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萧红小说的“荒山”及其诗意化

2009-06-03 06:28
湖北函授大学学报 2009年1期
关键词:荒山小说

胡 勇

摘 要:现代乡土小说作家萧红,在《生死场》、《呼兰河传》、《后花园》、《小城三月》等小说中,塑造了大量的社会的“荒山”和精神的“荒山”,并通过这些“荒山”,揭示了人们精神的荒凉、空虚、无聊、麻木、冷漠和愚昧。而对这些,萧红又总是给以诗意化的处理。这就使她的作品具有了特殊的审美特征:“荒山”的诗意化和诗意化的“荒山”。

关键词:小说;“荒山”; 诗意化

中图分类号:I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918(2009)01-0141-02

doi:10.3969/j.issn.1671-5918.2009.01.070本刊网址:www.hbxb.netお

20世纪30年代走上文坛的东北乡土小说作家萧红,在《生死场》、《呼兰河传》、《后花园》、《小城三月》等小说中,塑造了大量的社会的“荒山”和精神的“荒山”,并通过这些“荒山”,揭示了人们精神的荒凉、空虚、无聊、麻木、冷漠和愚昧。而对这些,作者又总是给以诗意化的处理。这就使她的作品具有了特殊的审美特征:“荒山”的诗意化和诗意化的“荒山”。

萧红笔下的小城、桥、麦场、屠场、染缸房、后花园、呼兰河等都有着深刻独特的象征意味。如《生死场》第四章的标题是“荒山”,粗看以为是写山的荒凉,其实是写人的精神状态。这一章中主要写了三件事:一是冬天妇女们聚集在王婆家的炕头上边做针线活,边互相开着粗俗无聊的玩笑;二是村里最美丽的女人月英病瘫在床上,受尽家人虐待冷眼,浑身烂得长满了蛆,惨死后被埋在荒山下;三是以赵三为首的农民们想组织镰刀会反抗加地租的斗争行为被地主软化瓦解了,地主不仅加成了地租,而且赵三还很感激他的所谓帮助。这几件事实际上都反映了人们精神的空虚、冷漠和死寂。妇女们互相说着粗话,是因为内心太空虚、太无聊。月英被虐待而死,是因为人们对生命的太麻木太冷漠。贫农家少女金枝,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梦想着青春和幸福。但生活给她带来的是什么呢?情人是一个粗暴的人,她还没有过门就怀了孕,受到母亲和同村妇女们冷言冷语的嘲讽。嫁过去之后,丈夫嫌她和刚出生的女儿拖累自己,竟把不满一个月的小金枝活活摔死了。而赵三们刚刚燃起的一点反抗火苗,就轻而易举地被地主的小花招所扑灭,是源于人们的愚昧、惰性和软弱。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精神“荒山”,没有灵魂,没有活力,只有空虚、冷漠和死寂,与自然的“荒山”并无两样。《呼兰河传》的整个基调就是凄楚、悲凉的,只不过在第三章里是潜伏着而已。这符合孩子少不更事的心理特点,而且孩子显然也是不能洞察悲凉的真正意蕴的。写到第四章,这种感觉由潜而显地直抒出来:“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这样的句子在四小节开头的反复出现,含义是深远的。“我家的荒凉”已成为呼兰的荒凉和整个社会的荒凉的象征。

让我们读一读小说的结尾: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从小说这简短而哀叹的尾声里,我们既看到儿童视角的稚拙和朴实,又可以深切地领悟到作家永远“难以忘却”的对故园的深情。作家为我们诉说的是人世间生生死死的“单调重复”以及难以言状的深入骨髓的人生寂寞和悲凉,似淡却浓地传达出作者对宝贵生命和美好生活的眷恋与渴望。这一切用行云流水般舒卷自如的诗意笔触描摹出来,彰显出萧红乡土小说的特殊的艺术张力和特殊的美学价值。

萧红小说这种特有的意味,贯穿在她的全部乡土小说的创作中,具有统摄全部乡土小说的艺术功效。同时,作为源于作家心灵的一种整体性的世界感受、人生体悟,它弥漫内蕴于作品中,又是浑然不可分析的,成为小说诗意的积淀。

