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 铭
人们叫我红玫瑰,但是我的真名叫萨曼沙,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叫我,或许,因为我在屋前种了一大片红艳艳的玫瑰。那些玫瑰花儿,不分四季和昼夜,鲜艳妖娆地盛开着。站在对面的山坡上,就可以望见我的玫瑰花儿,迎着风悄然绽放,娇嫩的花瓣上沾着如珍珠般的水滴,在晨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整整一片,如同波涛翻腾的红色海洋,花丛中,蝴蝶的翅膀浸染着阳光,翩翩起舞。多风的黄昏,小镇的上空就会飘着浓郁的花香。人们是如此喜欢这些玫瑰花儿,每当经过我的屋前,都会驻足观赏。他们用一个金币换走一朵玫瑰花,用它来表达对爱人浓浓的爱意。他们手捧着花,眼神狂热而痴迷,匆匆忙忙地离去。
小镇上的其他花匠不高兴了,他们说我在玫瑰花上施了妖术,迷惑了人们的双眼。事实上,我并没有使用什么妖术,只不过用一种叫做爱情的药水浇灌这些花儿。爱情的药水非常难熬制,需要把9颗坚硬的爱情种子,99朵最新鲜的玫瑰花瓣,999次开心的笑容,混合9999滴悲伤的泪珠,放进锅里,经过99999团爱情之火的燃烧,才可以熬制成一瓶爱情药水。如血般的药水装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闪着神秘的光彩,散发着奇异的香气。
我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熬制药水上,空闲的时候,我喜欢跑到对面的小山坡上,听风的声音,轻柔的风儿摇动着手腕上的水晶铃,叮叮当当,树上的叶子婆娑作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有节奏的虫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支悦耳动听的乐曲。有阳光的时候,我喜欢把水晶铃举在空中,眯着眼睛,通过透明的水晶,观察阳光。很久以前,在别人叫我萨曼沙的时代,一个老得掉光牙齿的女巫将这只水晶铃送给我,她告诉我,透过水晶铃,可以看见我的幸福。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我不认为她在说谎,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巫,她教我种玫瑰花,教我熬制爱情药水,甚至将所有的魔法都传授于我。每次想到老女巫时,我都会疑惑,同样是女巫,为何我如此幸运,岁月流光呼啸而过,却不曾在我的脸上刻下痕迹,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的皮肤永远光滑娇嫩得像一片花瓣,眼睛蓝得像深层的海水,嘴唇是玫瑰的颜色,长长的金色卷发柔软而又顺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作为一个女巫,是没有理由害怕黑夜的,可我却是个例外,我害怕黑夜的降临,每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有清冷的月光穿过窗户洒在地面时,心脏便如同被尖锐的刺深深插入一般,疼痛难忍。睡觉是抵御恐怖黑夜的好方法,每天黄昏,我安静地躺在床上,默念催眠咒,很快地,就可以入睡。镇上的人们夜里都会做梦,喝下午茶的时候,围着一张摆着茶壶和点心的小桌子,大家就快快活活地讲昨夜做的梦。我时常偷听他们的梦,那是一些各式各样的梦,奇妙怪异,有趣极了。这让我十分羡慕,夜里,我睡得如此安稳宁静,从来都没有做过梦,一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白昼和阳光。做梦的滋味一定美妙无比,我想。
前些天,从远方的城市里来了个年轻的花匠,据说是全国最出色的花匠。镇上的花匠们兴高采烈,他们劝诱年轻的花匠和我比试。整个镇子一片沸腾,人们热烈地谈论着这次比赛,猜测谁将会赢。我漠不关心,尽管,我是其中一个参赛者。一个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人们将整个广场挤得水泄不通,两盆玫瑰花,鲜艳欲滴,都是如此美丽动人。可是,只需一眼就可以发现它们的不同之处,其中一盆玫瑰花四周飞舞着许多蜜蜂和蝴蝶,而另外一盆则孤零零地呆在一旁。年轻花匠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他输了。人们大声欢呼,簇拥着我,把我抛向空中。
年轻的花匠一言不发,低着头,良久,他沉声道:“再比试一次,看谁先种出白玫瑰,如果我败了,我发誓一生不再碰玫瑰花,如果你败了,你也一样。”
围观的人们一阵唏嘘,有人大声嚷道:“输了还不服气吗?”
