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杰
[上期回放]立下“学做圣人”之志后,曾国藩时刻以圣人的标准监督检查自己。为了改正性情浮躁、傲慢自大、与人交往虚伪不实的缺点,他经历了无数挫折和失败。因终生进行持之以恒的自我修炼和改造,他的气质、性格渐渐发生着变化,品质越来越纯粹,站得越来越高,看得越来越远。
传说理学修炼可以使人“内圣外王”,也就是说,既道德高尚,办事能力又强。然而,天底下其实并没有这样的好事。史上的理学家大多是书呆子,“平时袖手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他们通常不爱钱,不怕死,最认真,可是却没本事,因为他们死守理学的条条框框,为人处世过于拘束保守,缺乏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因此,史上的理学名臣,最多做个清官循吏,很少有别开生面、建功立业者。
史上只有王阳明、曾国藩以理学修养为基础,开辟了外王之业。而王阳明性格强悍而富机变,其功业是否从心学中出一直有争论,只有曾国藩是因“学有本源”而“器成远大”的。
理学修炼赋予了曾国藩强大的意志力、高远的人生境界,使他在举世滔滔中独立不惧、特立独行,以惊人的毅力和胆识,只手空拳创立了湘军,但理学思维也强化了他性格中的方正刻板和内心中的完美主义倾向。早年的曾国藩和许多理学家一样,单线思维、唯我独尊、愤世嫉俗,做起事来手段单一、风格强硬、纯刚至猛,因此处处碰壁、动辄得咎。
而中年以后,曾国藩行事风格大变,由原来的方正一变而为圆通。他不再锋芒毕露,而是世故圆滑、大刚若柔、大智若愚,表现出一副儒道融糅、老练莫测的神态。这番变化化解了他与官僚体系的摩擦,使之在官场上如鱼得水,最大限度地利用国家资源成就了外王之业。
曾国藩的这番变化,得益于他一生中的几次大挫折。曾国藩是一个视荣誉重于生命的人,所以他对挫辱的感受比一般人要深,挫辱对他的刺激也比对一般人大。他曾说过:“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威者居其半。”如果没有这些挫败,曾国藩可能会以一个单纯、平庸的理学官僚面目进入史册,而不是后来的一代伟人。
一、读书期间被考官公开批责
同治五年,55岁的曾国藩在家书中对弟弟曾国荃回顾了他一生三次为众人唾骂及三次军事大失败:“余初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继为长沙所唾骂,再为江西所唾骂,以至岳州之败、靖港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齿多矣,无一不和血吞之。”
而第二年,他又在家信中对曾国荃回顾了平生“四大堑”:“余生平吃数大堑,而癸丑六月(咸丰三年六月被赶出长沙)不与焉。第一次壬辰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第二庚戌年上日讲疏内,画一图甚陋,九卿中无人不冷笑而薄之;第三甲寅年岳州靖港败后,栖于高峰寺,为通省官绅所鄙夷;第四己卯年九江败后,赧颜走入江西,又参抚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绅人人目笑存之。”
综合这两封信,让我们来历数一下曾国藩平生的五大耻辱。
第一次是“壬辰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
壬辰年是道光十二年(1832年),这一年,21岁的曾国藩又一次参加秀才考试。也许是天资确实钝拙,也许是父亲兼老师曾麟书的教育方法有问题,曾国藩此前五次考试都名落孙山。这一次,曾国藩考前下了苦功准备,考后也自觉发挥得不错。但发榜之日却被学台(即湖南省学政,相当今天的省教育厅长)悬牌(发布公告),责其“文理太浅”,以佾生(“佾生”指考秀才虽未入围但成绩尚好者,由学台选取充任孔庙中祭礼乐舞的人员。佾生下次考试可免县试、府试,只参加院试即可,故称“半个秀才”)注册。
