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人生最后16年的六个场景

2009-05-31 05:20孟云剑杨东晓
中外书摘 2009年5期
关键词:华莱士金庸邓小平

孟云剑 杨东晓 胡 腾

1981,对话的年代

7月18日,周六。一大早,两天前携家眷来京的金庸大侠情绪饱满,西服革履、领带整齐地收拾停当,带着妻子和一对儿女,在廖承志的陪同下,到人民大会堂与他心目中的“大侠”邓小平晤面。

这是邓小平“重出江湖”四年来第一次在人民大会堂正式单独会见香港同胞,他的身份是中共中央副主席,对方身份是香港《明报》社长。他们的会面向海内外传递出中国大陆新的对台工作信息。

身穿短袖衬衫的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门口热情地握住金庸的手说:“欢迎查先生。我们已是老朋友了。你的小说我读过,我这是第三次重出江湖啊!你书中的主角大多历经磨难才成大事,这是人生规律。”

写武侠小说出名的金庸,主业是办报。20世纪60年代邓小平被下放到江西新建县拖拉机修造厂劳动时,金庸即在《明报》上写社评,认为邓小平一定能“东山再起”。1976年初,邓小平因反击右倾翻案风第三次离开政治舞台,就在大陆展开群众性批邓高潮时,“香港头号反动文人”金庸在社评中预言邓小平很快就会重返政坛。果然,次年7月,中共十届三中全会通过了《关于恢复邓小平领导职务的决议》,7月30日,邓小平在北京工人体育场观看国际足球友好邀请赛决赛,公众看到了他的第三次“复出”。

对于自己的善于预测和精于预测,金庸曾对记者说:“我的想象实际代表了中国多数人的愿望,既然是众望,大概事情就可以做到。”在金庸看来,邓小平是他小说中郭靖那样百折不挠的人物。

邓小平和金庸前往福建厅会谈,见金庸衣冠整齐,他说:“今年天气太热,宽衣宽衣,咱们不用拘礼。”邓小平递过一支专供自己的“熊猫”香烟给金庸,临走时,他把这盒烟送给了金庸。

除了谈小说创作,抽“熊猫”烟,这次会谈他们还谈到“主义”。邓小平问:“查先生,世界上到底多少种社会主义?”这位查社长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数字,他说:“我想,自从法国傅立叶、圣西门,英国的欧文首先提出社会主义的理论以来,世界上已有许许多多种不同的社会主义。我去过很多社会主义国家,每个国家的社会主义都不同,所以不能一说社会主义国家就用一句话概括。”邓小平连说:“对对对,每个国家的国情不同,建设社会主义要根据自己国家的情况来实行。中国建设社会主义,要采取符合中国国情的方法。”这层意思在后来的中国人看来,就是从中共“十二大”开始提出的“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这一天金庸还对被自己称为侠之大者的邓小平说,自己不完全同意他的一些观点。邓小平很干脆地认可了金庸的看法:“当然不同意了!”然后他也告诉金庸:“你的社评大部分我同意,小部分不同意。”他把这种分歧解释为“你不是共产党员,我是共产党员,我们的世界观不同嘛”。谈了一个多小时后,邓小平问金庸有什么意见要提,金庸考虑片刻说:“现在的改革开放政策大家认为非常好。我百分之一百赞成、全心全意赞同,希望你们不要改动。”这一次他们达到了完全一致,邓小平说:“对、对,我们也希望不要改。”

喜欢作预测的金庸在邓小平接见他之前的2月26日,在《明报》社评中对香港的未来也曾作出“预测”。他说:中国政府会决定收回香港;正式宣布这一消息的时间将在“收回日期之前十五年左右”;同时将宣布“香港现状今后不变”。就在邓小平接见他的第二年,他的这一次预测得到了证实。中国政府于1982年宣布,定于1997年7月1日收回香港,恰好相隔十五年。他的预言每次都惊人的准确。

1982,我的中国心

9月24日早上,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从她北京下榻处钓鱼台国宾馆起身,用餐、静息一会儿。在预定的会谈时间前半个小时,她带着包括香港总督尤德在内的随行人员乘坐中国产的红旗轿车,前往早已围满了中外记者的人民大会堂。在这里,她先在新疆厅见到了五年前代表保守党来华访问时的老朋友邓颖超,而后在福建厅拜会她此次来华最重要的对手邓小平。福建厅内,宾主摆出姿势供媒体拍照,然后请媒体退席,关闭大门。福建厅的大门再次打开时,已经超出预定会谈时间50分钟,精于察言观色的中外媒体在这位铁娘子脸上看到凝重的神色。撒切尔夫人缓步走下大会堂北大门的台阶时,看到了右下方各种关注与询问的眼光和镜头,她机敏地向媒体们展示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脚下的高跟鞋在这一时刻踏空,女首相摔倒在北京。

