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书老妪

马　卫

我原先在厂里职工俱乐部做图书管理员,后来厂子被兼并,我被五万元买断工龄,成了名待业中年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婆也下岗了,日子很难过。一天我在万安桥上乱转,发现每到黄昏,都有人在桥上摆地摊,他们摆的是旧书旧杂志,生意还很好的。和他们一交谈,才发现这旧书生意学问大。我跟着他们学了半个月,之后我从买断工龄的五万元中拿出三万元做本钱,开了家“瘦马旧书屋”。

想不到,我的生意还很好,每天客流不断,尽管赚得并不多,但一天下来也有好几十元。我们夫妻二人也就算走上了生意的正轨。

旧书中什么都有,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五花八门。因此来买书的人中就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经常来的人,我都差不多认得了。有一位老太太,穿着旗袍,虽然有点破损,但洗得干净。她几乎每天都来,而且还提着个口杯,背着个很古老的黄挎包,上面绣着“为人民服务——毛泽东”,这该算得上文物了。她不多言多语,而是坐在一个角落,抱着本厚厚的旧书看。

因为好奇,待她走后,我专门去看了一下那部书,原来是本《华阳国志》,这本书很有名,是中国最早的志书,因为我知道它的价值,标价也就高些:五十块。

现在能有几个人读这样的书呢?除了专门的史志工作者,一般人是不会问津的。我也没有指望一下卖出它,但相信一定有人能识货。

为了让她好好看这本书,我在那儿设了个小凳,方便她。反正店里有十来个小凳,是用来为读者服务的。老人第二天来了,见那个小凳,就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来客多,我没有时间专门来注意她,到了快中午时,才注意到她居然用一个硬皮本本在摘抄那本书。

每天上午她来继续抄。我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不买下这本书呢?如果她想要,我宁愿少点钱。但我还是没有问,因为我对于老年人的心理有点怕,老年人往往有点怪,搞得不好,一句话就把她惹发火。还是不问为妙。

我把这事给妻子说了,妻子说:“这老人家喜欢这本书,我们不如送给她算了。但不能明明白白地送给她,因为这人一定是知识分子,你这样送给她,她就会认为你瞧不起她,人人都爱面子,知识分子更甚。”

“要送她又不能直说?你说咋办?”

妻子一时也没有想到好办法,就说:“再看看,会想到好办法的!”

后来,她还是每天上午九点准时到我的瘦马旧书屋,仍旧在一个角落边看边摘。

这天是周末,好多大中专学生也来了,他们最喜欢我搜罗的旧教材,便宜又珍贵。

就在我忙乱之际,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家,悄悄地把那本《华阳国志》塞进了她的黄布挎包。我的心一下急了起来。妻子用手扯了扯我的衣角,轻轻在我的耳边说:“老人家一定有什么难处,这书也就是几十快钱,权当我们送给她。那天我们不是说好了要送给她吗?”

我一想也是,如果她不是太需要了,还来抄和偷吗?

第二天,她就没有来了,以后也再没有见到过她。因为常出门收旧书,渐渐地就把这事给忘了。

大约过了五个月,我正在守店,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到我的店里,她进店后没有去书架,而是径直向我走来。

“你就是这个店的老板吗?”

“嗯。”

她从手提包中拿出个牛皮纸信封来,特大号的那种。

她边拿边说:“我叫周翠华,我妈叫宁静。这是她叫我给你的,你看了就明白了。”

我打开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本书,一本被一位老年人“悄悄”带去的书:《华阳国志》。

“你妈……”

周翠华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我妈她走了,就在十天前。”

我“啊”了一声,真想不到这位老人家归天了。

“她老人家是什么病?”

“她老人家的病多,最严重的是哮喘。那天,她悄悄偷走了你的这本《华阳国志》,回到家后心里忐忑不安,这一急病就加重了,到医院也没有抢救过来。在她弥留之际,她拉着我的手说:孩子,我的心很不安,我一辈子做了件有愧良心的事,让我在天国也不得安宁。我偷了人家下岗职工开的旧书屋的书,良心会受到谴责!”

“她没有偷呵,那是我送给她的。”我连忙说,但心里一下子就感到难受:为什么我见人家那么喜欢这本书,不早点送给她呢?

“老板,你是个好人,别说了,这是我妈留给你的一封信,里面一切都写得明明白白。”

瘦马书屋老板:

我是个中学历史教员,特别喜欢地方历史,想在有生之年写出本《鱼泉志》(鱼泉是我们万州最早设的县衙门所在地)。一天我在你的旧书店中见到了这本《华阳国志》,爱不释手,我想这本书已想了好多年,但书店里没有卖的,有我也买不起。我见到你的标价是五十元,很想买的,但我长期生病,每月的退休工资不够医药费,生活费全是几个孩子给,但子女们差不多也是下岗职工,我也不忍心再让他们出钱给我买书。我那天一念之差,就把书给偷走了,回到家一想,心里很难受。我一生清白,教书四十余年,却让英名毁于一旦。我死后,我叫二女儿把书给你送回来。我恳求你保全我的清名,不要追究我的单位,不要让世人知道这件事,老妪在九泉之下也会铭记你的大恩大德。

宁静敬呈

我的心一下血涌:老人家,你没有对不起我的。你写《鱼泉志》,也不是为了你一个人呵。假如你早说了,我会大力支持你的!

第二天我找到周翠华,让她陪我到老人家墓前,我磕了三个响头,还把那本书一页页撕下来点燃,权作纸钱,烧给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