在一般人看来,获得“佾生”资格也算是小有收获,值得祝贺,但曾国藩却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悬牌批责为奇耻大辱。回到家塾“利见斋”,他闭门不出,咬牙发愤。
没想到这一次“悬牌批责”,居然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学了16年也没有学通的曾国藩犹如化蛹成蝶,豁然贯通,突破了父亲教育下形成的文笔思路藩篱,文风大变,文理大进,转过年来,第七次参加考试,终于中了秀才。这平生第一大辱居然成了曾国藩一生事业的开场锣,又一年,他中了举人,又四年,中进士、点翰林,从此飞黄腾达。
没有这“平生第一大辱”的刺激,也许曾国藩还在父亲的浅陋学问下打转,四十多岁才中秀才。
二、京官生涯与被权贵唾骂
关于第二次大辱,曾国藩的说法有两种:一种是“余初为京师权贵所唾骂”,另一种是“庚成年上日讲疏内,画一图甚陋,九卿中无人不冷笑而薄之”。这讲起来就要费些笔墨了。
曾国藩的京官生涯,仅从升迁角度看,是一帆风顺的。在京期间,他十年七迁,傲视群曹,很快就从一个普通进士成为副部级官员,这在道光年间是极为罕见的。
曾国藩出身贫寒,并无背景,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功绩。能得以火箭般地蹿升,主要因为以下三重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他“考试功夫”出色。
传统时代,不但入仕要通过考试,一些机构如翰林院内的提拔、升迁,也是由考试决定。翰林院一般六年左右会举行一次“翰林大考”,由皇帝亲自出题并阅卷。
和包分配时代的学生考上大学一样,翰林们十年苦读,跳过了龙门后,都不免大松一口气。许多翰林入院之后整天喝酒、打牌混日子,但一直以“以勤补拙”为座右铭的曾国藩却一直用功不懈,因此在道光二十三年的翰林大考中成绩相当突出。127人中,他名列二等第一名(一等仅五人,故曾国藩实是第六名),得以连升四级,从七品授任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
第二个原因,是他“在京颇着清望”,引起了政治高层的重视。
道光年间,大清王朝政治虽然已经极为腐败,但犹远胜今日。传统政治用人“德重于才”,道光帝晚年又习用务虚人士,对理学端方之人最感兴趣。
曾国藩在翰林院立下了“学做圣人”的大志后,精研理学,刻苦自砺,声名远播。《曾国藩年谱》说:“(曾为京官期间)精研百氏,体用赅备,名称重于京师。”曾国藩自己也说:“昔在京颇着清望。”许多新科进士仰慕他的大名,纷纷投于门下,谈文论道,侧身修行。李鸿章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他“以诗文受知于曾夫子,因师事之,而朝夕过从,求义理经世之学”(《李鸿章尺牍》)。
曾国藩的名声引起了当时最有权势的大臣穆彰阿的注意。在上文所述的大考詹翰中,大学士穆彰阿任总考官。此人虽然后来在历史上得到的评价不高,但毕竟有“爱才”之长。他见曾国藩不但文笔佳,而且人品、声望也好,遂加以延揽,试后特意向曾国藩索取应试词赋,曾国藩随即回住处誊清,亲自送往穆宅。
这一次拜访对曾国藩以后的飞黄腾达似乎起了异乎寻常的作用。虽然自此以后,曾国藩与穆氏的往来仍然是君子之交,并无小人问的亲昵情状,但曾国藩的升迁大门却从此打开,几乎年年升迁,岁岁加衔,五年之内从七品一跃而成
为二品大员。
第三个原因是他为人谨慎忠厚,为官更是尽心尽责。
道光二十五年年底,曾国藩被补为日讲起居注官,同时直文渊阁事,成为皇帝身边的贴身秘书,直接为皇帝本人服务。曾国藩对本职工作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做事周密谨慎、中规中矩,颇得道光皇帝欣赏。
