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陶
我有个很大的毛病,形体上比较疏懒,内心里也不想上进。我从没想过要吃文字的饭。我应该是个很好的手艺人
钟叔河自撰简历
湖南平江人,1931年生,18岁起当编辑,1957年以后干过搬运、绘图、裱糊和种茶等事,劳作而不废读书,到1979年重新当编辑,直到离休。
学术著作有《走向世界——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从东方到西方》、《中国本身拥有力量》、《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笺释》等,读书随笔有《千秋鉴借吾妻镜》、《书前书后》、《学其短》、《念楼学短》等。
这是法国诗人缪塞的名句,许多年来为钟叔河喜欢。也可以翻成他自己的话 :“我一直比较喜欢读书,也喜欢用自己的脑子思想。”
真能不用别人的杯么?钟叔河说,也不尽然。“不过有那么一点儿洁癖,就不那么容易随大流、吃大户罢了。”
我愿意做一些精细的事情
钟叔河坐在宽大书桌的后面,被两面设计精巧的书柜衬着。成套的、摆放齐整的大部头,细看之下绝非“装修材料”:《四库藏书》、《汉语大词典》、《广汉和辞典》、旧版《走向世界丛书》、《不列颠百科全书》、《清实录》、《古今图书集成》……这个阳光充沛的客厅在2006年被改为书房,近30平米内没有沙发电视茶几,中间倒有张小台球桌。钟叔河的妻子朱纯(2007年1月21日去世)在离世前10天发表的《老头挪书房》里说:
“我常常笑他‘獭祭鱼,写篇千把字的小文,也要摊开好多书,这里查,那里对,‘抄都没有你这样不会抄的。……老头和我商量,要把客厅改成书房,我嘴上没反对,心里却想,‘你都七十多岁了,还劳神费力做什么啰。但转念一想,他的父亲活到九十岁,母亲也八十多,肯定还活得几年十几年,便同意了。”
桌上的纸笔清清爽爽,周围几个纸屉,分门别类写着“材料”等字样。书桌上还有一个茶叶罐大小的纸盒子,侧壁一角穿了根细铅丝,弯成圆环,正好固定一支短铅笔,旁边挨着血压计和小本子。“自己做的,每天量3次血压,要记一记,做个小环环铅笔不会倒哦。”
我从没想过要以文字为职业,一直想学考古或植物学——有个哥哥是学农的,植物分类学是很有味道的,挖掘人类古文明也很有意思。如果学那个,我自己觉得可能会有另外的成就,有兴趣嘛。你可以写文章,但你总要有门手艺,这样你想写才写,不想写就可以不写。以文字为职业是很苦的,尤其是搞报纸,树一个典型,要你去写;一个三八红旗手,要你去写;有人跳到河里救小孩,要你去写——不是说他们的行为不好,而是这个事我没兴趣。
如果我不走这条路,我会是一个很好的手艺人,(书架)上面那个刨子是我做的,竹筒也是我在劳改队做的。创造力我不是很强,但我愿意做一些比较精细的事情。
1950年代,钟叔河在旧书店买了本德国人写的《细木工作业》,学做了两个刨子,在当右派的年月里,这两个刨子帮了大忙。他在“文革”中坐牢的9年里,朱纯也学会了做木模。
两个都被打成右派,父母都还在,她(朱纯)哥哥妹妹还是党员干部。我们不愿意连累家里人,就租了一个很小的房子。我是早恋早婚早育,23岁结婚,当年生了一个小孩,4个女儿是一年一个。划右派时(朱纯)肚子里还有一个,这个是无论如何养不活了,送到孤儿院。朱纯在南京的姐姐带去一个孩子,那还有两个女儿。
我们两个出去打工,就是干体力活,先拉板车,很快发现那个活是很累的,身体会很痛,虽然痛了十来天也就好了,但挣钱少得很。我们很饿,没东西吃。不过很快找到门路,就是刻油印讲义。那时没有复印机,大学里有老师的讲义要发给学生,就找人刻蜡纸。我的字也不是很好,但常常能发现老师写的错别字,就偷偷改过来,不让别人知道,也不当面讲穿,或者讲“我认为这个字可能是什么”,这样他发现你减少了他的错误,下次还叫你。
慢慢地,又开始做一些教学模型,做那个刨子就是做模型用的,那是精细加工,普通刨子刨不出来的。我老婆身体好,她还卖过血……
做右派是很苦的,不是肉体上的苦,也没人打我们,最大的苦是碰到认识的人他不理你。所以我到现在还是这样,别人不先打招呼,我也不响,省得自讨没趣。
李锐的表扬
