剥削阶级的打破,那资本主义侵略主义的优势,特殊阶级的尊严,岂不立刻就要烟消雾散呢?”(2卷6号)①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改造》介绍俄国社会主义或俄国革命的文章90%是译文,这一方面表明《改造》以翻译见长,在社会主义理论上并无创见,但另一方面它也表明《改造》对俄国社会主义或俄国革命的介绍大致上是客观的。

在俄国十月革命的影响下,1918年德国爆发了十一月革命,社会民主党右派掌权,并于1919年成立了德意志共和国。此时正值张君劢第二次欧游期间,由于其本身懂德语,因而社会民主党的内外政策,尤其是它的社会民主主义就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于是,他就把欧游时接触到的德国宪法和其他法律草案译成汉语,相继有《德国革命论》、《德国宪法全文》、《德国新共和宪法评》、《德国工务会议法之成立及实行》、《德国工务会议法法律译文》、《社会所有之意义及德国煤矿社会所有法草案》等文章在《改造》杂志上发表,成为德国民主社会主义在中国传播的滥觞。在这些文章中,张君劢对于德国革命后建立的共和国以及魏玛宪法评价极高,并认为中国应该向德国学习,制定宪法,走民主共和的道路。这也是他竭力向中国输入德国民主社会主义的主要目的。尽管德国民主社会主义和其他资产阶级社会主义流派一样,流星一般地消失在夜空,但是魏玛宪法对中国以后的宪政之路产生过重要影响。

在介绍基尔特社会主义方面,《改造》共发表了16篇文章,其中重点介绍的是罗素和柯尔的基尔特社会主义思想及其著作,如1卷1号张东荪的《罗塞尔的“政治理想”》和3卷2号傅铜、程振基译的《罗素的政治理想摘要》,是对罗素名著《政治理想》的译介;1卷7号雁冰的《罗塞尔“到自由的几条拟径”》、1卷8号《社会主义下的科学和艺术》和3卷2号傅铜、程振基译的《罗素之向自由之路的摘要》,是对罗素《自由之路: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和工团主义》的介绍;而2卷2号俞颂华的《读罗塞尔社会改造原理首末两节》、2卷3号熊正理的《罗塞尔论国家权力范围之标准》,是对罗素的另一名著《社会重建原理》的介绍。从内容上讲,《改造》主要介绍了罗素的政治理想及实现这种理想的手段和方法。2卷10号刘延陵的《廓尔的“实业界自治”》便是对柯尔名著《工业自治》的介绍。

二、《改造》与五四时期的社会主义论战

五四运动后,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思想蜂拥而入,一时间呈现出了“百花齐放”的景象,这一点在《改造》上表现得尤为突出。然而,在这种繁荣景象的背后却蕴藏着知识分子们对中国未来道路选择的分歧。正如1920年瞿秋白所描述的那样:“中国社会思想到如今,已是一大变动的时候。一般青年都是栖栖皇皇寝食不安的样子,究竟为什么?无非是社会生活不安的反动。反动初起的时候,群流并进,集中于‘旧思想学术制度,作勇猛的攻击。等到代表‘旧的势力宣告无战争力的时期,‘新派思想之中,因潜伏的矛盾点——历史上学术思想的渊源,地理上文化交流之法则——渐渐发现出来,于是思潮的趋向就不像当初那样简单了……我和诸同志当时也是飘流震荡于这种狂涛骇浪之中。”[4](P29-30)中国的出路在哪里?中国应该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社会主义道路?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社会主义道路?围绕这一系列问题,不同文化背景的知识分子群体作出了不同的回答和选择。于是,五四时期的思想界在百花齐放的同时,展开了“百家争鸣”的激烈论争。其中 “马克思主义与基尔特社会主义”的论战就是由《改造》主编张东荪挑起来的,同时《改造》也是这场论战的主要阵地之一。

这场论战的直接导火索是1920年10月,张东荪一改他积极宣扬社会主义的态度,指出中国唯一病症就是贫乏,中国真是穷到了极点,救中国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增加富力,开发实业,而不是谈什么主义,“我们苟不把大多数人使他得着人的生活,而空谈主义必定是无结果。或者我们也可以说有一个主义,就是使中国人从来未过过人的生活的都得着人的生活,而不是欧美现成的甚么社会主义、甚么国家主义、甚么无政府主义、甚么多数派主义等等,所以我们的应当努力当在另一个地方”[5]。张东荪的这种论调在知识界引起了轩然大波,陈望道、劭力子、陈独秀、李达等人相继发表文章,对张东荪的言论表示质疑。陈独秀还把这些讨论文章集中在一起发表在《新青年》杂志8卷4号上。为答复各界人士的质疑,张东荪发表《现在与将来》一文,从分析中国的现状出发,认为中国社会患有“无知病、贫乏病、兵匪病和外力病”,贫乏固然是由军阀的掠夺分配不均造成的,但其根本原因不在分配,而在于生产方面的严重不足。所以,现阶段的中国最需要进行的事业便是开发实业,变“军阀”为“财阀”, 和平渐进地实现中国社会的发展。而社会主义,在张东荪看来,那是更高阶段的社会发展趋势,“现在的中国就要实行社会主义似乎太越阶了”(3卷4号)。这就是张东荪在五四时期社会主义论战中提出的核心理论观点——“阶段论”,表达了他对资本主义的态度,即尽管“资本主义的企业发达终是利在目前而害在将来”,但它的发展有利于中国社会,现阶段的中国不是实行社会主义,而应该大力发展资本主义经济,中国实行社会主义那是以后的事情。不久,他又发表《一个申说》的文章,明确表示将来“资本主义必倒而社会主义必兴”,认为社会主义是全人类最终的目标。现阶段我们社会主义研究应该分清楚“信仰”上的社会主义和“学说”上的社会主义,前者只需要一种热烈的感情就够了,而后者则应该在社会主义的学理研究上下工夫,创造出一种更圆满的社会主义(3卷6号)。

张的观点得到研究系同人的支持,《改造》还开辟“社会主义研究”专号(3卷6号),刊登梁启超的《复张东荪书论社会主义运动》、蓝公武的《社会主义与中国》、蒋百里的《我的社会主义讨论》、费觉天的《关于社会主义争论问题提出的两大关键》、蓝公彦的《社会主义与资本制度》等文章,尽管这些文章的具体观点不尽相同,但都反对暴力革命,主张社会主义应该缓行,从而形成与《新青年》的论战和对立。这场持续了一年有余的社会主义论战,以基尔特社会主义的悄然消逝而结束。与此相反,李大钊、陈独秀等人宣传和主张的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则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同,并最终成了中国发展道路的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可以说是研究系的温和改良主义失败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取得了全面的胜利。但这场关于社会主义的论战不仅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对“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和中国革命的开展……起到了促进作用”[6](P580),而且也体现了五四时期思想启蒙的复杂性和多元性以及知识分子们对于国家前途未来的不同思考。如张君劢在《国民政治品格之提高》中描述自己当时每念及国事时,则为“方今纷纷扰扰之局,其尚有解决一日乎?欲解决之计将安出?此解决方法进行之中吾侪可以自效于国家者何在?”(4卷2号)等问题所困扰,无一日不在苦闷之中。所以,我们不能仅仅以温和的改良道路不适合中国而对他们所作的积极探索予以简单的否定。他们在学理上对社会主义理论的探索与争鸣对我们今天的社会主义建设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比如张东荪对中国国情的分析,他的发展实业的思想以及将社会主义分为“学说”和“信仰”两个层面等,都有其合理的成分,值得我们认真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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