在皇帝身边服务,果然回报丰厚。在一次次接触中,道光帝对曾国藩的印象越来越好。道光二十七年六月,虽然没有什么突出成绩,曾国藩却以内阁学士兼任礼部侍郎衔,成为内阁中仅次于大学士的官员,由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跃而升为二品大员,享受副部级待遇。
传统时代的男人,人生的全部价值似乎都浓缩在“升官发财”四个字之中。刚刚步入政治高层之际,曾国藩十分兴奋,写家信说:“由从四品骤升二品,超越四级,迁擢不次。”如此顺利,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于是不无自负地说:“不特仆不自意其速化至此,即知好三数人,亦不敢为此不近人情之称许。”(《曾文正公书札》)也就是说,不但我当初没想到自己会升得这样快,就是那些非常推重我的好朋友们也不敢做这样大胆的预期。其得意之态,溢于言表。
曾国藩的平步青云,更是给曾氏一族带来了狂喜。道光二十九年他升补了礼部右侍郎,又创造了一个新纪录:成为了清朝开国以来湘乡县出的第一个实职副部长。这在湖南老家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曾国潢在给他的信中说:“举家为之狂喜……时祖父大人正当重病,得此喜信,过一二日即痊愈。”曾国潢因此奉承哥哥说:“从前家中之人,千方百计,请医下药,打点伺候,皆徒劳矣。肖子贤孙,我兄尚何愧哉!”
然而,翻检曾国藩在京期间的诗文,我们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一路飞黄腾达的曾国藩,内心却并不得意。他的诗文中充满了失望、不满和颓丧之语,如:
“我虽置身霄汉上,器小仅济瓶与罍。立朝本非汲黯节,媚世又无张禹才。似驴非驴马非马,自憎形影良可哈……”
这是写给好友刘蓉的。意思是说,别看我现在身居庙堂之高,其实只是庙堂之上一个没用的小摆设。我既无法像汉代大臣汲黯那样不顾性命直言进谏,也无法像张禹那样甘言媚世,谋取高位。天天这样不上不下,非驴非马地混日子,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再看另一首:“微官冷似支床石,去国情如失乳儿……径求名酒一干科,轰醉王城百不知。”
这是写给弟弟们的。意思是说,我现在做这么一个小官,每天的工作如同支床石一样,疲倦、麻木。我天天想念家乡,如同离了娘的小孩儿,愁闷极了,不如干脆找几瓶好酒,喝得大醉,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候,他居然后悔进入仕途,梦想过上野人生活:“憾我不学山中人,少小从耕拾束薪。世事痴聋百不识,笑置诗书如埃尘。”
道光二十九年十月初四日,也就是他升位实职副部长后十个月,他在家信中竟然做了这样的表示;“吾近于官场,颇厌其繁俗而无补于国计民生。惟势之所处,求退不能。但愿诸弟稍有进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资,即思决志归养,以行吾素。”也就是说,他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无补于国计民生,如果几个弟弟有谁能够出来做官,家里生计不致困窘,他就打算辞官回家,侍奉堂上老人,不再混迹于官场了。
这样的文字还有许多。在写给陈源兖的信中,他说自己“时时有归家奉养之志”;在咸丰元年写给欧阳兆熊的信中,说自己近年来因“官牵私系,遂成废物”,“本欲移疾归去,不复尸素此间,重乖高堂之望,又逋责稍多,贾竖未能贳我,以是濡滞。计其岁以内,终当蝉脱不顾,从子于万山中耳”;在《复江忠源》信中也说:“计期岁内外,亦且移疾归去,闭关养疴,娱奉双亲。自审精神魄力,诚不足任天下之重,无为久虱此间,赧然人上也。”
曾国藩步入仕途之初,曾意气风发,自比为匣中宝剑,急求一鸣:“匣里龙泉吟不住,问予何日斫蛟鼍?”在北京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权和位,可以斩蛟除龙了,为什么又如此郁郁寡欢呢?