钟叔河的祖父、外祖父都是湖南平江人。父亲是教数学的先生,解放后当了文史馆员,读书人的“格”留给他的印象之一是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给的吃食。家中本有条件供他念书,但钟叔河说自己有过一个“思想极左时期”,1949年8月,报考了长沙的新闻干部培训班,随后被招进湖南日报社,18岁不到。
这是一个小时候极喜欢看书的孩子。有一次,母亲叫他去买油豆腐,他提着两串草绳系着的油豆腐,一边走路一边看,走到一半,想起来忘拿找钱,急出一身汗。
抗战期间我在平江老家,同龄的玩伴很少,就是读书。抗战前的教科书里,有曾国藩的《讨粤匪檄》,郑板桥的家书,也收了许多白话散文,像叶圣陶的《藕与莼菜》、苏雪林《鸽儿的通信》、朱自清的 《荷塘月色》,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乌篷船》、《金鱼、鹦鹉、叭儿狗》,都有。
一开始,这些白话文章对于我都很新鲜,因为以前读的都是文言。朱自清的“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读起来摇头摆尾,恐怕更有味道些。但后来觉得,周作人的文章“经看”,不做作,看得懂,每次看都有新的感觉。可能他的文章更对我的胃口:话是平淡的,但有更深的意思;去解读这个更深的意思,就给了好奇心重的少年一个空间。我后来有了一点写作能力,就是从看他们的文章得来的。
15岁,钟叔河用文言写了《蛛窗述闻》,用的笔名叫“病鹃”;抗战胜利后写小说、新诗,用的“杨蕾”。成了公家人之后,“杨蕾”还在做文学梦,1950年小说《季梦千》一发表,立即受到批评,《人民文学》的退稿信中说,“思想水平还不很高,没有写出我们的力量与曾经如何战斗。”他只好将“杨蕾”从梦中喊醒。
1949年开国大典前一天,他正在报社朗诵何其芳的《预言》,被南下老干部批评“啥玩意啊”。老干部建议他多读《评白皮书》。
在湖南日报当记者时他署过的名有:柴荆、龚桥、辛文——可知他跑过的条线和文章内容:财经、公交、新闻。
李南央(李锐女儿)的《父母昨日书》我有,她在美国送我的。李锐是湖南日报社的老领导,但只呆了一年多就到省委去了。我们这些人当时还是小年轻,在他那里不会留什么很深的印象。我这个人有个很大的毛病,形体上比较疏懒,内心里也不想上进,所以不爱搞社会活动,也不想跟领导挨得很近。说起来李锐还是我的同乡,他的姐姐还是我两个姐姐的老师。有过一次很小的交道——
刚参加工作第二天我就下乡,去采访一个农民地下党员孔四爹,是1926年入党的老党员,后来当了省农协副主席。有个年纪比我大的老同志带着下去的,他写了一篇给我看,我觉得不够好,自己也写了一篇,贴了6分钱邮票丢到邮筒里了。那天李锐上晚班——大样最早是要省委书记黄克诚签字才能印,后来是周小舟跟李锐两个看,最后才是委托李锐看。李锐看了他的稿子,觉得不是很好,但那个题材又舍不得丢。有人就说,这里还有一篇。就是我的。李锐一看说,这个好,用这篇。
他后来在报纸上这篇文章旁批了一段话,大意是:选稿子要看文章而不是看人,老同志的文章未必好,新同志的文章未必不好。我没看到,别人告诉我的。这样就对李锐有了点好感,所谓知己之感吧。但李锐这个表扬可能是害了我了,否则我可能就不走这条路,就不会后来天天晚上开会学习,从猴子变人学起了。
你没经历过那个年代。50年代是比较紧张的,报社每天晚上组织学习2个小时,星期六晚上不学,星期天晚上一定要学!每个月要小结,每年要鉴定。从猴子变人学起,还有就是苏联的政治经济学,还要我当组长。我们这几个人从来没怀疑过这些理论的正确,没有那个水平也没有那个高度,就是觉得太单调枯燥,慢慢地就想看那些明令禁止的书。
从前长沙的旧书店都在南洋街,后来只有一家古旧书店,负责人姓戴,我们跟他关系搞得很好。禁书放在里面,凭证件可以买,熟了也可以拿点回来,看了好的买下,不想要的再送回去。我们虽然在报社里挨批评,但走出去还是报社的人,可以看到禁书。
“这几个人”是指朱正、张志浩、俞润泉、钟叔河,1957年构成所谓湖南日报“反革命小集团”。这年10月,报社“反右办”出过一本10万字的《继续揭发批判钟叔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其中有言论“四十八条”,譬如“任何一个国家如果没有高度的民主政治,哪怕经济上再强大,也是没有很大吸引力的”;“强调专政必然会限制民主自由,使人民不能享受更多的权利”——当年有人正告钟叔河,哪怕湖南日报社只有一个右派名额,铁定也要给他。
