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之间的痕迹

2009-06-02 09:23杨献平
福建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李陵匈奴

杨献平

2008年夏天,我在额济纳消磨时光,天气稍微凉爽时,在这里生活多年的诗人江布时常开车四处溜达,其中一次。江布把我带进了一座陌生偏僻的村庄——在巴丹吉林沙漠西边,鼎新绿洲以南——在那里,曾经有过鸟孙人与月氏人、匈奴帝国与汉帝国之间的多次战争——最近,有人在那里发现了冰川纪的地质遗迹。土尔扈特人称之为海森楚鲁,江布他们叫做石头城。江布带我进入的村庄,距离海森楚鲁不过一个小时车程。这个村子名叫芨芨,与沙漠戈壁当中生长的一种草本植物的名字相同。

村庄内外是一丛丛的芨芨草,茎秆柔韧可做绳索,在蓖麻的种子还没有从中亚被张骞、堂邑父、甘英等人带回的时候,生活在这里的羌人、鸟孙、月氏和匈奴人,就用这种草拧成的绳子捆绑敌人和犯人,可能还用来拉动木车甚至用做马缰。

芨芨村人口不多,房屋是一色的黄泥建筑,房顶也是,若是雨下得稍微大些,屋里肯定也会细雨连绵。

踩着细尘铺满的道路,走进村子,蓦然觉得了一种安静,身后的城市及人间的喧嚣都遥远如梦,唯有自己的脚步,不间断的阳光,持续的细风,在身体四周,从各个方向,把肉体照亮。

江布说,这个村子每家人都有一个新鲜的来历或充满传奇色彩的秘史。说着,手指了一下东面山坡三棵杨树下的韩家人,据说先祖是西汉孝武皇帝时期的韩延年,做过酒泉副校尉,顶头上司是飞将军李广之孙。时任酒泉骑都尉的李陵,后随李陵出战匈奴(公元前99年),在竣稷山(今阿尔泰山中段)与匈奴主力激战七昼夜,韩延年阵亡,李陵投降,终老西北。

敲开大门,一个胡子雪白的老人探出脑袋,皱纹密布的眼睛盯着我和江布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们……”江布说,老大爷,我们走路渴了,想讨碗水喝。我也把眼睛投向老人。老人吱呀一声打开大门,扭头,一句话也没说,径自向内走去。

院子不算大,四面的房屋将头顶的天空切成方块状,夏天阳光爆裂地打在院子当中一堆蔫了的棉花枝干上。我端详了一下。觉得这房子的结构有点像北京四合院——老人提着一个暖瓶,手里端了两只大碗,走到院子左侧靠墙的一张木桌放下,拔开壶塞,哗哗的水冒着热气,在瓷碗当中打着激烈的旋儿。江布把行包放在另一凳子上,眼睛看着颤巍巍的韩姓老人。我掏出香烟,递给老人一支,老人接了,江布顺手打着火机,点着。

老人站着,深吸一口香烟。然后慢慢吐出,烟雾绕过房檐的阴影,消失在天空。我扶老人坐下,和江布分坐两旁。老人只是抽烟,脸色沉静肃穆。江布看看我,我说:老大爷今年多大了?老人嗯了一声,说,过了这个年就七十八了。江布又说的:看您身体挺好。老人呵呵笑了,掐掉烟头,说:年龄不饶人啊。

我喝了一口水,有些成涩——江布说起上次在芨芨听到的一些事情。老人听着,不住说:就是的,就是的。我见老人兴致来了,不失时机说:据说您祖上是西汉将军韩延年?老人眼角一抖,闪过一道光亮。说,可不就是的!我哦了一声。老人说:据俺祖上传下来的说法——那个时候,霍去病从额济纳(居延)打进来,把匈奴的浑邪王赶到新疆和外蒙,在河西走廊建了武威郡和酒泉郡。

再后来,李广孙子李陵在酒泉当骑都尉,俺先祖韩延年将军是副校尉。后来随李陵战死在外蒙古——老人说到这里,脸色充盈着一股悲怆和惋惜。江布说:李陵也算是古今以来西北第一伤心之人了——我说,韩延年之忠勇,后世人提及极少,这多少有些不公。老人听了,叹息一声,转身回到屋里,尔后传来开柜子的响声。少顷,老人手里捧了一个红色包裹,走到桌子前,打开,里面裹着一面铜镜。个大而圆,光亮可鉴,美中不足的是,其中有几个深槽,像是石头砸的一样。

