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生的路上

2009-05-30 10:48潘文龙
新民周刊 2009年17期
关键词:板房北川德军

杨 江 潘文龙

这几天何蓉还老做同一个梦,她梦到身高1米77的儿子又回来了,然后,儿子越变越小,小得她一只手可以托起来,就像一个婴儿一样。

“我想要个孩子了。”

领舞老人

天已经墨黑。擂鼓镇安置点的上空却被板房内的万家灯火映照得通亮。还在入口处,就看到板房餐馆、板房衣铺、板房邮局……沿着商业主干道排至很远。欢快的舞曲直接将我们引至安置点中央的广场,路灯下,一名身着羌族服饰的老人正领着数十名受灾群众跳着禹羌皮鼓舞。

老人头发花白,却跳得如此投入,以至来不及抹去满额的汗珠,躬腰、昂头、抬腿、扬臂,老人一脸欢快,动作流畅不亚于一个青年。在他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跳舞的队伍,众人跟在他的身后排成一条长阵,绕着广场来回舞动。

餐厅里喝酒的食客放下酒杯走了过来,在地震中受伤致残的小伙子也被家人用轮椅推了过来,10岁的羌族女孩小雅还特意跑回家穿上新买的羌服,拉着妈妈一起加入了舞队…… 广场上的欢快,在暮色中很快传至四周的板房。

他就是57岁的羌族老人王官全——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禹羌祭祀皮鼓舞传承人。

退休前,王官全是擂鼓镇小学的一名舞蹈教师,在去年的地震中他家的房屋全部倒塌,幸亏逃离及时,一家人才幸免于难。地震同样给老人带来了伤痛,很多亲友都在地震中遇难了,“一些以前一直在一起传承羌舞的伙伴也遇难了。”

老人说,人老了,更见不得死亡,总觉得那些老伙伴们还在眼前。擂鼓镇板房区安置了大约2万多名受灾群众,王官全一家三口这一年来也一直住在板房区。在板房区,他看到很多受灾群众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因此萌念带动大家跳舞,以抚慰受伤的心灵。

“这样做也是出于传承羌文化的考虑,地震前,还真没觉得保护羌文化有那么紧迫,地震让我们一下子意识到文化传承的重要性。”王官全说,跳舞可以将大家带出悲伤,又可以为以后擂鼓镇发展旅游奠定文化基础。

因此,他在胜利村的安置点成立了一个禹羌文化中心,每天晚上7点准时到广场上带动大家跳舞。“一开始加入舞队的人并不多,大家沉浸在悲痛中,放不开。”王官全不断鼓励板房区的受灾群众,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鼓起勇气加入到舞队,“多的时候,能有几百人一起跳舞,场面很壮观,围着广场绕好几圈。”

依照王官全的岁数,每天领大家跳一个多小时,体力时常不济,但他近一年来除了下雨,或者生病,没有哪一天缺席。“我们的队伍里很多人的家庭成员遇难了,加入舞队后,我明显觉得他们一天天乐观起来。”

在板房区的不远处,由山东省援建的永久性住房仍在紧张施工,王官全时常要走近工地看一看,他很期待能早日搬进新居。

因为带动很多人走出了心理阴影,王官全在板房区享有很高声誉,走在路上,人们总喜欢叫他一声“王老师”。

这天晚上,就在王官全带领大家跳舞的时候,广场对面的板房餐馆内一名40多岁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默默注视着舞动中的人群。

“8个……”中年男人缓缓叉开右手拇指与食指,打出一个“八”字,“8个……8个亲人没了……就剩下一个小女儿陪着我,其他亲人都没了……”

老板娘说,男人每天晚上都会到她的店里来,要上一盘花生米、2两米酒,看着对面广场上跳舞的人群,一坐就是一晚上,这情景看着就让人唏嘘。

有好心人给中年男人点了一盘卤菜送了过来,“我也想跟他们一起跳舞,我也知道,能活下来就要向前看,可是我真的振作不起来……”男人抹着泪。

“板房区,还有不少这样的人,看著很是让人心疼。”王官全说,“我坚信只要有一个积极乐观的社区氛围,他们会一点点被带动起来。”

在板房区,贴着“我住房,我出汗,完全依赖国家是懒汉”这样的横幅。王官全说,“重建家园虽然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支援,但生活最终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我还会继续领着大家把这舞跳下去。”王官全让儿子出去打工赚钱,他说,“我始终觉得逝去的已经逝去了,活着的就要好好活着。”

“自己不振奋,再多的帮助也无济于事。”

坚强羌女

王官全要带我们去他的禹羌文化中心看一看,他说,在那里,来自擂鼓镇胜利村的20多名妇女正在制作羌绣。夜晚的擂鼓镇安置点似乎更显生机,美容院的姑娘们忙得无暇喘息,羌衣店的老板娘也领着女工们在赶夜工,“每天都有人来定做羌服,虽然以前的家当在地震中全没了,但只要我自己努力,一切还会回来的。”