钟叔河说,这都是50多年前一条条写出来的,白纸黑字,所以“归右”没一点被冤枉的感觉,当时没有,现在也没有。
我们4个人怎么会出问题的呢?我们都没有家庭问题、历史问题。朱正的父亲是50年代一个科长,工资18级。张志浩解放前是个教员。俞润泉的问题是乱讲讲出来的,他就是看点书的问题。
我们到旧书店看几本书,就成为批判对象。所以我讲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坏,有很多人正业搞不好,成天无事寻事,有时候领导还没想到把这个问题列为打击对象,他在那里搞来搞去。这就引起我们的反感,反感就没好样子对他,就结下梁子。
长沙的夏天特别闷热,他常常“挥汗夜读”、“夜读漫抄”,若读出好味,过一阵“夹一筷子”给同好者一尝。前人笔记、日记是他偏爱的,“想从中钩稽一点社会和文化的记录”。从文章长短和书的品相上说,“学其短”、“薄薄本子四号字”为他所爱。书的版式和装订也很要紧,他案头正在细细勾划的书稿就是例证。
我讲自己大好年华都用到拖板车和写检讨上去了,外语也没学会一门,但也拣了一个“便宜”:从1957年到1979年,24年里我不需要作命题作文,也不需要按模式思想,在劳动之余,尽可“自由”地考虑中国的过去和未来,也能收集整理一些材料。(这个自由,也包括他的好友黄永玉说的“白天受压抑,晚上在被窝里做几个鬼脸”。)我前后大概浏览过300多种1911年前中国人亲历西方的记载,收集到的有200多种。1979年9月平反,刚到湖南出版社就提议编一套《走向世界丛书》。20多年的积累就用上了。
潘汉年说,相信人民
1970年,钟叔河被判10年徒刑,朱纯判了2年。朱纯说 :“估计我2年会坐满,你10年坐不满。”结果钟叔河坐了9年牢。
1975年,他在湖南省第三劳改队(也叫洣江茶场)呆到第5年时,劳改队来了潘汉年和他的妻子董慧——泥木队犯人偷偷散布消息说,“小平房住进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看样子是犯了错误的大干部,有不少书,有钱买鱼和蛋,抽的是好香烟。”
钟叔河在1949年以前看到过潘汉年的照片。时隔20多年再见,身材矮小,面容清癯,头发稀疏而且白发很多,穿一件旧的灰色干部服,手里提个小竹篮,“似乎像一个什么人,可是全记不得了”。
一年多时间里,钟叔河跟这位20年代的作家、30年代党在香港和上海地下工作的一把手、50年代的上海副市长打过两次照面:第一次,他简短地介绍了自己及“罪行”,潘汉年轻轻说了4个字:相信人民;第二次,他劝潘老写申诉,潘汉年留下轻轻4个字:你还年轻。那一年,钟叔河45岁。
钟叔河后来总结道:1955年“反胡风”,他跟朱正、张志浩、俞润泉被整成反革命小集团,随后改为“反动小集团”,后来又改为“落后小集团”,最后说,“本来并没有什么小集团”,二三十岁的人都七老八十了。
我本来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编书。(像小童背书一样)我本来是湖南日报社的右派,后来到社会上,再后来坐牢,坐牢之后又平反出来。好,按道理要回报社是吧,可地方报纸做不出什么事情也无法去做,每天那么多任务,要搞宣传鼓动,没时间做自己的事,我就不想回去了。
去湖南出版社是朱正的推荐。4年间,钟叔河编了一套影响深远的《走向世界丛书》。当时没有电脑,要请人抄稿,然后一字一字校对,一句一句加注标点,还要加旁批,做索引,写平均1万多字的导读,付印后还要看几次校样——一个月出一本。因为是一直想做的事,他不觉得累。
1980年8月,《走向世界丛书》的第一种《环球地球新录》(1876年李圭作为中国企业界代表参加美国费城万国博览会,回国后著此书)出版。到1986年2月出到第36种。钟叔河说,这套书原本计划出100种。如今12卷张德彝的《随使德国记》还搁在他书架上,待印。张德彝8次出国,每次都留下一部翔实的见闻录,其中记述赛金花跟长她33岁的洪钧在柏林万德海街近3年生活的见闻真是细密。因为细密,历历如在眼前,“比许多有思想有文才的中国人的游记更有价值”。
为什么要编这套书?“起到一点帮助打开门窗又防止伤风感冒的作用吧。”
到岳麓出版社后,有一次去北京开会,董秀玉说,“钱钟书先生想见你。”