这次会谈的详细内容,英国官员在记者面前只透露了大概情况:会谈是令人满意的、气氛也是好的。他没有透露的一个关键问题是,邓小平在这天上午的会面中,向撒切尔夫人提出了将“一国两制”作为确定解决香港问题的原则。

辞别邓小平后,撒切尔夫人到了香港,她与香港政府内部通报了与邓小平会晤的情况。在这次只有很少香港上层官员出席的会议之后,香港股市跌停,跌出了“黑色星期五”。香港传来的就是这么一个“撒切尔式”的信号,鲁平说:她就拿这个来威胁我们,就给你点颜色看——你看,你还没收回,只这么一个消息就会这样。

此后,中英两国在谈判桌旁起起落落地坐了两年多。

事实上,在双方谈判代表落座之前,邓小平和女首相早已在福建厅亮出了各自迥异的立场和观点。在鲁平后来的回忆中,人们知道了撒切尔夫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就是想要告诉邓小平: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要是收回香港,香港整个就要完蛋。香港人信心完全丧失会导致香港大乱,就再也不能保持繁荣稳定了。她还延伸出下一层意思,香港不能保持繁荣稳定,对你们“四化”建设也有影响,说不定会产生一个很大的灾难;甚至包括国际社会都会对你们中国产生动摇。当然她还想说下去,把她就香港问题的一切不良预期都提出来。但是邓小平打断了她,邓小平告诉她,香港繁荣是香港人自己创造的。只要中央政府在1997年以后对香港的政策对头,香港的繁荣一定能够保持。邓小平并不反对她所说的波动,但他说:我估计小的波动会有,大的波动就不一定。

谈判中,撒切尔夫人从邓小平嘴里一再得到这样一个信息:主权问题是不能讨论的,中国政府一定要在1997年7月1日收回香港。

邓小平这天上午要和她讨论的两个问题,一是中国1997年以后对香港采取什么政策;二是如何保持1997年以前的平稳过渡。这一次,铁娘子碰到了金刚。

在中方向媒体发布的消息中,没有提到“两年”这个时限。实际上两年间双方进行了二十二轮会谈。多年以后,撒切尔在回忆录中提到当时的情景:我们本来不想让香港回归中国,要把香港变成第二个新加坡,但是后来达不到这样一个目的。为什么?“因为我们和中国之间的力量太悬殊了”。

1984,情感表达元年

9月30日晚上9点多,北京大学生物系一间男生宿舍挤了二十多个人,门都开不了,还不时有同学挤进来,大家正在这间宿舍里制作第二天参加建国三十五周年游行时用的花束。81级生物系细胞遗传专业的男生郭建葳、李禹、栾晓锋、张志、毛小洪、王新力他们议论着:明天一早就要去参加国庆游行,怎样才能表达出对党和祖国的感情呢?北京学生常生提议,我们写个横幅带进去吧!

决定写横幅之后,写什么标语呢?教育要改革?改革要加速?还是直接抒发感激之情写邓小平万岁?“万岁”一词立即被七嘴八舌地否决,但对邓小平的问候却成了大家商议的重点。“小平同志您好!”又嫌“同志”两个字累赘,最后“小平您好”终获全体通过。大家都觉得这句话是对邓小平最亲切的问候,也最能表达对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路线方针政策的衷心拥护。

夜已深,找不到写横幅的大纸,从学生会拿来几大张绿纸又不结实,李禹贡献出了自己的塑料床单做了一层衬,把纸和床单用订书机订在了一起。一夜的兴奋还没有过去,已经到了1984年10月1日凌晨4点多钟,该整装排队进城游行了。明知标语是“违禁品”,但还是得想办法带进去,支横幅的杆子是用两截墩布的木把做的,可以裹在白大褂里,横幅则卷成卷夹在胳肢窝下。一群人忐忑不安地随着队伍离开学校。

近中午时分,北京大学的游行队伍走到天安门前,气氛突然活跃了起来。天安门观礼台上的北大校长陈佳洱看到自己的学生队伍里呼啦一下打出了写着“小平您好”的大字标语,几位学生举着横幅跑过天安门城楼,大学生方队立即欢呼起来。陈校长第一反应是“北大学生是不是闯祸啦?!”按规定标语是不能带进队伍的。陈佳洱马上向邓小平站立的地方看去,发现小平已经带头鼓起掌来。