其原因是道光晚年的政治低气压使曾国藩喘不过气来。
道光年间的大清王朝已经是一个病势危急的病人,很快就要断气了。外部,鸦片战争让中华帝国臣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颠覆性的打击;内部,自乾隆晚年发展起来的腐败已经渗入帝国机体的每一个细胞,四肢五脏无不腐烂,一场翻天覆地的大起义正在酝酿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大清朝的政治家们却燕巢幕上,安之若素。
道光帝在历史上以俭朴闻名,据故宫现存的画像看,他确实节俭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然而,他的能为也就到此而止了。道光帝的政治性格是因循疲沓、苟且偷安,而道光朝先后出任首辅的曹振镛、穆彰阿、潘世恩等人,也都是“多磕头,少说话”的角色。他们谨遵道光帝修修抹抹、敷衍度日的政治方针,眼看着大乱将至而无所作为。史书说:“曹中堂……性模棱,终身无所启沃,入对但颂扬而已”;穆彰阿“在位二十年,亦爱才,亦不大贪,惟性巧佞,以欺罔蒙蔽为务”。
虽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满朝却昏睡如醉、混吃等死。大清官员们如同坐在一辆老旧破车里的乘客,眼看着它奔向深渊,却都噤口不言,好像不涉己事。
曾国藩当官,并不是为了一人之腾达,而是为了天下之安危。“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早在道光二十四年,太平天国起义六年前,曾国藩就敏锐地预感到,一场席卷全国的大动乱正在隐隐酝酿之中。当时民不聊生导致的社会动荡已经遍布各省,小规模的起义几乎无目无之。那一年,他结识了后来的名将江忠源。在送江氏出京时,他对朋友说:“是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时承平日久,闻者或骇之。”可见他已知大乱不可避免,并忧怀如焚。
身居翰林之时,他只能读书养望,对国家政治没有发言权。及至位列卿贰,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却发现正如同王蒙的一句话:“当了部长,才知道官小。”曾国藩发现,在因循懈怠的政治气氛下,他虽然身为副部长,但想要登高一呼,推动大清王朝进行根本改革,没有任何的可能。他在礼部副部长任上,一天到晚虽然没有片刻休息,但忙的都是些“等因奉此”之类的公事,对国家大政丝毫无补,偶尔提一些革新主张,也都被部长大学士们弃置一旁,根本不予考虑。
这种污浊混沌的官场风气,让曾国藩感觉喘不过气来。他的书信文章,充满了牢骚、愤懑和无奈,说:“国藩入世已深,厌闻一种宽厚论说,模棱气象,养成不白不黑,不痛不痒之世界,误人家国,已非一日。偶有所触,则轮困肝胆,又与掀振一番。”
道光三十年正月,道光帝去世,年方二十、血气方刚的咸丰登基,罢黜穆彰阿,下诏“求言”。一时天下称快,朝野上下为之一振。曾国藩心情激奋,积存心中多年的意见、建议汹涌而出。
皇帝求直言诏下后一个月,曾国藩上了
《应诏陈言疏》,痛斥当时的“以畏葸为惧,以柔靡为恭”的官场作风,曲尽当时官场的丑恶形状:“京官办事通病有二,日退缩,日琐屑。外官办事通病有二,日敷衍,日颟顸。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担责任咎。琐屑者,锱铢必校,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问明日。颟顸者,外面完全,中已溃烂,奏章粉饰,而语无归宿。”并建议皇帝举行“日讲”,即加强学习,以本身的振作之气扭转官场的懈沓之风,同时改革官员选拔办法,使进取之员有机会脱颖而出。
曾国藩的第一道奏折得到了良好的反应。皇帝对他大加赞赏:“礼部侍郎曾国藩奏陈用人三策,朕详加披览,剀切明辩,切中情事,深堪嘉纳。”皇帝对他提出的“日讲”建议最感兴趣,命令他详细解释。于是曾国藩精心准备讲稿,并画了一张解释理学原理的图表,但因为他本不擅图画,所以图表画得相当难看。
讲稿在九卿中传阅之后,曾国藩成了北京官场议论的中心。但大家议论的不是他的赤心血诚,而是讥笑他“画图太陋”。就这个水平,还讲什么理学,还充什么圣人门徒!