钱钟书建议将《走向世界丛书》前面钟叔河的导读结集出版,他愿写序——他在序言中写道:“差不多四十年前,我想用英语写一本有关晚清输入西洋文学的小史,曾涉猎叔河同志所讲的那一类书,当时它们已是冷门东西了。我的视野很小,只限于文学,远不如他眼光普照,瞻顾到欧、美以至日本文化的全面……”杨绛先生后来写信给钟叔河提及:“钟书生平主动愿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
在“不赞成编辑搭车发表文章”的社内环境下,这些导读当年都以不同名字发表:谷及世(古籍室)、何守中(钟叔河倒念)、金又可(姓名取半),终于纷纷回到作者名下,丛书也有了一个杨宪益先生定的英文版名字“From East to West”(《从东方到西方》)。
最爱周作人文章
50年的时候,在上海读到一本厚书《鲁迅的故家》,作者叫周遐寿。里面有篇文章《一幅画》,哎,我说这是最好的文章。一打听,是周作人写的。周家三兄弟除了周健人,还有一个夭折的四弟,3岁死的,母亲叫周作人找人来画一幅画,又没有照片,不知道什么样子,最后画好挂在母亲的房里。后来又读到一本《希腊的神与英雄》,翻译的人也叫周遐寿(他的英文、希腊文、法文都很好,这本书是从英文译的,原名叫《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里面神的译名,像爱神维纳斯、宙斯、阿波罗这些,译得都跟我以前读到的不同。我就给上海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写了一封信,去问为什么要换那些译名。那时候对读者来信很重视的,不像现在。出版社就把这封信转给了周作人,周作人给出版社回了信,出版社又把这封信转给了我。就这样,我知道周遐寿就是周作人,也知道了他的地址。张志浩比我大10岁,今年89了,也是我们“小集团”的,他先写信给周作人,周作人给他寄了两本书,还写了字。我后来也给他写了一封信,寄到北京新街口八道湾十一号周启明先生收。
钟叔河在信中写道:“……二十余年来,我在这小城市中,不断搜求先生的各种著作,凡是能寻到的,无不用心地读,而且都爱不能释。……我一直以为,先生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来中国读书人最难得有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对自己、对生活、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人的国家,对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诚实地,冷静地,然而又是积极地去看,去讲,去想,去写。……”
当时我家纸笔都没有了,我还在拉板车、做裱糊工,条件很不好,买不起像样的纸笔,是到附近小店买的一分钱两张的极薄的一面粗一面光、上面印着红色横线的“材料纸”,一支一角二分钱的毛笔和一小瓶墨汁。周作人收到我的信以后,很快回了信,写了条幅,还寄了本书给我。周作人的儿子丰一后来把这封信的照片寄给我了,原信都归到鲁迅博物馆去了。
白话文里,写得最好的,或者说我最喜欢的是周作人的文章。文言文里,写得最好的是明朝写《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的张岱。
这个也用不到我来讲。1933年,斯诺书面采访鲁迅,问了36个问题,鲁迅是书面回复的,所以还可信。斯诺问:“中国最好的散文家是谁?”鲁迅讲了几个人:“周作人、林语堂、周树人、陈独秀、梁启超。”第二个是巴金接受采访讲的:“周作人文章写得好。文归文,人归人。”第三个是胡适在五六十年代讲的:“到现在还值得一看的,就只有周作人的东西了。”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拉板车的湖南人,周作人也不晓得我后来会编他的书。
曾国藩远在康、梁之上
《曾国藩家书》是解放前湖南家家都有的书。小时候我觉得有可读性,很生动,很诙谐。工作了再读,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有人格魅力。
