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自强
引子:对“双重校门”的分析
笔者在北京一所中学进行课题调研时,惊奇地发现这所学校两个门口安装的居然都是“双重的校门”:在高大的铁栅栏大门里面1~2米处又增建了一道半人高的铁栅栏。很多人在初次看到这种校门时都颇为不解,并生出连串的疑问。在校门之内为什么又加上这么一层呢?
原本这所学校只有那道高大的铁栅栏大门,但是后来学校发现这种方式存在问题。学校从早晨上课后到下午放学前实行校园封闭管理,不允许学生外出,校外人员也不得入内。但是,学生和商贩仍能从栅栏缝隙里互递钱物进行交易。只要学生冲着马路对面的店铺喊上一声,店主就会把学生要的东西送到门口。由此,校园封闭管理的目标就打了折扣,校方于是在正式大门里面增建了这道半人高的铁栅栏“防火墙”,并规定学生不得跨越。
学校为什么要这样煞费苦心呢?道理似乎很明白:保证学校安全,保证学生人身安全,保证良好的教学秩序。校方不想让学生“出事”,尤其不能让学生在校期间惹出麻烦。
这样一种教育行为和管理方法反映了教育者的良苦用心,以及对学生可能受到的来自社会的不良影响的担心。实际上,不只是这所学校,在很多教育者的头脑里,都普遍地相信校园周边环境对青少年学生有不利的影响,于是只好实行封闭式校园管理,试图“阻断”或“杜绝”校内外的联系和互动。这所中学建起的“双重校门”就是一个典型的象征,折射了我们对“复杂的”(潜台词是“纷繁杂乱的、甚至带着几分邪恶的”)社会所带来的不良影响的忧虑,更折射了我们的期待,那就是希望青少年学生能在学校这方“净土”里健康成长,最好永远都不要掉进社会这个“大染缸”。
在校期间,是可以封闭管理,其他时间呢?学生并不总是呆在学校里(或家里)且有成人监管的。放学后,学校周边的胡同、街道、公园……到处都是穿校服的学生在活动。至于周末,他们的活动区域就更大了。显然不可能把孩子的活动只限制在某块“净土”上,他们总要走向社会,而且不是将来才这样,现在他们就要接触社会。因此,这种“双重校门”颇有些反讽的意味:再多的栅栏校门,也挡不住内外互动,阳光以及恶风依然会从缝隙透进来;同样,这种“双重校门”还会引发我们反思的价值:校园周边环境对青少年就只有不良影响吗?我们能将社会的不良影响“拒于校门之外”吗?为什么认为学生毕业后才走向社会,而不是现在?
校园周边环境问题:所谓“整治”
就像这种“双重校门”所潜在意指的,校园周边的环境存在问题,而且这几乎是各方的共识。长期以来,学校和教育管理部门乃至全社会一直都为校园周边环境治理问题大伤脑筋,政府部门也一再颁布各种政策、法令试图解决这个问题。可以肯定的是,每次努力“整治”时都是有明显成效的。然而,实际问题的复杂性远非很多政策的制订和实施者所料及的,这些问题也并非采用“治理”或“整治”的思路所能完全解决的。
当社会亟待解决这个问题时,很多学者能提供的也只是这类“整治”论调,很少人对此认真地做调查研究。目前,大多数文章往往是学校里从事思想政治或者学校治安工作的人员有感于实际问题而发表的经验之论,他们对校园周边环境的“乱相”的描述大体一致,往往把问题的原因归结到不良的社会环境和社会秩序上。这种不良的校园周边环境会让学校里的儿童青少年出现健康问题、安全问题、犯罪问题,甚至沾染上黑社会习气。为此,这些文章建议加强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整治校园周边环境。我们从这些文章中能获得的往往是尽人皆知的道理或生活经验而已,而仅有的几份研究报告却是关于校园周围噪声、区域规划之类的调查分析。
综观现有研究,大都很少使用明确的理论框架,也很少深入分析校园周边环境对青少年学生学习和社会化的深层影响,更谈不上对,个体与环境互动机制的分析。国家已经颁布了各种政策法规要求治理校园周边环境,然而,很少有研究者能提供有价值的参考依据和调查结果。目前,之所以少有深入研究,可能在于缺乏这方面的理论建构,特别是没有找到对现象能够加以良好概括的学术性概念,没有学术的话语,就无法进行学术的思考和探究。
作为社会微环境的校园周边环境
“校园周边环境”这个通常的提法,主要是指以学校为中心的,且是在周围某个范围内的区域。“治理”过程中关心的重点是营造良好的自然环境、地理环境。例如,学校周围的网吧、娱乐场所要搬走等。此外,还应看到,校园周边环境也是一种重要的社会文化环境。例如,街道、景物都有其文化含义,商铺、公园都折射着社会百态。无论是把校园周边环境视为自然地理环境还是社会文化环境,都应认真探讨成长于其中的青少年与这种环境的关系,探讨环境的社会心理意义和教育价值。然而,在现有的社会心理和发展心理的研究中却很少考察作为青少年成长的直接环境的校园周边环境,这种环境恰恰是长期被我们忽视的“社会微环境”的典型样例。
