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 子
在日本,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不是异己的,不是生活的对立面;面对死亡,接受死亡,是生活的功课之一。
每一段生命都在他这里走完最后一程。
他看到人们以何种方式生活,便以何种方式迎来自己的告别。慈爱辛劳的奶奶有乖巧的孙女替她穿上长袜,亲和善良的父亲有妻女们在他脸上留下唇印,叛逆任性的女孩灵前是父母与男友的互相指责,从小被当做女孩子养的男人死后仍由母亲决定性别。
他则以同样的温柔对待每一个人,无论他或她生前是谦卑还是跋扈,行善还是作恶。他用一如既往的细致做着不变的程序:用酒精清洁死者的身体、穿戴灵衣、为死者摆好安详的姿势、擦拭面容、化妆……使其以动人的面容离开尘世,同时留在亲人们永远的记忆里。
他是入殓师。才华平平,又时运不济。曾经是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手,刚刚买了把昂贵的琴,乐团就宣布解散了。回到乡下老家谋生,不期然遇到这份特殊职业。
朋友听说他选了这么个职业,大都不能接受,甚至不肯跟他讲话;柔美的妻子在发现这个被隐瞒的事实后也勃然大怒,并以回娘家、怀有身孕等女人仅有的法宝请他辞职。
可他不肯。他们不知道,最初他误入这一职业的时候,心里多么沮丧灰暗;第一次帮助老板处理尸体的时候,死亡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忍不住呕吐;他无助地投向妻子柔软的身体,祈望得到一点生命温暖的慰藉;他看着天上的飞鸟,水中的游鱼,不明白既然短暂的生命终究逃不过死亡,何苦需要这番卖力?
日复一日与冰冷、悲伤、绝望打交道,他以为自己迟早要逃开,谁知每一次工作都成了自己内心的震撼。入殓师的职业不过是替死者打点遗容,但这程式化的工作却带出对生命的尊重,不由令人肃然起敬。
他见到无数次亲属们对他的谢意和哭泣。在恢复了生活中面貌的死者脸庞上,生者回忆起曾有的欢笑与遗憾,一切都在这张平静的面容面前释然,父亲对着易装的儿子说“即使扮成女人,果然还是我的孩子啊”,丈夫对着年轻的妻子痛哭失声,“这是你最美丽的一刻”。
人人都希望最后一步走得完美,自己既没办法把握,只好寄望有可以帮助实现梦想的人。也没什么奇怪。五十年来总去同一个澡堂泡澡的火葬场工人说:“死亡可能是一道门。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就像门一样。我作为看门人,在这里送走了很多人,说着:路上小心,总会再见的。”
《入殓师》让我想起那个充满伤逝气息的日本。说伤逝也许不算恰当。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面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它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许多都像是从死者的角度看待人生——在日本,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不是异己的,不是生活的对立面;面对死亡,接受死亡,是生活的功课之一。
樱花最繁盛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满树花纷纷飘向虚空;这是最美的时刻:生命达到了高潮,也是死的盛宴。
对死亡,日本艺术往往顯出比其他文化更深层的坦诚。这坦诚使他们能够留意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情绪起伏,把朴素的情绪处理得细腻绵长。生活显示出其平静的常态,又带着令人感恩的踏实和温情。这是向死而生的哲学。
的确,你以为无法忍受的伤痛、离别、煎熬,置于整个生命中去想,要减轻很多。入殓师理所当然地化解了自己的心结。童年时抛弃家庭的父亲在他乡孤独离世,他赶去,以自己的方式送他离开。那张陌生的脸在他细致的打理下,一点点变得熟悉起来。一瞬间,面容清晰,现实与记忆重合,一切都释然了。
入殓师在哭,妻子在哭,音乐也如泣如诉。他紧紧握住父亲的礼物,放在妻子怀孕的肚皮上。“死不是生的对立面,它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