在金水桥头设了个两米高的台子拍照的人民日报社摄影记者王东发现了这一突然蹦出横幅的场面,立刻按下快门,拍下两张照片。在晚上头版做版时,这两张照片被几次犹豫地放上拿下,科教部主任保育钧来挑二版照片时,当即说:“就用这张!”在10月2日的《人民日报》上读者看到了在电视镜头前一闪的瞬间,王东此后天天接到同行和读者祝贺的电话,还有人建议把这张照片放大,送到历史博物馆作为历史见证。

1986,最难回答的问题

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主播迈克·华莱士一生的乐趣,是提出最难的问题,要别人来回答。这个爱好他保持了六十五年,从23岁到88岁退休。1986年他来到中国,想了解普通中国人在改革开放后的真实生活,在从南方到北京的旅行中,他萌发了对这场变革发动者的一个提问:改革开放是不是一项真正的基本国策?他想从邓小平的嘴里得到答案。

9月,北京最好的季节。2日上午10时,刚从北戴河海边度假回京的邓小平脚蹬一双与黑中山装相配得体的黑皮鞋,来到中南海岸边的紫光阁。

此前,华莱士提出要在中南海紫光阁而不是人民大会堂采访邓小平,他想用镜头把红墙内的神秘展示给美国民众。

华莱士的第一个问题,体现出美国人对中苏关系的重视,他问邓小平:“邓主任,您对戈尔巴乔夫最近在海参崴的讲话有何看法?”邓小平直言告诉他:“戈尔巴乔夫在海参崴的讲话有点新东西……他的步子迈得并不大。”华莱士追问邓小平是否愿意见见戈氏?邓小平表示,我年纪不小了,过了82岁了,如果戈氏能在消除中苏间三大障碍,特别是在越南侵柬问题上步伐扎实,我愿意出国到苏联的任何地方跟他见面。

中苏关系间正当前的三大障碍分别是:苏联停止支持越南侵柬;苏联把中苏边界的驻军恢复到1964年状态,同时从蒙古撤军;苏联从阿富汗撤军。这三个障碍在1989年得到解决。

华莱士机敏地把问题拉到中美关系上:“看来,中国同资本主义的美国的关系比同苏联共产党人的关系更好一些,这是为什么?”邓小平说中国观察国家关系问题不是看社会制度,而是看国与国间的具体情况。邓小平认为中美关系的最大障碍就是台湾问题。

华莱士注意到“致富光荣”与“共产主义”的关系,广东农民有摩托车、彩电和新房。邓小平坦率地谈了他对中国“万元户”现象的看法,他的看法比时下中国媒体对“万元户”的热情要冷静很多。他说:“现在在农村受到赞扬的有些‘万元户,一万元不过两三千美元,还是一年的收入,能够算富吗?我们就算富了,那能有多少?比起发达国家来,人均国民收入还是很低的。”

华莱士最关心的是中国今后是否会回到改革以前的状况,邓小平很干脆地告诉华莱士:“肯定不会。”他认同华莱士的一句话:中国现在在进行一场新的革命。

“您是中国的第一号领导人物,您准备在主要领导人和主要顾问的位子上再留多长时间?”华莱士在采访的最后这样问,邓小平说:“坦率地告诉你,我正在说服人们,我明年在党的‘十三大时就退下来。但到今天为止,遇到的是一片反对声。”

1986年9月2日,星期二。新华社播发了一条包括标点符号在内共99字的短讯,而美国民众要看到“60分钟”这个节目还要等到这个周末。全球静静地等了五天。9月7日晚上,邓小平精神矍铄地做客美国的千家万户,人们再一次对这位八年前来访过的老朋友有了新的了解。

《人民日报》于9月8日和9月15日分两次刊登了邓小平与华莱士谈话的详细内容。

随之而来的邓小平热在全球范围掀起,邓小平的答案,代表的正是这一年以及在此前后相关年份中,中国在历史中的坐标,以及国际中的位置。

1992,春天的狂潮

中国南方一向春来早。

1992年2月3日,是邓小平在上海连续过的第五个春节。从1月17日起,这位88岁的老人一路向南,视察了武昌、深圳、珠海,在1月31日来到上海。在一路南行途中,他的不少讲话都没有见报,因为这次他没有带任何记者。2月16日,是邓小平将要离沪返京的前夕,在上海闵行开发区紫藤宾馆的多功能厅,他发表了重要讲话。这些讲话后来成为他此次整个南方谈话的总结,也为上海这座“开放晚了10年”的城市快速健康发展奠定了基础。南方谈话期间,邓小平指出证券和股市要坚决放开试,错了可以纠正。