涉及到环境或背景对个体的影响,我们通常想到的就是家庭、学校、工作场所等方面的变量,而“社会”往往被视为宏大的背景,只作为我们讨论经验研究结果时的背景因素,弥散于很多研究报告的“讨论”部分,好像社会就是个体直接能面对的家庭、学校等系统之外的那个远远地存在着但很难清晰定义的远端因素,很少有研究者认识到社会也可以是我们清晰可感的、直接生活于其中的环境系统一——社会微环境,更少有实证研究考察这种社会微环境及其与个体发展的关系。为此,我们在认真批判现有理论缺陷的基础上,提出了“社会微环境”理论,并认为校园周边环境就是一种社会微环境,它涉及个体能直接参与的校园周边的社会物质和文化环境及其中能与之发生互动的他人。当学生放学走出校门后,就踏入了校园周边的社会微环境中,街道、店铺、公园、广场等都构成了他们存在的环境,并为他们直接感知和体验,影响着他们的行为与想法。
社会微环境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将改变我们关于个体发展或社会化环境的观念。例如,在校园周边环境“治理”论调背后隐藏的观念是,环境中恶的、消极的因素必须被排除,不仅校园,而且其周围都要是净土一块。然而,如果把校园周边环境视为社会微环境,视为整个社会文化环境的一部分,视为青少年了解社会的窗口和舞台,那我们就不能简单使用“排除”或“整治”(即使整治,对象也不仅是校园周边,而是整个社会的治理),这种否定性思维来看待环境的影响,更应该以双向的、互动的、生态的、适应的观点来看待青少年与环境的相互作用过程和结果。如果以这种观点来看待人与环境的关系,校园封闭管理的举措或许只是教育者一厢情愿的、简单化的做法,试图使青少年不接触社会,肯定会妨碍其健康的社会化。
总之,社会微环境理论的提出,可以帮助我们重新认识校园周边环境的心理意义和教育价值,从而将其纳入学术研究的领域。基于明确的理论框架,我们以北京市东城区一所完全中学为对象,采用定性和定量方法研究了校园周边社会微环境的特点及其与青少年发展的关系。下文结合其中有价值的发现,讨论如何从教育的视角来看待校园周边环境的“整治”。
关于校园周边环境“整治”的教育视野
校园周边环境作为青少年学生在学校和家庭之外接触最多的环境,引起关注的通常是它的消极作用,它对青少年社会化的积极意义并未得到重视。然而,上述调查研究的结果促使我们重新反思这种环境的教育意义以及我们应该采取的立场。
1纠正“简单化”的认识和做法
如同前面分析指出的,我们对学校与社会的互动关系、青少年与周边环境的互动关系的认识存在偏差和“简单化”倾向。例如,校园封闭式管理的做法就试图阻断这种关系,而非建立良好的关系。在校园周边环境的治理上,从目标到工作方法都缺乏深入的依据。我们的调查表明,青少年在校外活动的地点,距离学校的平均距离超过5公里,只有约12%的青少年在距离学校500米以内的场所内参与活动,大多数人都在更大范围的区域内活动。也就是说,这个校园“周边”并非我们想象的是完全在校园附近,而是一个相当大的区域。由此,只是整治校园周围100或200米内的环境,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也就是说,社会治理的意义或许更大,然而社会治理的成本和复杂程度都是无比巨大的。因此,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应该适当调整。
诚然,保持每个学校最近的区域内有良好的环境是十分必要的,现在的“整治”似乎不可废除。但是,在此基础上,应该重视建立学校与社会的良好互动关系,积极开展青少年与学校附近社区的互动,鼓励青少年了解和适应社会,而非简单通过“双重校门”或封闭管理对待青少年。
2校园周边环境是不可或缺的成长环境
首先,校园周边环境为青少年提供了“多样性”的活动场所。我们的调查表明,青少年所参与的社会微环境既包括封闭性的场所(如运动场所、图书馆、书店、饭馆),也包括很多在空间边界和功能上并不是很确定的开放性场所(如街道商场、回家或上学的路上)。这些场所不仅满足了学生的各种需要,也提供了他们接触和了解真实社会的机会。其次,这些场所还具有相当的“不可替代性”。很多场所的功能学校里无法实现,学生的各种需求不可能完全由学校满足;而且很多学校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也没有帮助和引导好学生。例如,有的学生放学后,在一块刚拆迁平整好的地方结伴踢足球——找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当球踢,踢烂了再回家。他们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学校一放学就“净校”,无法使用学校的操场,而且学校里的足球不让带出来用。很显然,这种教育制度的安排并非总是以学生的发展和需求为导向的。校方的理念是,放学后学生的监护权就应该尽快转给家长,以免出了问题学校承担责任。可问题是,学生并非在放学后立即得到了家长的监护,而是进入了一个没有任何成人监护的校园周边环境里。在这个既非学校,也非家庭的地方,学生们只好自主、自立了。
