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北京大学书法研究所副所长,国际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南大学特聘讲座教授,澳门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日本金泽大学客座教授。西方文论和美学著作有《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文艺现象学》《二十世纪西方哲性诗学》《王岳川文集》(韩国十卷本)等。中国思想文化研究著作有《中国镜像》《中国文艺美学研究》《本体反思与文化批评》《全球化与中国》《中国思想精神史论》(四卷本)等。
这一天是北京最冷的一个冬至。
送走金开诚先生回到北大,我重新走进冰天雪地的未名湖。一种人去楼空、大师谢去的悲凉不由涌上心头。开诚先生走了,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北大中文系著名教授,北大书法研究所所长。他在北京大学工作了五十年,我和他有二十多年的学术交往。金先生的离去让我感到不仅是北大的重大损失,也是中国学术界和书法界的重大损失。
一薪火相传的学术人生
金先生的乐观大度,使人们没有意识到病魔的出现。今年四月,我发现他脸色越来越不好,尤其是四月下旬给书法研究生上课。他讲到最后说他很累讲不动了。在我的印象中,多年来。他去人民大会堂和各种会场开会,都是声若洪钟惊四座!到了今年五月四日,北大纪念蔡元培先生诞辰一百四十周年和北大校庆一百一十周年书法展在北大图书馆开幕时,我近距离地站在先生旁边,才发现他脸色不好。我就提醒说:先生您脸色不太好。他说:我一直发低烧。我说:那可要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海外大学任教,等到我七月份回来的时候,他夫人和女儿告诉我说他六月做了手术,我当时很震惊。马上赶到医院。一见面他就说:我这次得的是癌症。我年龄也大了。吉凶难料。我说:先生别这么想,手术不是已做了吗?癌症病人很多,很多人都会得这个病的,他们大多数不是渐渐好了吗?我说,同学们还等着上您的课呢。结果,没多久先生就出院了,我心中很高兴。再见面我感觉他明显瘦了好多,起码瘦了二十斤。
只过了一个星期,先生又发烧住院治疗,病情更严重。我又一次到医院去看望先生,这次去见到的情形很不妙。我看到先生正处于昏迷状态,鼻孔插着氧气管,他女儿舒年守在床头。我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我想他也许会醒过来。他女儿说:这不是睡,是发烧,体力不支,处于半昏迷状态。这次见面后。金老师就再也没出过院,那是十月份的事了。
到了十一月初,金先生病情更严重。我带着第二届书法班的几个同学去医院。让我感动的是,我一进门他看见我。眼睛特别明亮锐利地说:你来了,我受坐起来!我说:先生你别动,您就好好躺着就行。他不同意,拉着我的手,攥得特别紧。我觉得在这种劲道中他想传达一种想法,一种力量,想表达他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我使劲把他扶起来,心里很难受。但先生半坐着什么也没说。我能理解这种生命的茫然——见到很熟悉很亲切的人时,他头脑清醒想跟你表达某种生命深层感受,但病体衰微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后来,他拼足体力对学生们说:“我明年还给你们讲课。”但我们都知道先生可能等不到明年了。因为他是六月做完手术后,医生说超不过半年,而且这段时间医院发了三四次病危通知书。学生们回来后说,自己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洗礼。这样一位病重的老人,他一心为了工作,一心为了他人,一心为了国家,一心为了中国文化的崛起,一心为了将中国美好的东西传出去和传下去。
我率领北大书法所代表团十二月十四日早晨八点飞往汉城。飞机降落仁川机场允许开机时,我开机一看是金舒年副教授发来的噩耗:金先生于今晨六点五十病逝。巨大悲痛使我一下就怔在韩国机场。我告诉大家金先生去世了。曾来德教授和同学们都很吃惊和悲伤。第二天韩中第十四次书法交流展在光州双年展大厅隆重举行,展厅里韩国来了大约二百位书法家。我在会议上宣布了先生不幸逝世的消息以后,韩方的主持人宣布,集体为北京大学书法所金开诚教授默哀。看到那么多外国人,为中国的这位著名学者、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的崇敬并默哀,我感到了一丝欣慰。
回顾金老师在人生的最后这段日子,我认为先生是很坦荡的,视死如归,他没在我面前说过痛苦。他在长达两三个月的最艰难的最后时间里,完全靠坚强的意志来维系自己的生命。最让我感动的是在刚做完手术住院的日子,他居然躺在床上跟他的女儿口述文章。就这样,他还写了好几篇文章发表在《光明日报》等报纸上。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金开诚先生在学术界、书法界的重要性人所共知。他做学问和写书法都很严谨,他在韩国出版《金开诚文集》四卷,尽管他眼睛不好已不能自己校对,但他对排版错字盯得很紧。我深刻地意识到为什么叫“校字如仇”。有人认为出一本书就是荣誉。其实出书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你的政敌立一个把柄,为后代留下笑柄。对此,金先生说了八个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金老师是一个专注于精神的学者,对自己的生活不甚在意;先生是一个很快乐的人,一个得到别人的恩惠就会经常去感谢的人;先生是一位澹定坚强、无欲则刚的蔼然长者。先生对学术和艺术体现了八个字—一惜时如金,疾恶如仇。他是一个胸怀磊落的人,对自己是惜时如金,对社会和艺术界的不良现象是疾恶如仇。
金先生备课超出常人地认真,讲稿上那细细密密的小字密密麻麻的。而且对着镜子录音练习讲授。他几乎把自己讲课的每一段内容都背下来。我有时候很疑惑地问:先生口若悬河,文惊四座,为何还要这样费心备课?他说:哪怕是成了教授博导。也要像青年教师第一次上台那样小心翼翼地去上课,这才是上课的本质。如今一些人上课已经渐渐变成随便聊天闲扯,但这么多年来,先生讲课的认真严格的程度没有丝毫改变。
金先生在北京大学书法所授课期间,研究生班的学生并非正式招生的硕士或博士,他们进入北大就带着敬仰的眼光看待北大名教授。像金先生这样的北大重镇级教授,很多已经不上大课。然而金先生却坚持连续几天上大课,上午三个小时,下午三个小时。金先生去世后我对学生们说,先生是为你们累死的。记得每次下课后下午五点多钟,我送他回家,见他坐在后车座上,面色憔悴,极度疲劳。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能够一天连着上六个多小时课,中午只是简单地吃顿饭,这种人格襟抱是多么难得!