我对曾国藩最感兴趣的是他超凡的能力:判断分析的能力、协调组织的能力,制定方针政策、把一件事做成功。他的学习能力也很强,他的道德观念和思想是成体系的。那些家书都是他自己写的,不是幕僚写的,有手迹在。最多的时候一天给弟弟写过4封信,派人送去。他那么忙的时候,还做编辑工作,《经史百家杂钞》。不像今天编大书,搞些人来抄,最后署个“总编”名,那都是他一首一首自己选的。他的能力远在康有为、梁启超之上。
而且我认为在政治上批判他也是不对的:说他不该帮满清,他在那个体制内,不帮满清帮谁?说他是汉奸,那么清朝所有的汉人官员都是汉奸。虽然解放后都拿着范文澜的文章批判他,但毛泽东没有说过他什么坏话。
毛泽东和曾国藩的家乡我都去过,我发现他们两个人有些共同的地方:都在县城最偏僻的地方出生。从家里到县城,都不能一天走到,要在路上住一晚。老家有句谚语:“县到县,一百二;府到府,二百五。”从前没有汽车、摩托车,连脚踏车都没有,除了水路以外,人就是靠两条腿走路。清早动身,一天最多走120里。我走过的,抗战胜利我从平江到长沙就是走来的。
再有,他们都不是士大夫门第,但是家里读一点书,是家道处在上升阶段的农家。毛泽东家里没有藏书的,要到外面借书看;他父亲还不大希望他读书,想要他回来帮着做生意。这两家的直线距离也很近。他们两个人离开家乡“出山”时,都已经成年,不是到外面再接受培养的,所以我觉得作为地域文化的一种现象,这个值得研究。
你们要做曾国藩,做深一点,把他当作一个人来写。现在拍曾家的电视剧我没有满意的,里面欧阳氏对自己丈夫说,“国藩啊……”
我怎么有那个胆出曾国藩大全集的?那是82年了,国家想出曾国藩的书,我就提出要出大全集。当时《走向世界丛书》已经出了,有了点名。北京找3个地方的出版社开古籍整理的会,北京、上海,还有就是湖南。拍来的电报说,让他本人来,本人不来,就不要派别的人来了。当时冀淑英老太太还在北京图书馆,所以我就通过她去那里去查资料。那里也没手稿,但有台湾版的影印本,我就拿那个东西来说服大家。在湖南没那个胆搞。
一出来还有很多人反对,报纸也有很多批评文章。当时有一部分人,确实是从信念上反对出曾国藩、出周作人,要尊重人家有这个自由——扯远点,改革开放什么人最抵触呢?我乱讲啊,也许是不对的,就是解放初期进大学的,特别是文科的,都是一个模子里训练出来的,不太愿意接受新事物;也有一部分内部的人,他不是反对出曾国藩、周作人——他可能看也没看过,只是反对钟叔河,望他不顺眼,打起架来抄在手里就是棍子,所以曾国藩、周作人的书就是他的棍子。这是中国文化人的小事情,很普遍的。所以不要纠缠于那些小事,否则做不出事来。
当时,有“老同志”状告湖南出版“三种人”:周作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丑陋的中国人》,其中两种是钟叔河所编。1989年,钟叔河退休。
在这个国家走上正轨的10年间,钟叔河编撰的出版物有一份长长的名单,但他说,遗憾很多,譬如《走向世界丛书》直到2008年才第一次重印,售价已从最初单本几元钱涨到全套1200元。这跟他当年“让读者花最少的钱,买最好的书”的出版理念相距有点远。
难过和自责
钟叔河有开放的视野,虽然他一生只去过4次北京;他也有公道、平和的心态,从他的说话、作文、做人中透出来。
他在平反后终于找到了自己19岁的女儿,她被孤儿院送到了内蒙,并在那里结婚生女,嫁了一个工人。“我们不好叫她甩掉那个人,她自己也不愿意。”在李锐的帮助下,小女儿一家终于回到长沙。现在第三代已现出“走向世界”的局面。
4个女儿一个在美国,3个在长沙。她们每个人又给我生了一个外孙女。大的跟她父母在美国,第二个从英国回来,在深圳做事;现在一个在法国读博士,一个在美国读本科。
杜高曾在一个访谈中忆起当年他与朱纯在同一个厂干活,5级木工朱纯独自抚养一串女儿的生存能力令他钦佩不已。如今,一生“朴实谦和,宅心仁厚”的爱妻已离钟叔河去了。
两年多了,我到现在还很难过。我判10年,关了9年才放出来。她带着3个小孩,还送了我母亲的终。我年轻的时候很调皮,很贪玩,不是一个好丈夫。坐牢出来倒是好些了,但是拖累了她。她为我付出的太多。我对她不起的事情也有,所以自责得很厉害。这两年我老得很快,我估计自己活不太久了。
2007年8月31日,钟叔河在《青灯集》的自序末尾写道:“朱纯啊,书和我会很快来到你身边的,你就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