常年在外打工的小王夫妇在板房区设了一个小烧烤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拉着妈妈的手,眼巴巴盯着烤架上的鱿鱼串。“地震后就从外地回来了,不想再去外省打工了,亲情最重要,在家乡,只要自己努力,像我们现在这样,一个月也能赚两千多元。”小王说。

从广场门前的商业路,穿过一排澡堂就是一间化妆品店,一家电视台正架着摄像机在店内采访,再往前走几步就是胜利村党支部和禹羌文化中心了。

对于记者的来访,胜利村妇女主任牟兰英似乎是看到了救星,她和正在刺绣的妇女们迫不及待地请记者帮忙宣传她们的绣品和山核桃工艺品。

胜利村是一个大村,700多户人家,1700多人口,5·12地震中大人小孩一共遇难50多人。牟兰英说,震后,男人们大多出去打工了,女人们留在板房区找点零工赚钱补贴家用。“考虑到以后老县城一带将来会变成旅游区,我们就组织村里的妇女学习、制作羌绣,也算是多了一门养家的手艺。”牟兰英说。

妇女们搬进板房后,每天都集中在禹羌文化中心制作羌绣与山核桃工艺品,对于羌绣,媒体报道赞不绝口,只是牟兰英们一直很苦恼没有打通销路,这些绣品与山核桃工艺品最终只能摆在板房内,变不了现钱。

“你看这件牡丹富贵图,我们纯手工一针一线绣起来,要花八九天时间,可不知道卖到哪里。”牟兰英很着急,“我不知道这样的绣品在外面能卖多少钱,你能给我们一个参考吗?”

女人们的要求其实并不高,牟兰英说,她们的心底价是,平均下来一天能有三四十元的收入就很满足了。

禹羌文化中心边上有一个由NGO组织设立的儿童心理室,自去年8月以来一直坚持至今,孩童的笑声不时从心理室传出。牟兰英很高兴地告诉记者,胜利村在地震中有9名育龄妇女在地震中逝去了子女,经过一年的帮助,她们中的不少人已经走出心理阴影。“四村一个叫周从雨的妇女刚生下一个女婴,还在绵阳住院。”

周从雨38岁,原来有个儿子在北川中学念高二,地震中遇难了。牟兰英介绍,还有两名同样经历的妇女也进入了预产期,不过也有些妇女表示不想再要孩子了。“一是难以忘记过去,二是担心自己岁数大了,难以抚养孩子,等自己60多岁了,孩子还没成年,对孩子也是一种不负责。”

胜利村还有不少村民因地震失去配偶,牟兰英说,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重新组建家庭,胜利村至少有十几对,这在灾区非常普遍。“不过都很低调,大多没有领证,我们也组织过相亲活动,但没人参加,倒是他们自己私下里通过亲友介绍,然后走到一起。”

王官全谈起了那个独自在餐馆里喝闷酒的中年男人,说着说着,牟兰英眼睛就红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在这里随随便便都能找到亲友遇难十几个的人,8个,不算多的……”牟兰英哽咽着。

“她家里16个人没了……”一名妇女指着牟兰英说。

“不说这个了……总得向前看吧……”牟兰英抹干眼泪,重新拿起绣到一半的羌绣。

“你就多帮我们宣传宣传羌绣吧。”

再孕母亲

灾后,四川省为了帮助遇难孩子家庭平复悲伤、还绝望的父母以希望,于去年7月出台了《关于汶川特大地震中有成员伤亡家庭再生育的决定》。此后,不少灾后失去子女的家庭选择了再次怀孕。据四川省人口计生部门震后统计,灾区子女死亡并有生育意愿的计划生育家庭共计六千余个;截至去年底,757名妇女已然再孕。

震后一周年之际,灾区首个再生育小高峰已经来临。

43岁的李小燕挺着一个大肚子站在板房外的空地上呼吸新鲜空气,再有一个月,孩子就快出生了,这几天小家伙在肚子里特别闹腾。她娇小的个子挺着那么大的一个肚子,很是吃力,“看你肚子这么大,不会是双胞胎吧。”看到她的人总会这么问。“呵呵,不是,照过B超了,就一个。”李小燕幸福溢于言表。

李小燕是擂鼓镇卫生院的医生,丈夫是擂鼓镇卫生院的院长,由于工作繁忙,丈夫一天到晚呆在医院,无暇照顾李小燕。“老人也被送到绵阳投亲靠友了。”李小燕并无怨言,“他也是工作需要。”

李小燕想起5·12汶川特大地震總是觉得恍如隔世,地震不仅夺取了她年仅15岁的女儿,还夺走了她包括大姐、弟弟、妹夫、侄女在内的其他5名亲人。“女儿是在北川中学遇难的,弟弟在北川农业银行,妹夫在电力公司……有时候想想,活着还不如死了躺在地下的人……”