令人欣然的是,两千多年后,韩延年后人仍旧保存着先祖遗物——那面铜镜,竟然是韩延年当年与“教射酒泉”的李陵一起演练兵马、挥刀作战时穿过的。韩延年在阿尔泰山阵亡后,留在酒泉的家眷并未得到朝廷优抚。而逐渐败落,辗转数地,最终落在了巴丹吉林沙漠以西,几乎与世隔绝的芨芨村。

两百多代人。延续了这一古老的姓氏,保持了家族的一些传统。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一种可能比时光还要坚韧的东西。

从老人家出来,往另一户人家走时,心情有些沉重。据我多年的观察和实地了解——自陇西向西。儒家文化及其影响逐渐减弱,尤其是在各个朝代被皇帝们移民实边的中原将士耕夫的后代之间,其理解和遵循能力,与中原及北方大部地区都迥然有异——江布说:这里自古就是混血地带,民族迁徙频繁,尤其是汉匈战争后,武帝的移民屯边政策,使得陇西以西居民杂糅的浓度逐渐加大。至盛唐。河西走廊乃至整个西域之间的民族战争、联盟和通婚、贸易。佛教流传和多文化和文明的习染——致使西域之地的外来居民在很大程度上处于汉文化——游牧文化之间。兰州附近的黄河乃至武威以东的鸟鞘岭,大致可以看作是一道明确的分割线。

这个分割线看起来无形,外来者时常被当地人的装束和习惯等等表象所迷惑,而一旦深入其中,便会发现很多差异。比如。芨芨村及其周边村庄,大多土著当中,至今沿袭和保留了来自河南、陕西、山西和河北等地一些方言和习俗——既有华北一带的儿化音,还有陕西的重鼻音、山西的卷舌头。再如他们所操持的农具,镰刀酷似匈奴、月氏、乌孙等早期游牧民族惯常的弯刀,耙犁和芨芨草编制的篮子,在做工和外形上都与河北太行山一带的荆篮子和木头犁的异曲同工。

到另外一家,房屋建筑和韩姓老人差不多,只是门板新换过。开门的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媳妇,头发蓬乱——她坚持问我们是做(zu)啥的?江布笑笑说,我们是打这里路过的。觉得这村子很有意思,就想转转。她理了下鬓边的散发,脸上飞起一朵红晕说,这地方有啥转的。正说着,从一面被柴烟熏黑的门洞里走出一位大约五十多岁的妇女。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和江布,再看看年轻媳妇。年轻媳妇对她说,是闲转的。

老年妇女哦了一声,走到我和江布的面前,堆满皱纹的眼睛在我们脸上打转——我急忙说明原委,老年妇女告诉我们:他(自己男人)到地里掐棉花头了,儿子在鼎新铁矿上班。姓虎,老虎的虎——这个姓氏也不常见,我觉得这家人祖上肯定是异族人,最大可能是匈奴、鲜卑,这两个民族,在西汉至北魏年代,在河西走廊甚为活跃——至武则天当政时期,为排除异己,贬逐了不少异己分子,并分别以动物为姓,以示惩戒。

正想着,大门吱呀开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扛着一捆青青的棉花枝叶闯了进来——我急忙放下行包,快步走过去,帮他把棉花枝叶从肩上放在院子里——或许是因为我的善意,老人态度很好,不仅倒了水,还吩咐屋里的(妻子)给我们做饭。老人十分健谈,抽着香烟,将自己知道的姓氏渊源细细讲了一遍。果不其然,老人的虎姓,还真的出自鲜卑族(鲜卑和乌桓同为东胡之后裔),为唐朝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多少有些鲜卑血统的唐太宗李世民对其更是礼遇有加。但

被武则天进行了较大规模的压制,大多数人勋爵被削,甚至逐出长安——虎姓老人的先祖,因出身西北,便主动负罪请往,武则天“恩准”之后。为防止贬巨就近勾结作乱,分别赐姓,刻制腰牌,交各地刺史,专批地域安置,并实行军队管制。

老人说,他们先祖,是吐谷浑幕容家族的一支。唐初做过朝廷刺史,辖地张掖(甘州),后来与酒泉一起并入凉州卫。祖上虎永南,曾参与镇压回鹘人的叛乱——后调任京官,与太平公主交厚,后勋爵被削,流放至流沙(今内蒙额济纳)——老人还说,他的许多本家人现在江浙一带,还有云南、贵州,似乎从无来往,虽历代有人主张认祖归宗,但路途遥遥,兵祸不断,几次动议,都没有成行。