3校园周边环境中的风险与缺憾
首先,恰恰因为缺乏监管和指导,学生在校园周边环境的活动,可能会遭遇到一些风险。例如,他们会去不该去的地方,做不该做的事情。
其次,由于校园周边环境是缺乏设计的,也并不是专为青少年服务的,因此存在很多缺憾,并非总是有助于青少年健康成长。例如,我们的调查表明,青少年喜欢开展的兴趣活动与实际从事的活动“脱节”。虽然谈到兴趣爱好时青少年较多地认为自己喜欢那些旨在促进自身素质提高的“学习性”活动,但实际上他们在社会微环境中参与较多的却是单纯的“放松性”活动。这主要因为环境条件所限,譬如想学电脑却没有。由此可见,校园周边环境是需要设计的,学生的活动也是需要指导的。
4校园周边环境是青少年群体社会化的重要场所
我们的调查表明,青少年通常(70%以上的比例)是“结伴”一起在校园周边从事各种活动的。同伴以同班同学和同性朋友为主,当然也不乏(甚至亲密的)异性朋友、校外人员等。他们喜欢和同伴在一起的主要原因是有共同语言,同伴群体提供了调节情绪的避风港,是他们形成和表现青少年亚文化的必要条件。调查还表明,这些青少年大多是在周末和每天放学时参与活动,其他时间较少。在这些时段,在校园周边各种场所里,学生不再处于教师和父母的控制下,获得了“自在”的空间。可以说,校园周边的微观社会环境是青少年学生社会化的重要场域,是他们人际交往和互动的舞台,是增长社会技能、获取交往经验的重要背景,它提供了家庭和学校所未能提供的真实社会经验。
5校园周边环境的价值凸显了现有教育制度设计的不足
青少年生活在一个成人主导的社会里,这个社会里各种场所的安排基本都是为了成人的需要。例如,成人为了沟通交流的需要,可以到茶馆、酒吧等场所,而青少年则不适宜去,而学校同样是为教师所主导和控制。虽然青少年在学校度过很多时间,但那只是一个学习的场所,几乎没有心灵成长的空间,更没有私密的空间,因为学校为无所不在的权力控制着。
就如程天君指出的,在制度化的学校教育与管理中,存在一种“尊崇细节”的传统和流行做法,借由纪律和日常规范,权力在向无穷小的“小事”的浸透过程中获得了无限胀大的支点与机制,因而形成一种“无所不在”和“时刻警醒”的微观“权力物理学”。这种显微镜式与如影随形式的纪律规范机制在操持学校井然有序运转的同时,也把它塑造成一个窒闷的自我维系的权力规训空间:“自身而心”的权力规训目标,“以小见大”的权力规训机制,“亦得亦失”的权力规训效果。可见,虽然我们强调学生要全面发展,重视个性与社会性发展,但是学校里根本没有这种空间和时间的保证。所有的时间都要学习,所有的空间都被监督和控制着。传统的学校制度安排和环境设计,只是保证了学校是适合课堂学习的场所,而不是个体心灵成长、人际沟通、个性社会性发展的理想地方,校园周边环境恰恰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我们的调查也表明,青少年“渴望”拥有这种自主空间。他们参与校园周边环境的主要目的是为放松心情和了解社会等,而且现有的学校和家庭教育没有充分满足这些诉求。因此,青少年要求学校和家庭增加他们的自主空间和时间,满足其成长需要。
6创设良好的校园周边环境
就像要保护自然环境一样,我们也要为学生的成长创设良好的校园周边社会微环境。基于我们的研究结果和理论思考,提出如下建议:第一,校园周边环境问题并非只是“整治”了事,它本质上不只是社会治安或环境治理问题,更是教育问题、心理学问题和社会工作问题。第二,政府在治理校园周边环境时,可依靠的并非只是公安、城管等,更要吸纳教育者、心理学工作者、社会丁作者、青少年问题专家等参与。第三,学校应该给青少年提供更多的课外活动,但并非为了提高成绩,而是为了促进他们社会化,促进成长和发展。第四,学校的功能并非只是一个学习场所,不应该过分强调对学生的“监控”,而应该增设适宜的“社会化”场所,让学生有心灵成长的空间、人际交流和情绪表达的空间。第五,应该建立健康的同伴自主的群体组织,而非一切组织均由教师或辅导员等成人控制。第六,吸纳社会力量,帮助学生现在就走向社会、认识社会、适应社会,而不是关上校门,等他们毕业后才走向社会。
总之,对于校园周边环境问题,教育部门更应该采取“教育的”而非“治理的”思想,关心的重点应该从“环境问题”转向“社会微环境下人的发展问题”,工作重点应该从“校园周边环境治理”转向“促进青少年在校园周边环境中健康的社会化”。研究者,特别是教育领域的专家亦有责任担当这方面的研究工作,为我们理解学生,特别是青少年成长与校园周边乃至其他环境的关系提供有价值的学术洞见。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