这固然是因曾国藩准备不充分而自取其辱,但又何尝不是北京官场之上看他风头太盛、锋芒太露而引发的自然反应。
有清一代,大权独揽、皇权极尊、臣权极卑。在皇帝的肆意挫辱下,官僚们棱角日减、骨头日软,被驯化成了绕指柔的奴才,早已不再有古大臣的风骨。他们认为,天下是爱新觉罗家的天下,他们只不过是打工仔,辛苦做官只求保身发财,至于天下安危,那是皇帝操心的事情。因此,晚清官场的致命问题是无人敢负责任,敢碰问题,敢得罪人。
道光朝的高官大员都以宽厚、包容、与人为善为做人秘诀,盖因传统官场的生存之道,莫过于建立关系网,而要建立关系网,则必须能藏污纳垢,无论正人、小人,只要有用都加以招纳;遇到坏人、坏事,只缄口不言,以不惹人为上计。
曾国藩的恩主穆彰阿就以“安全第一”为做官的最高宗旨,他既能慧眼识拔曾国藩,不收曾氏一钱而把他推上青云之路,也能对那些贪墨之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败坏国家政治。咸丰帝批评他“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可谓曲肖其形状。
这是混沌世界里当然的生存艺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锋芒毕露,人必非之。”众人皆醉,我也只好喝上几杯。激动、愤怒、抨击、更张……都是不成熟的表现,因此,要成熟就要心胸宽阔,要辩证、全面地看问题。天坍大家死,我又何必独自着急?
官场之人,早就对曾国藩这个憨头憨脑、坐着直升飞机飞上来的湖南愣头青憋了一肚子气:满朝皆醉你独醒,满朝皆浊你独清?就你对大清朝忠心耿耿,我们都是废物!皇帝下了一个求言诏,你就真的独抒己见,把大家一竿子全打倒?
因此,曾国藩的这个“笑话”很快腾于众口,风传全城,人们见了他都“目笑存之”,令曾国藩无地自容,心寒了一辈子。
这就是曾国藩所说的“平生第二大堑”。
然而,这“第二大堑”并没有使曾国藩沮丧消沉,反而更加激起了他对这个官僚体系的战斗决心,坚定了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意志。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满怀赤诚,尽忠竭智,先后上了《应诏陈言疏》《条陈日讲事宜疏》《议汰兵书》《备陈民间疾苦疏》《平银价疏》等多道奏疏,全面深入地指出了大清天下面临的种种危机,官僚体系存在的诸多问题,呼吁皇帝大刀阔斧彻底改革。
这些折子是曾国藩输心剖胆、殚精竭虑的产物。他以为,新皇帝既然振作有为,肯定会采纳他的建议。然而,事实证明,理学家曾国藩太过天真了。
成丰帝并没有这个魄力。他年纪轻,政治经验不足,更有妇人之性;他心胸狭窄、气质庸弱,完全谈不上雄才大略。虽然表面上求治心切,实际上他对大清帝国面J临的种种问题缺乏深入思考,对如何驾驭大清政治完全心无定见,所以做起事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曾国藩上的这些折子,他草草读了一遍,遇到读得懂的内容随口夸奖几句,事后却扔进废纸篓,没了下文。