花匠圆圆的脸蛋一下子涨得通红,我看着他,笑了笑说:“好,我答应你。”
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那个花匠,也许是因为白玫瑰这三个字。当听见花匠说白玫瑰的时候,我的胸中似乎有什么在翻腾,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身体里蔓延开来,似乎有个未知的迷在等待我去解开。
小镇上的空气温和而又潮湿,我把厚厚的魔法书从柜子里搬出来晒太阳,自从老女巫送给我之后,就再也没翻过它了。陈旧发黄的纸张上,记载着古老神奇的魔法,一页一页翻过去,我看到了熬制爱情药水的方法,再翻过去,竟然有一页被撕掉了。我十分困惑,那张遗失的纸肯定记载了一个重要的魔法,于是,我跑进屋里翻箱倒柜,还是没有找到,只好作罢。
听说,那个年轻的花匠正在专心致志地培育白玫瑰,红玫瑰的颜色慢慢地变淡,我非常好奇,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褪去玫瑰的红色。于是,整整一天,我呆在屋里,试着用各种各样的方法,都不见效,痴迷于其中的我竟然没有发现天色渐黑,月亮正慢慢爬上树梢,冰冷的月光像把利剑从夜
色中射进来,刺进我的心里,我大声尖叫,水晶铃叮当作响,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透过水晶铃,我看见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脚步轻飘飘的,慢慢向我走来,整个人裹在一件长长的黑色披风里,坚毅俊秀的脸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他看着我,温和地笑着,手里捏着一支花,那竟然是一支白玫瑰。我惊呆了,难道这就是老女巫所说的幸福。用力揉着眼睛,再看,月光下,什么都没有,眼前只有一片在晚风中轻摇的红玫瑰。
早晨醒来,回想昨夜的情景,记忆混乱,脑中一片模糊,头疼欲裂,我决定去针叶林找老女巫,她法术高超,知晓许多奇怪的事情,或许她知道种植白玫瑰的方法。针叶林里,一棵棵巨型的参天大树挡住了阳光的照射,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气息,很多年没来这里了,我差点迷了路。老女巫住在针叶林的最深处,绕过密密麻麻的针刺丛和百般纠缠的葛藤,我看见一座破败的院落,推门进去,一股久不通风的霉味从这个幽暗的院子深处慢慢洋溢开来,角落里结着布满灰尘的蛛网,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我失望地回到家,年轻的花匠跑来敲门,他告诉我,白玫瑰已经培育成功。花匠的园里种了许多美丽的花,如火绒般的合欢,粉色的夹竹桃,热烈的郁金香,还有艳红的玫瑰,穿过花园,来到花匠的屋子里,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摆着一盆白色的玫瑰花,和昨晚看见的一模一样,我呆愣在原地。
花匠说:“祖母去世前给了我一瓶药水,可以褪去玫瑰的红色。”
“我输了。”我轻声说。
他沉思了一会说,“关于这药水,有一个凄美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美丽的少女爱上了一个同样英俊的男子,两人热烈缠绵地相爱,每天夜里,他们在月光下约会,互诉相思之苦,少女并不知道男子的身份,其实,那个男子是吸血鬼,本来一开始男子是想吸取少女的鲜血,慢慢地,男子却深深陷入了爱河,而那少女其实是一个女巫,这样的相爱是女巫们绝对不允许的。她们想尽办法拆散这对情侣,女巫们将少女变成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以为这样,男子就会离少女而去,可是他的爱是如此炙烈。男子苦守了十二夜,女巫们说,如果他能取回正午时的阳光,就可以恢复少女的青春,并且永远不会变老,这明明是一个陷阱,男子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夜里,他带着白玫瑰来到少女的窗前,那是用他的鲜血染成的白玫瑰,这是他对少女爱的承诺。第二天,在耀眼夺目的阳光下,男子化成一堆灰烬,消失前,他留下了一颗眼泪。”
他把一个小瓶子递给我,里面只剩下一些残留的透明液体,没有气味。我用指头蘸了一点儿放在舌尖上,咸咸的,如同泪水的滋味,突然间,我有种想哭的感觉。脑中一扇紧闭的窗猛地被打开,一些久远而又熟悉的记忆涌了出来,我明白了所有所有的一切。
原来一切一切都只为了他,狂热地迷恋玫瑰花,爱听风的声音,害怕黑夜的降临,看见月光心痛,整夜无梦,这一切一切都为了他,那张熟悉的脸庞在眼前来回晃动,夜里,他在窗前低低地说,“萨曼沙,我爱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我整夜坐在镜前,双眼深陷,镜中的那张脸布满皱纹,如同一道道起伏不平的沟壑,长长的白发跌散开来,遮住半张脸。“亲爱的,我也爱你。”我在心底默默地说,泪水沾湿了红色的睡袍。十二个痛苦伤心的夜晚,他在窗外徘徊,初升的月亮把他的身影拉长,寂寞而又孤单。
踉踉跄跄地从花匠屋里走出来,耀眼夺目的光刺疼了我的眼睛。在种满红玫瑰的地里,我找到了10具女人的尸骨,其中的一具骨骼松脆,应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在她的尸骨下面,紧紧地压着一张陈旧发黄的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白玫瑰的培育方法:用吸血鬼的鲜血或眼泪浇灌,便可褪去玫瑰的红色。
我站在玫瑰花丛中痴痴地笑着,不知何时,年轻的花匠来到我的身旁,神情悲伤地说:“恢复青春的少女用毒药报复了女巫们,只有一个外出的女巫逃脱了,她就是我的祖母,那天,她尾随他,眼睁睁地望着他暴露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之下,泪流满颊,在消失之前,男子用一滴泪水与她做交换,条件是她要让少女永远忘记他。”
花匠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说:“这真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
“不,这不是一个故事,它曾经在这儿真真实实地存在过。”我喃喃道,闭上沉重的双眼,慢慢倒在玫瑰花丛里,娇嫩、饱满、清新的花瓣跌落在我的脸颊,仿佛他那修长冰冷的手指轻轻划过一般。浓郁的玫瑰花香在鼻间萦绕,仿佛一首热烈而又缠绵的歌,这支歌在我心里,也在我的嘴上,他的唇苍白冰凉,我要用这支歌温暖他的唇。“听,晚风在唱歌。”他轻声说。亲爱的,好累好累呀,我要睡去了,不再醒来。梦里,有月光,透过水晶铃,可以清晰地看见远远近近的树叶都在摇曳,有人在耳边轻语:“萨曼沙,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