虎姓老人一番说辞,叫我们将信将疑——这么一个家族,牵扯了太多的历史,时间可使任何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真假难辨。老人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寞,取出一张油皮纸——仅这纸张,至少也有百余年的历史了,至今不见松脆和破裂——里面包了一叠叠草纸,毛笔字工整匀称,错列有致——其中一张这样写道:“余等虎氏先祖慕容,考日鲜卑之后,北魏拓跋,显赫至极……今余脉栖止流沙,逾千有四百八十余年矣……”日期为光绪十三年谷雨——我和江布小心翼翼翻看——密密麻麻的汉字,其中有本支虎姓家族几位贤达人物生卒年月及主要事迹。

大致而言,芨芨村这支虎姓家族中,寥寥可数的几个出色人士,最高官至廷尉(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长)、其他两个分别为明朝英宗和清朝乾隆年间的秀才和进士。至近代,有一个名叫虎年的人,参加过剿灭马步芳军队的战斗,并牺牲于甘青交界处的窟窿峡。

我们看完,老人小心翼翼包上——江布想拍图片,老人断然拒绝——到另外一家,房于是新盖的,门墙贴了白色的瓷砖,其中有些象形图案,远看,喜庆整洁,大致是芨芨村最漂亮的一座建筑了。敲门进去,主人似乎从韩姓和虎姓家知道了我们的来意,似乎有些不欢迎。我和江布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家主人姓前,怕我们听不清当地方言,特地解释说:前进的前,可不是钱财的钱呦。

前姓似乎和虎姓老人差不多,也是皇帝赐给犯官流人的姓氏,但没有相关的家谱或其他证据可以佐证——对我们讲的这个前姓户主年纪四十来岁,说起来浮皮潦草,一遍遍说自己对祖上的事情都记得不是很清楚——要不然,可以再去问问他的大哥前新辉。说着,手指了一下房子背后。稍后,又咕哝说:俺们前姓祖上原先在武威,不知道是哪一代迁到这里来的——要是按坟头数,应当是第十六代了——我听了,想起来路上在戈壁上看到的沙堆坟茔,觉得他最后一说较为可信。

到另外一家,居然和我同姓——甚至说自己是北宋杨继业的后代。我睁大眼睛——他继续说:宋朝皇帝亏了俺老杨家——尽用了些奸臣。宋朝灭了的时候,俺祖上从山西迁到了天水,再后来不是逃饥荒就是躲战乱,最后找了这么个偏地方。

我说我也姓杨,他猛地回头,眼睛在我脸上逡巡。我拿出身份证,他接过去——江布说,这一点都假不了。他问我是哪儿的人,我说是老家在山西,现在河北。他哦了一声,有点激动地说:那你们也是杨老令公的后代了……我笑笑。算是回答。

其实,在我们这支杨姓家族当中,虽然有自始至终的“官讳”序列,但没有相关家谱——关于杨继业,其实姓刘,赵匡胤赐姓为杨(见《宋史》),杨继业在北宋前期的武功作为,史书上并没有太多记载——倒是民间话本《杨家将》流传甚广。我小时,遇到关于杨继业及其后代的戏曲、电影、小说和故事之类的,也都竖了耳朵听,并在内心对自己的杨姓——作为杨继业的后代而时常欣欣然,豪气满胸。

他忽然变得很高兴,忙不迭问我排在哪一辈(官名中间一字),我说,我记得大致是“万元恩志大,光升玉清明”,我这代占“志”字,但至今没有像父亲那样起一个像样的官名。我们家第一代先祖叫杨怀玉——他咧开嘴巴,从胡子问隆起一堆笑容,忽地站起身来,右手张开,冲我伸了过来——他把我和江布让进房子,在沙发上坐下,大声呼叫屋里的杀只鸡,再买瓶汉武御(酒名)。

杨姓同族的热情,使得这次寻访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快乐——喝酒的空档,他叫自己的丫头找来了其他几户人家的户主,吃喝之间,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说,他姓年——年羹尧的年,并且把自己的家族渊源和年羹尧联系起来——另一个说自己姓李,是陇西飞将军李广后代——但特别的是,他们这支李姓是李陵的直系后代——并立有李氏祠堂,说着,还拉我去看——在村子终年不见阳光的南边山坡下,果真矗立着一座形如北方土地山神庙的小黄土房子——他站在宗祠堂前,还特意将李陵《泣别苏武歌》背诵了一遍——“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人摧,士众灭兮名已颓。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江布闻声,脸色肃穆,我也忍不住潸然泪下。想起率兵五千径取匈奴单于庭,在阿尔泰山被围。激战七昼夜,将士大半死难,降匈奴历四任单于(乌师庐、响黎湖、狐鹿姑、壶衍鞭)而不为之“画计”,满怀悲愤,终老于大漠之中的李陵,自然令人悲伤——而原先的韩姓老人也脸色沉肃,眼神恍惚,似乎在努力冥想迢遥岁月中的模糊往事。

