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 陀
在我十六岁的那年春天,我和妈妈从外地搬回原来村庄的老房子居住。这座遍布青苔的阁楼隐藏在深绿色的树林里,每天清晨,斑斑点点的阳光从树枝缝隙中透进来,有光亮,但却没有温度。
这是我十岁以前一直生活的地方。我依稀记得自己曾在这里有个要好的朋友,一个叫小雨的小男孩,后来搬家,便失去联系了。
妈妈送我去村里的学校。新学校的门口居然就有一棵树,枝叶繁茂,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恍惚中,那血一样的液体又漫了过来,脚步声又响起……
“北北,怎么了?”妈妈问我。“没什么。”我走进校门。我从未把自己做过无数次的噩梦告诉妈妈。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有自闭的倾向,不说话,呆呆地望着远方就可以消磨一天的时光,常常也听到奇怪的声音,医生说那叫幻听。经过很长时间的治疗才有所好转。我不想再让她担心。爸爸在我十岁前就离开了,妈妈一个人照顾我,已经很不容易。
我在十岁时也许是生过一场大病,十岁以前的事我忘了很多。爸爸是怎样离开我和妈妈,去了哪里,我们为什么搬家,我都记不起了。只是这段时间,回到了原来熟悉的环境,一些记忆的碎片又慢慢浮现拼接起来。
我爸爸是个英俊高大的男子,他很爱我,高兴的时候就用硬硬的胡须扎我。我常常看到他在浴室里对着镜子剃胡须,满脸的白色泡沫。这次回来,我经常来到浴室,站在爸爸站过的地方,想他。可能是我长大了的缘故,我觉得浴室比原来小了一圈。
我家的阁楼不大,但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住,仍旧觉得空旷。房子也旧了,角落的墙面开始脱落,在浴室的墙面上,甚至出现了黑色的斑点,上面有细密的绒毛,像是从水渍上长出的青苔。我告诉了妈妈,妈妈忙拿了刷子去刷。妈妈有洁癖,我是知道的。
我站在学校门口的树前,不敢经过,我觉得那棵树里有种神秘的力量在拉扯我,有点疼痛。
我隐约记起小时候自己和小雨最喜欢在这里玩。那时树下长满了三叶草。小雨喜欢把它插在我的辫子上,叫我野丫头,但是我不喜欢,我们常常因为这个吵架。每次吵架小雨都让着我,我在他的宠溺中脾气越发刁钻野蛮起来。
小雨的父亲和继母也常常吵架,但他们谁也不会让着谁。小雨的亲生母亲已经去世,继母又不喜欢他。我每次去他家,都能看到那个漂亮的女人,漂亮得近乎妖冶,眼神却阴森森的,冷得让人生痛。
小雨的家也在僻静的树林深处,只有下午时才能见到阳光。房子很大,空荡荡的,家里的东西几乎都在他们吵架时被摔坏了。
小雨长大了,高了,也瘦了,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但我还是一进教室就认出了他,仿佛他身上有着强大的磁场。他就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可能因为自小父母不和的原因,他性格很孤僻,就像自闭时候的我。他不和班上的其他人说话,除了我。
小雨带我回忆以前的时光。在他的陪伴下我才敢去看校门口的树,但是我注意到树旁的三叶草都没有了。
我们一走近,树枝就无端地摇动起来。小雨说:“你知道吗?在这里说过的话,都会灵验。”我当然知道。学校里有个传闻,同学们都说这树有神奇的灵力,可以预测未来,只要在午夜来到这里,背靠大树,虔诚地等待,就会有一个男子出现,回答你提出的问题。
这几天,妈妈一直在擦浴室墙上的那块斑点。那斑点却越来越大,有点像蝴蝶的形状了,黑黑的,衬在微微泛黄的墙壁上,很醒目,也很恐怖。可能妈妈也很怕,所以要擦掉它。
妈妈很久不管我的事,我就天天跟小雨在一起。
小雨要带我去他家。其实我记得去他家的路,但是六年不见,这路越发荒芜了。小雨走在前面,我望着他的背影,一阵眩晕,我脚步有点迟疑。
“怎么了?”小雨回头问我。我忽然害怕地转身跑开,小雨站在原地,没有追我。