曾国藩大失所望,郁闷不已,给友人写信说:“自客春求言以来,在廷献纳,不下数百余章,其中岂乏嘉谟至计,或下所司核议,辄以‘毋庸议三字了之;或通谕直省,则奉行一文之后,已复高阁束置,若风马牛之不相与……而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每念及兹,可为愤懑。”
曾国藩越来越焦急,因为天下大乱已经从可能变成了现实。咸丰元年,太平军起,并很快席卷广西。对于这场大乱,咸丰帝毫无准备,他就像一个没头的苍蝇一样指挥混乱,布置失措。
见此情形,曾国藩焦灼难耐、日夜不安:“内度身世,郎署浮沈,既茫乎未有畔岸;外现乡里,饥溺满眼,又汲汲乎有生涯日蹙之势。进不能以自效,退不能以自存,则吾子之迫切而思以吁于九阍者,实仁人君子之至不得已也。”他认为,要想挽救大清帝国,只有敲打醒这个糊涂皇帝才行。
在强烈的责任感支配下,以谨慎闻名的曾国藩做出了一个晚清官场极为罕见的举动:直言批评皇帝。他上了《敬陈圣德预防流弊疏》,锋芒直指咸丰帝的三个缺点:
一、见小不见大,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他批评皇帝有“琐碎之风”,“谨于小而反忽于大”,成天把精力用于挑大臣们礼仪疏漏之类的小毛病,苛于小节,疏于大计,对派往广西镇压起义的人员安排不当。
二、“徒尚文饰,不求实际。”鼓励大家进言,大家提了不少意见,但视大家的意见全为“无庸议”,没有一项落实。“间有特被奖许者,手诏以褒倭仁,未几而疏之万里之外。优旨以答苏延魁,未几而斥为乱道之流,是鲜察言之实意,徒饰纳谏之虚文。”
三、刚愎自用,饰非拒谏,出尔反尔,自食其言。一开始说听取大家意见,现在却动不动就说“大权朕自持之”,“不容臣下更参末议”。
曾国藩希望自己的这道奏折能起到当头棒喝的作用,使皇帝幡然醒悟,改弦易辙。他也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在朝廷中引发直言的风潮:“现在人才不振,皆谨小而忽于大,人人皆习脂韦唯阿之风,欲以此疏稍挽风气。冀在廷(大臣)皆趋于骨鲠,而遇事不敢退缩。此余区区之馀意也。”
但是,这个想法显然太过天真。
明代大臣以冒着生命危险批评皇帝为荣,对皇帝嘻怒笑骂者很多,但清代体制威严,君臣之分,凛若天渊,大臣们给皇帝的文字字斟句酌,务为巽顺,极少谏净之语。自从乾隆初年孙嘉淦的《三习一弊疏》之后,大清王朝一百多年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坦率地批评皇帝的奏折,年轻气盛但自尊心却特别脆弱、敏感的咸丰帝的反应可想而知。史载,“疏上,帝览奏大怒,摔诸地,立召军机大臣,欲罪之”,幸亏祁隽藻、季昌芝等大学士为之苦苦求情,才使曾国藩免于获罪。在大臣们的劝谏下,咸丰帝转
而假惺惺地夸奖了曾氏几句,但又下了长篇上谕,为自己一一辩解,针锋相对地驳回了曾国藩的主要指责。
曾国藩上折之初,就做好了受到严厉处罚的准备。他说:“折子初上之时,余意恐犯不测之威,业将得失祸福置之度外矣。”因此,事后知道皇帝确实大发雷霆之后,他并不觉得意外,但皇帝的晓晓置辩,却让他认识到通过几道奏折使皇帝洗心革面是不可能的。在此之后,他还是不断上建议改革的奏折,不过多是就事论事,不再有类似的憨激之言了。
那么,“为京师权贵所唾骂”又是怎么回事呢?