另一个中年妇女说,她娘家父亲姓呼延,据说也是鲜卑后裔,再先,是匈奴的呼衍家族(《史记·匈奴列传》载:“呼衍氏、兰氏、须卜氏,此三姓皆贵种也。”)另一个中年人说自己姓郎,大致也是出自匈奴(与匈奴的苍狼崇拜吻合);另一个人说自己这个姓氏跟汉朝吕太后有关,祖上吕产,满门被杀,唯有其祖上吕严逃得性命,先至居延,后转徙芨芨村。另一个年轻小伙子说自己姓雒——这一姓氏也极少见,他说自己祖上原是汉朝肩水金关的一个步兵。在当地娶妻定居,是芨芨村最早居民之一。

说到最后,我和江布有点微醉,逐一告辞,沿着村道向马路走,几个小伙子和中年人跟着下来——八月,晚上九点钟了,太阳站在了祁连雪峰上,沟里的棉花地沉浸在阴影当中;山头上的玉米、各家果园当中的葡萄正在成熟,苹果梨和大枣、苹果等等在绿叶之间随风摇荡——李姓小伙子说,他们村和鼎新绿洲之间的大小村庄一样。棉花是主要的经济作物——还有麦子和玉米……以前大量种植苜蓿、甜菜等,用来喂养牲畜。因为远离公路,平时很少人来,村子的人也很少出去。

坐在车子上,我想,这个村子是有些奇怪——异族之后和中原移民的混血之地,尤其是其中的呼延、前姓、虎姓和郎姓,依稀保留了传说中匈奴人外部特征——“阔脸、塌鼻、宽嘴巴、上唇无须、头发发黄而卷曲、个头不高、双腿有些罗圈”——那些杨姓和吕姓人。看起来更接近于中原人的基本貌相。

江布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很显然,这些人先后聚集在这个偏地方,躲避战乱和朝廷追杀是最大的动机——李姓是其中最严谨的家族——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李陵的后代——我嗯了一声,说,即使不是李陵的直系后代,但他们对于李陵的家族认同,以及对李广父子的敬仰,尤其是那小子当众背诵李陵的诗歌,及其家族修建祠堂的用心——这却不是一般的“敬仰”可以做到的。

或许,每一座西北的村庄都如此这般,每一个人,每一个家族,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历史——平民的历史,民间的断续记忆,芨芨村不过是其中较为特别的一个。从言谈看,那些人,其实对自己家族准确的发源和迁徙情况不甚了了,也极少花时间(繁重农事、俗世功名、人身保全的躲避及时代与环境的种种限制)深究——每一个家族的兴衰史和迁徙史,在很大程度上既是一个王朝的局部影像,也最能触及王朝的本质和内核——只是,平民的历史无法也无人留心考察和书写——往事在人唇齿之间的零星痕迹,只能由他们自己用舌头和脑袋记忆与转述。

再次路过海森楚鲁,我们特地绕进去——悠长的峡谷,几乎每一块临谷的石头上,都有一眼犹如佛龛的窟窿,四壁光滑,犹如水洗,人端坐其中,俨然涅槊的佛陀。河谷里的流沙上漾着一道道美丽波纹。其中一座石山,似乎一座大海龟,从东面看,则像是蜷缩在母腹中酣睡的胎儿。还有一座,像是望月而鸣的蟾蜍——我说,当年的乐佯和尚若是先途经海森楚鲁——这里定然就是莫高窟。

落日光辉如血,从芨芨村方向,漫过鼎新绿洲以北的戈壁,将弯曲的炊烟和逐渐黝黑的田地乃至戈壁上稀稀拉拉的坟茔,一起收敛其中——前方沙丘耸起,犹如凝固的乳房——骆驼们卧在其中,像是一堆形状奇特的石头。我们刚刚走访的芨芨村,也很快消隐在阔大戈壁之间,在我们回首的目光之中,与突兀的沙丘和石山一起,毫无痕迹地被夜幕笼罩,唯有幽深高远的天幕上闪烁的星辰,矗立在人类上方,像一个充满暗示的隐喻,一个经久轮回、万世不灭的精神象征和时光见证……抑或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方向及其确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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