回到家,妈妈还在拼命擦那块斑点。屋里很静,“唰唰”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很大的回音。
我沿着围墙一步一步蹭去学校,下意识地看墙上贴着的各类通知,征婚广告,寻人启事……薄得几乎透明的纸映着阳光,微微泛黄,字迹因为经过太久时间,已经模糊了,风吹过,哗哗地乱响。
小雨的位置上坐着另外一个男生。“小雨呢?你不要坐他的位置。”
“什么小雨?这就是我的位置啊。”周围的人看着我,像看一个疯子。我不知为什么就想到那则寻人启事。再去看时,字迹和照片上的小男孩都看不清了,但日期很清楚,六年前。
我去图书馆查了旧报纸,有一则新闻醒目地停留在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一个已婚女子与一有妇之夫有染。为了离婚,这女子杀了自己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儿子,然而那有妇之夫也失踪了,这女子最终自杀而死。时间:六年前。地址:我所在的村庄。
浴室的斑点更大了。妈妈歇斯底里地擦它,她的头发乱蓬蓬地散开,泻了一肩。
墙面终于因为不断的摩擦而裂开了,一个塑料布裹着的东西露了出来。尸体,是尸体。那尸体已成绿色,长满了黑色的尸斑,两只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凭身材我就能断定,那是我离开了的爸爸。
妈妈几近崩溃。她蹲坐在地上,抱着肩缩成一团,眼睛直直的。我爬过去抱着她。“北北,原谅我。他要跟我离婚。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有你了,北北…… ”我紧紧搂着她,深吸一口气,“妈妈,我原谅你。”
我想,一切都该结束了。
小雨带我去了他家。屋里很脏很乱,有淡淡的腥味。夕阳射进来,能看见光束中有灰尘在轻舞飞扬。我看着角落里的一只木柜子,心里有嘶嘶的响声,小雨就站在柜子前,他说:“我就在里面,你没有救我。”又是一阵眩晕,我头痛欲裂,脑子里轰轰乱响,记忆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六年前,我和小雨在树下玩。他又往我的头上插三叶草,我生气了,用手推他,胡乱地骂着,“小雨,我不跟你玩了,小雨,你妈妈会打你的,打死你,把你锁在柜子里,不让你出来……”小雨笑嘻嘻的,并不生气。
他的继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们身后,她穿一条暗红色的丝裙子。她说,“小雨,回家。”
于是我也回了家,妈妈眼里都是血丝,头上脸上全是灰,手颤抖得连杯子都握不住。“北北,爸爸走了,我们一起,好好地活。”“爸爸去哪里了?”妈妈忽然大哭起来,不回答我。
第二天我到树下时,小雨的继母已经站在那里,还是那条暗红色的裙子,只是那红色更加鲜艳,像会流动。“北北,告诉阿姨,阿姨会不会幸福?”她的手捏着我的肩,很痛。
我怕极了,说不出话来。她更加歇斯底里地摇我的肩,“你说啊,你的话很灵的。我们约好了的,但昨天他为什么不来见我?我会不会幸福?”
我用力推她,“你不会幸福,你永远不会幸福。”她像被我击中要害,后退了一步,我乘机拼命地跑开,身后响起凄厉的叫声。我朝着小雨的家一直跑,我要告诉他,他的继母疯了。
小雨的家很安静,弥漫着一种奇怪的甜腥味,屋子里有一只柜子,斜斜地放着,还在慢慢地晃动,里面传来“咚咚”的敲打声。木柜缝里有血汩汩地冒出来,在地上蔓延开,快沾上我的鞋子了。我忘了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地扑出门外的。
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时侯失去记忆的吧。
“小雨,我那天没有救你,你恨我吗?”
“没关系,我知道那时你还小,你只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