曾国藩晚年回忆:“昔余往年在京,好与诸有大名大位者为仇,亦未始无挺然特立不畏强御之意。”
“大名大位者”之一,就是那位因鸦片战争而出名的琦善。琦善出身贵族,身名早达,20岁就当了河南巡抚,一度位极人臣,在朝廷中根深蒂固。虽然因鸦片战争而被道光“革职锁拿,查抄家产”,但不久就被重新起用,任陕甘总督。咸丰即位后,有人参奏他在陕甘总督任内“妄加诛戮”,“将雍沙番族刑求逼供,杀毙多名”,皇帝下令将之革职交刑部审讯。
虽然两度获罪,但琦善在京中人缘却一直很好。回到北京后,会审人员只寻“微琐细事”令琦善回答,实际是为他开脱罪责,刑部尚书恒春甚至要将举报人萨迎阿的四名下属当作罪犯抓来,与琦善一同审讯。这明显是违反大清律的,然而对这个建议,满朝无人反对,只有当时兼属刑部侍郎的曾国藩挺身而出,拍案而起,说:“琦善虽位至将相,然既奉旨查办,则研鞫乃其职分;司员职位虽卑,无有传入延尉与犯官对质之理。若因此得罚,将来大员有罪,谁敢过问者?且谕旨但令会审琦善,未闻讯及司员,必欲传讯,当奏请奉旨然后可。”
曾国藩“词气抗厉”,“四坐为之悚动”,恒春不得不取消了这个动议。慑于曾国藩的刚直,成丰二年四月,琦善被革职,发往吉林效力赎罪。
另一个“大名大位者”是赛尚阿。咸丰二年初,赛尚阿等因为在镇压太平天国起义军过程中调度不力,日久无功而交刑部议处。朝中众人多力图为之宽减,只有曾国藩“以军务关系重大,议处罪名宜从重者,不当比照成例”,但会议还是决定从宽处罚。曾国藩不服,“会议罢后,公专摺奏请从严议处”,赛尚阿因此终被革职。
本来,曾国藩在京中人缘颇好。他生性喜交游,也有意识地将结交朋友作为在士林中树立自己良好形象的途径之一。他急公好义、助人为乐,在家书中汇报说:“同乡有危急事,多有就男商量者,男效祖大人之法,银钱则量力做助,办事则竭力经营。”朋友刘传莹死后,曾国藩义务为他刊刻遗著;同乡邹兴愚贫病而死,曾国藩为他办理后事;朋友陈岱云在京病重,曾国藩焦急万分,日日前去看望,亲自寻医侍药。因为用于社交的时间太多,曾国藩常在日记中反省自己应酬太多,没时间读书学习,主要原因是自己“好名”,所以许多本来不必参加的应酬也统统参加了。不过这种时间和精力的付出并不是没有价值的,人品既好,官阶又高,他大受同乡推重,自道光二十六年起,湖南籍官员每年的谢恩折都由他领衔。许多京官借钱很难,而他在京借钱一直容易,也说明其人缘之好。
然而,两次挑战“大名大位者”之后,曾国藩不仅打破了“官官相护”的潜规则,成为官场上的异类,他的人际关系网也出现了巨大破洞。案子审完后,许多人与他拉开了距离,甚至不再往来。曾国藩在官场上的处境愈益孤立,“诸公贵人见之或引避,至不与同席”,在背后当然更是遭到无数诋毁之词。咸丰二年之后,他几乎成了京师人人唾骂的人物。
可见,理学信徒曾国藩在京官生涯中,确实贯彻了他“以天下为己任”的理学信条,却也因此成了官场愣头青,树起了大批怨敌。
在北京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曾国藩动辄得咎,精神十分痛苦,越来越想念家乡。国事颓唐,他百计奋斗却丝毫无补,不免又一次萌生了退志:“粤西事用银已及千万两而无确耗,户部日见支绌,内库亦仅余六百万。时事多艰,无策以补救万一,实可惭愧!明年拟告归,以避尸位素餐之咎。”在给罗泽南的信中,他亦云:“计稍迟岁时,即当解组归养,从吾子与孟容(指罗泽南与刘蓉)于万山恬寂中耳。”
咸丰二年六月,曾国藩终于得到了江西乡试正考官的外差,他兴冲冲地逃离这个让他失望而厌恶的京城,准备从此引退归山。不料刚走到安徽太和县,却接到了母亲去世的讣闻,他当即换装回乡奔丧,至此正式结束了14年的京宦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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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