上海开发虽晚于深圳,但股市设置却几乎与深圳同步开盘,发展到1992年,上证指数三年上升了60多倍。一位叫谷如贞的70多岁的老太太去储蓄所存款,错买回100张30元的股票认购证,这桩撞上来的股票卖出后有近30万的获利。谷奶奶后来变得唠唠叨叨:“我活了70岁,也没有见过那么多钞票,这不是发横财吗?”和她一样歪打正着的还有一位深圳的林先生,为了升迁而不得不认购当时还要摊派的“深发展”后,真正地发展了——几年后成了千万富翁。

3月26日,北京正在召开每年一度的两会,《深圳特区报》刊发了1.1万字的长篇通讯《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这篇报道中所倡导的解放思想、加快改革步伐,引起全国范围的共鸣,此后,姓“资”姓“社”的讨论在公开舆论中息声。这一年,国务院批准开发海南洋浦,海南省会海口、旅游城市三亚和洋浦周边地区都成为投资开发的热点地区。

1997,告别的年代

这位属龙的93岁老人,病卧在农历牛年的正月里。三○一医院南侧一座小楼里,他看不清眼前播放的12集纪录片中介绍的正是自己,医生黄琳趴到他耳边把解说词中人们对他的赞扬大声地重复,听到这些,他笑了,是被表扬以后不好意思的那种。

邓小平住进三○一医院已经一个多月了,1996年12月的一个早上,他突然咳嗽不止,不能再像往常那样早起之后在一个小桌旁喝茶、吃早餐和看报。他的办公室里老人阅读时所需的老花镜、放大镜还有文件报章、《史记》、《资治通鉴》及最受喜爱的《聊斋》,此后再也没能等回他的主人。那座周长为88步的院子永远挥别了这位喜欢散步并踩出过“小平小道”的老人。

自他不再公开露面的三年来,邓小平曾被外电传过100次的病危,但这次他是真的病危了。尽管他的医生很清楚,老人的心脏、肝脾、胰脏都很健康,但是致命的“帕金森氏综合征”已经蔓延至呼吸系统且无法挽回。黄琳大夫想听他再谈些什么,老人平静地说该说的都说过了。

紧张忙碌的三○一医院小楼里,整个春节期间医护人员都安静地陪伴着老人。春节刚过,正月初九是个星期六,这一天比医院更忙碌的是天安门广场的东北角,工人文化宫门口,上千人蜂拥在此,应聘北京党政机关副局级的岗位。媒体及历史的记录者把这次公开选拔副局级干部说成是“全国迄今为止公开选拔高干的最大动作”。有1631位具有北京户口的45岁以下本科至博士学位拥有者报名应聘,他们中间有57位在“公开、平等、竞争、择优”的聘任中胜出。这次公开招聘高干被老百姓形象地总结为“年龄是个宝,学历不能少”,并成为既定干部制度中的一项圭臬。

就在“考高干”如火如荼进行的同时,邓小平的夫人卓琳把他的嘱托写在信里交给了江泽民。江泽民看到的是如下要求: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不设灵堂,解剖遗体,留下角膜,供医学研究,骨灰撒入大海里。人们盼望的奇迹,终究还是没能出现。“考高干”后的第四天,2月19日,邓小平呼吸功能已衰竭,生命开始靠呼吸机来维持。三○一医院向政治局作了报告,在大局稳定的前提下,新闻界并没有得到这一消息,人们在晚上的新闻联播中还能看到上午人大在开会。这一天晚上9点08分,93岁的政治家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劳累的一生全部放松了下来。

更多的中国人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和全世界一起知道这一消息的,路透社这天发表评论说:“邓小平敢于撇开僵硬的计划体制而赞成自由市场力量,并让中国的大门向世界开放,他真正改变了中国。”一周之内,再现了二十多年前的哀乐和悲恸的长安街上,从三○一医院门口的五棵松到八宝山自发送行的人们在正月的寒风中肃立迎送,曾经问候过“小平您好”的知识分子人群中,拉出横幅“再道一声:小平您好”来送别这位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先行者和捍卫者。中国并没有出现1976年的茫然,收音机和电视里还有歌声:“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做主站起来;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带领我们走进那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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