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

常金龙

吃亏在于不老实；老实是福；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实实做事一这些话都是好话。可好话具体到一定的情景中，感觉说不出的别扭。

初二那年，有一天，我正在学校里上课，爹突然到学校里来看我，给我带来了一海碗饺子。走的时候，他交代我，给你表哥吃点儿。我谨遵教诲，吃饭时候，把表哥叫过来，一人一个，分而食之。好吃不过饺子，那次饺子是肉馅的，想都不敢想的奢侈。星期天回家，说起饺子事，我细说之。闻言，爹感叹说，你这孩子，可真老实!顺着爹的感叹，娘解释说，你爹给人家帮半天忙，换来了一碗饺子，他舍不得吃，赶紧给你送到学校，你倒好，一人一个，咱是亲戚，让他尝尝也就是了，他家条件比咱好，你吃过他的啥?

往事再现，我再一次感受到了爹娘的爱。爱，不仅表现在物质的供给上，还表现在生存智慧的点拨上。然而我那时还不太明白这些，我只知道学习，如同一只会下蛋的母鸡，拼命地吃、拼命地生产。因为成绩好，山地里我竟有了点小小的名气，四下里传扬说某某家的孩子聪明。我竟以为自己真的聪明。现在想起来，那不是聪明，那是老实，是听话，是乖，聪明如披在老实羊身上的狼皮，误人不浅。

人都愿意说自己聪明。又有谁愿意人说自己老实呢。我的学生时代基本上都是在聪明的肯定中度过的，可到了后学生时代，老实一次次地折磨起了我。陪一同事上街，他犯烟瘾，欲买烟，掏摸无钱，问我，你带钱了吗?我掏钱给他。事后想他该还钱了吧，竟不还，想或许是忘了，不为意。后再一块上街，他又这样。如是者几次，长心眼了，掏一张大票给他，想小票容易忘，大票总该记住了吧。他又忘了。失却了小票不为意，失却了大票很郁闷，诉烦恼给另一同事听。对方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他就那种人。又说，你也是的，不给他钱不就行了吗?我哭笑说，咱不会说谎话。对方感叹说，你可真老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敢情老实这个词，不算一个好词，说某某人老实，其实是说他生存的低能。老实人不通人情世故，屁事都不会办的。我一次次被周围人指认出老实，像一只落水狗，打下水，爬上来，再打下水，再爬上来。伤痕一回，反思一回；反思一回，寻根一回；寻根一回，先锋一回——思想的套路大致如此，想世界上有两件事来不得虚假，即读书和种地，一个人耕读日久，想不瓜呆木讷老实根本不可能；愚公是老实的，智叟是聪明的，可愚公能移山，智叟徒坐观，古今成大事者，非有几分老实而不可；转型时期熟人社会，老实成笑谈，等到市场成熟法治社会，老实种盛开诚信花……

套路的演练，灵魂深处闹革命，老实人永远不会怀里面呼啦啦扯出一面主义的大旗来的。聪明是聪明的墓志铭，老实是老实的通行证，老实人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日积月累，工作上有了些成绩，业务上有了点名气。业务是老实人安身立命之本。名气如烛之焰，宝之光，尘世中有了点照耀，也多了份利用。因了这一豆灯火，偶尔，老实人会拥有顿饭局。

我曾经历过这种饭局。高档的酒楼，雅致的房间，大人物上座，左右一级级排开，轮到我，末座，和大人物面对面。一大一小，鲜明对比，左顾右盼，千姿百态，禁不住哑然失笑，忙低头喝水做掩饰。一口水下去，心里面陡地砸起一股豪气，想尺有短寸有长，小到极处便是大，咱们是平等的。旋又自怜，一桌子酒肉客，只有咱这个干实事的老百姓。百转千回间，敬酒开始了，一轮又一轮，你方敬罢我开始。接过一杯酒，仿佛端起一盏药，犹豫感慨，仰脸吞咽，痛苦得龇牙咧嘴。三杯酒下肚，还要压酒一杯，敬三送一，大礼包。首次不懂规矩，我把压杯酒喝了，惹一桌人笑谈，说我老实。我笑赔尴尬，心中懊恼得不行。敬酒是一种能力。能力能够转变成权力，酒场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想都不会仗酒盖脸，使使酒劲，耍耍酒胆，玩玩酒疯，献献酒媚，表表酒忠，尽尽酒心。人生如戏，人生无非是戏吗。可心里门清，硬是做不出来，人生如戏，老实人本色出演。喝个酒，我他妈的也不容易醉。

一个人，爹娘说老实，是点拨；老婆说老实，是愤怒；外人说老实，是笑谈；等到孩子也说自己老实，是命运，一辈子也就这样交代了。仿佛秃顶，只要他们不摸，爱咋说咋说。星期天，和孩子上街，行走在路上，斜刺里杀出一老太太，拦住了我，求我听她倾诉。原来是个落难的，和老伴来这儿找孩子，孩子没找着，钱花了个精光，一天没吃饭，请求帮助。我朝边上看，树下蹲着一老汉，可怜见的。我犹豫。老太太说，人跟个蚂蚁差不多，只剩给你跪下了。蚂蚁说打动了我这个草根，我口袋里摸出一张一元，一张一元，够五元了，递给她。离开老太太，孩子开始了她的埋怨，拉你你还不走，现在骗子多得很。我说，多不代表全部，那么大年纪外出找孩子，帮助是应该的。孩子说，给两元钱得了，你一张一张的给了五元。我说，五元钱差不多可喝两碗面，两元钱只能吃两个烧饼。孩子说，你可真老实，这也替她们考虑好了。我一时语塞，好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又前行几步，心底突然窜出一句骂，妈的，几十年后，说不定你和老子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