《生死场》中的麻面婆是这样出场的:“过了一会,她又出来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托在地面,另一半在围裙下,她是拥着走。头发飘了满脸,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着草类进洞。”“让麻面婆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发着猪声。”“ ‘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抚摸着长起来的。过了一会,她到饭盆那里哭了!”再如坐在自家院子里的王婆:“在星光下,她的脸纹得绿了些,眼睛发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圆形。有时她讲到兴奋的话句,她发着嘎而没有曲折的直声。邻居的孩子们会说她是一头‘猫头鹰,她常常为着孩子们说她‘猫头鹰而愤激:她想自己怎么会成个那样的怪物呢?像啐着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她开始吐痰。”月英,一个美丽而不幸的女人,患病前,“她是如此温和,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患病后则是这副模样:“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体的一派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贫穷、疾病、荒诞的环境把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孤独寂寞地死去。月英患病前后的外貌描写形成巨大的反差。再去看看村里其它的女人:“……大家都笑了,笑声超过了人头。可是金枝好像患着传染病的小鸡一般,睒着眼睛蹲在柿秧下,她什么也没有理会,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四月里,鸟雀们也孵雏了!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着啄食。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男人又如何:“二里半迎面来了。他长形的脸孔配起摆动的身子来,有点像一个驯服的猿猴。”这一个个人物形象,不就是一座座“荒山”吗?在其他作家笔下很少看到这么别致的人物描写,这里俨然是一个处在人类群体中的“动物王国”,相信任何有良知、有同情心的读者读到这里,心灵都会受到强烈的震撼:这到底是为什么?人活得像畜牲一样,就连人的外在形态也被同化了!这种发自内心的淋漓尽致的“审丑”描写,没有任何夸张和贬低之嫌。因为一方面,萧红童年孤独,与自家的猫狗为伴,故写起来得心应手;另一方面,她也确实通过自己不露声色的描写,表达了对那群处于生活最原始、最窘迫层面上的愚夫愚妇们的通达理解和极大悲悯,从而具有极大的情感穿透力量和思想审美价值。

萧红对人们这种精神“荒山”的描述,还表现在她围绕“生死场”,一再地写死亡,写轻易的、无价值、麻木的死,和生者对于这死的麻木。如“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与死神对过面的王婆,忙着为这个也为那个女人接生,“等王婆回来时,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也许应当说,这才是当她写《生死场》,并这样奇特地为她的书题名时,最尖锐地刺痛了她的东西。对萧红而言,最痛心最惊心动魄的“蒙昧”,是生命价值的低廉,是生命的浪费。《呼兰河传》中:“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再问他们,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恬静到麻木,残酷到麻木,就是这山乡子民们的精神世界。这“麻木”在萧红看来,是较之“死”本身更可惨的。从《生死场》到《呼兰河传》,如果说有流贯萧红创作始终的激情的话,那就是关于这一种悲剧感的悲情吧。

染缸房里,一个学徒把另一个按进染缸里淹死了,这死人的事“不声不响地”就成了古事,不但染缸房仍然在原址,“甚或连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许至今还在那儿使用着。从那染缸房发卖出来的布匹,仍旧是远近的乡镇都流通着。蓝色的布匹男人们做起棉裤棉袄,冬天穿它来抵御严寒。红色的布匹,则做成大红袍子,给十八九岁的姑娘穿上,让她去做新娘子。”至于造纸的纸房里边饿死了一个私生子,则“因为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是不说他了。”“愚昧保守”而“悠然自得其乐”,成了萧红笔下子民们普遍的生活状态,读来有一种超乎一般“悲哀”的悲哀。“它不刻骨铭心,却茫漠无际。这自然不是同一时期的作品中常常可感的那种由灾难性的生活变异带来的尖锐的痛苦,而是因年深日久而‘日常生活化了的痛苦。”这种痛苦同样给人以不同的悲剧美感。

早在20世纪30年代,鲁迅就评价萧红的小说“有诗的韵味”,“充满着热情,和只玩些技巧的所谓‘作家的作品大两样。”(鲁迅1935年2月9日致萧军、萧红信)在萧红心目中,呼兰河既有令人窒息的生活,也有让人留恋的幸福童年,在经历了内心与外在的种种变故与波折之后,萧红终于找到了一种最接近自己内心、充满真情、最能表达自己与故乡的血肉联系的笔调——诗意化的书写。在这种书写中,萧红重新确认了自己与故乡呼兰河的关系。心目中的故乡也从要逃离的陷阱变成灵魂的寄寓之地——尽管那里到处是“荒山”,是那样蒙昧,并非开遍鲜花、充满阳光的天堂,但也绝不是一派僵死、布满荆棘的地狱。那里是拥有爱与恨、善与恶、美与丑的混沌初开之地,那里是生产着绝望的希望之地,正如鲁迅在其散文诗《希望》中所写的那样:“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渐渐成熟清醒的萧红以一种复杂的眼光重新审视了故乡。在重新自我定位、回望故乡的过程中,故乡给萧红的心灵以更丰富的启示和更新的感悟:那里是与她血脉相通的根,是一切爱和痛的发源地。在这样的书写中,萧红的作品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风格——“荒山”的诗意化和诗意化的“荒山”。 “寂寞忧郁的萧红也获得了心灵的慰藉,也使广大读者产生情感心理的强烈共鸣。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说:“萧红小说中作为‘诗魂的自我形象,是作家命薄才高、心秀眼慧的诗化体。她胸无城府,使你乐于与她将心换心,实际上她却让你在超越审美心理的障碍与隔膜之中,体验到社会的悲剧、生命的哲理和诗人的灵性。她由此征服读者,却令你感到被征服的欢欣。”[3]572也就是在这种“被征服”的过程中,读者可深切感受到萧红乡土小说创作的内在美、灵性美和浓郁的诗意美。优秀的小说家就是诗人,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诗。萧红正是一个“不以诗名,别具诗心”的小说家,她以诗人的敏感、诗人的眼光和诗人的心灵去观察、感受、体验客观世界,从而赋予小说以深沉的诗意之美。

参考文献:

[1]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

[3]李平.中国现当代文学名著导读自学指导[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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