金老师在无锡一所大学做书法所所长,他经常到无锡给大众讲演。他自豪地说自己开创了一个先例——不收费讲演。我说这很难啊,今天的经济学家出场费动辄好几万,像您这样的名教授,收费标准应该也很高。他说我就不收费,我一定要纠正这种恶劣作风。他在无锡面对市民和干部。
创立了这样一个长期免费的讲座。受到了热烈欢迎和好评。在一切都以商品和金钱来衡量的当代社会,金先生的这种人格境界是很多人难以企及的。
北大很多教授都非常忙,号称空中飞人,对学生的论文看得也不是很认真。我出席过很多博士硕士论文答辩,可以说一些导师对学生论文并不认真,对其中论题、文字的错误等没有纠正。金先生和我在书法所招收了研究生,先生看论文时眼睛很不好,买了个高倍放大镜,逐字逐句地读。后来把这个学生叫来,金先生提了近百条意见。先生学问是巍巍高山,但又不是高不可攀,而是在一点一滴中让人感受到人格魅力与精神滋养。那个学生一改过去狂态,说从此以后为人为学要向先生学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什么要这样做?先生告诉我,这叫做爱惜羽毛,一个人从黑色的毛、杂色的毛,好不容易修炼成白天鹅。通体白色羽毛,但稍不留神,一点污渍,一泼脏水,就能污染了羽毛。学生论文出了问题,老师有重大责任,所以为人为学,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金先生为北大书法研究所成立四周年题词:“北大书法艺术研究所要办出自己的特色,不能只靠北京大学
‘金字招牌吃饭。既然书法界是个名利场,那么我们的特色就在于偏不计较名利!我们要大讲为弘扬祖国的标志性艺术——书法作奉献,为祖国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作奉献。我们一无人员编制,二无经济来源,三无活动场所;但‘至少我们还有梦。我们还有笔墨纸,我们就要拿笔墨纸来做这个奉献之梦。”金先生很关心书法的国际交流,认为北大书法所提出“文化书法”,主要就是从事书法的国际交流,要将汉字的审美化书写国际化。先生跟我说,一定要走出去,中国书法如果自己关起门来,变成一个退休老人玩的东西。就没有意义了;书法必须要成为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一部分。当这么多的外国人学了汉语和汉字,拿起毛笔进行书写的时候,中国文化就如春风化雨般点点滴滴输出去了。
老一辈的治学态度,在今天能够保留和传承下去的已经很少。人们所理解的全球化就是西化,西化就是美国化,因此似乎只要是向美国学习的就是很先进,坚守中国自己的文化就是保守落后。这种太多的文化误读使得中国文化不断被边缘化。窦际上,当今西方文化已经出现了很多问题,过分的强调竞争导致尖锐化的斗争,最终演化为层出不穷的战争。而金先生《关于中和中庸思想的古为今用》说:“中庸可以拿一杆秤来作比喻,一杆秤,你怎么用它呢?它的秤锤要在秤杆上面移动。怎么移动法?要根据所称事物的重量,这个秤锤才移动。移动到哪里一点,秤杆平了,把秤杆摆平了,也就把重量搞定了。这个就叫中庸。所以中庸就是一个动态的平衡点,你把握住了这个动态平衡点,它这个事物就被你摆平了。”这是多么不同于西方的对东方智慧的理解!
现在一些学生动辄就喜欢大话。研究大而空的东西。而金先生治学的方法很值得学习,他善于从语词句篇章的细处入手做学问,从文辞的考辨到书写自己的思想,其学问是由小及大,由具体而广博。先生不仅仅是个古文学家,教育学家,还是个思想家。他把自己的晚年献给了东方文化和中国思想的重建大业,站在中国立场上为中国文化发展做贡献。他终其一生做了重新梳理中国文化的工作:看哪些文化已经死亡了,哪些是文化中的碎片需要整理,哪些是中国学者需要重新创造的新文化。他并不认为中国文化是衰败淘汰的文化,而是经过欧风美雨的冲刷,成为生生不息刚健有为的文化。
金老师为中国学术文化和中国书法文化的崛起鞠躬尽瘁,不幸在如日中天的时候倒下了,他应该像季老、文老那样活到一百多岁。先生曾和我说过,北大就看两头,一个是口头,一个是笔头,此外都不重要。以先生的口才一一文不加点,以他的笔才——倚马可待,定会取得更高的成就的。可惜天不假年,不想先生就这么走了……
先生还说:我不怕古人,我就是研究古人的;我也不怕名人,我本人也比较有名;我更不怕前人。我问那您怕什么?他说我怕后人:不畏先生畏后生。前面一代先生的墓志铭是由这一代书写的,先生这一代人的墓志铭也将由后人书写。他通过点点滴滴地人格修为和精神践行。将自己的音容笑貌留存人间,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