“家也没有了,只找到一张柜子和桌子。”可是,在地震发生后的一个月,李小燕说她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我们夫妻俩都是医生,地震发生后,那么多的伤员被转移到擂鼓镇,卫生院就十几名医生,根本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学校找女儿。”

直到5月13日,转移到北川中学救治伤员,李小燕夫妇才得以去废墟上寻找女儿,但是找了两三天也没有找到。“后来又忙着配合江苏疾控中心的同志搞防疫,老是下乡,就更没法去找女儿了……”李小燕至今仍觉得愧对女儿,她从家里的废墟上找到了女儿生前的照片带到板房,以作怀念,“直到地震100天祭,才得以去北川中学废墟祭奠女儿。”

地震后第三个月,丈夫提出,“你都43岁了,抓紧再要个孩子,如果不要就怀不上了,到老了后悔都来不及。”李小燕也很矛盾,她明白丈夫的心思,再要一个孩子,是化解丧女之痛最好的方式,可是,地震才刚过去,她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另一方面,她的体质一直不好,地震后,整天忙于卫生防疫,“整天就像泡在消毒水里,怀孕可能对孩子不好。”

她想过一年半载再考虑要一个孩子。但意外地怀上了。“我也劝自己,这是天灾,不是人祸,那么多人遇难了,也不是我们一家,我们作为医务人员更应该能想通。”

自从怀孕后,李小燕夫妇一下子觉得生活有了新的希望,因此重建家园的干劲十足。李小燕有几个同事在地震中也失去了孩子,现在也怀孕待产了,李小燕说,灾后,不少失去孩子的育龄妇女非常可怜,整天就像祥林嫂念叨阿毛一样,把孩子的遇难归罪于自己。

李小燕于是时常挺着一个大肚子以身说教,劝解、帮助那些女人,“一开始不听我讲,很抗拒,后来慢慢接受了现实。”李小燕说,一些走出心结的妇女想再要一个孩子,“可是由于情绪问题,很多人怀不上,即便怀上了,流产率也比较高。”

“我时常跟自己说,我们是不幸的,但与其他人比起来,我们又是幸运的。至少,我又有了一个孩子。”

因为李小燕是高龄产妇,卫生院以及计生委对她非常关心,社区还特意给她安排了一套独立的板房。

李小燕一天天感受着新的生命在自己体内长大,她甚至迫切希望孩子早点降生。不久前,医院给她做产前B超检查,查出来是一个女儿,“算是违规了,不过我们是医生,不可能把孩子打掉的。”李小燕很幸福地掏出刚为孩子做的小裤子。

“吆,你又踢妈妈了!”李小燕亲昵地抚着自己高挺的肚子。

重组家庭

人家的男人都已经回来了,贾德军还没下班,何蓉一个人坐在板房门口剥白果。这个刚满40岁的女人长得很漂亮,打扮也很精致,簇新锃亮的黄金手链、项链、耳环、戒指很是惹眼。

“今天最开心的就是天气非常好,今天最不开心的就是迎来了你们这几个记者。”性格直爽、爱开玩笑的何蓉直接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说完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到屋内搬了两把椅子邀我们坐下。

眼前的这个女人,我们其实见过,去年5月14日,在北川中学营救现场,一群家长围在封锁线外焦急探望,期盼奇迹能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一个双眼哭得红肿的女人神情恍惚地找到我们,请求我们帮着打探一个叫“刘超”的高一男生有没有获救,“即便找到尸体也行。”

这个女人就是何蓉,刘超是她16岁的儿子。

不过,一年后,何蓉已经想不起来当初的这个情形,“太痛苦了,我都不知道那几天我怎么能活过来的。”地震发生时,何蓉就近赶到丈夫刘远小的单位,“房子都垮成一堆了,救援的人说里面的人都完了。”于是,她又跑到北川中学,守了三天,终于看到了儿子的遗体。在刘超遇难的那栋教学楼、那个方位,16岁的女孩雷小凤成为最后一位幸存者,后被我们带回上海念书、生活。

找到儿子后,何蓉又赶到丈夫遇难的地方,守了6天,终于挖到了丈夫,她将丈夫运到山上立碑埋了。“我什么都没了,地震时就从家里拿出来一件衣服。”孤身一人的何蓉从此郁郁寡欢,一个月瘦了20多斤,母亲担心她寻短见,还请来心理医生给她治疗,“我妈多虑了,我想过的,大地震我都活过来了,怎么能去自杀呢?”

转眼到了大地震百日祭,何蓉去丈夫坟上上香,没过几日,在北川县电力公司上班的贾德军一路打探找到了她。

贾德军年长何蓉6岁,在地震中失去了妻子、大女儿,还有另外8名亲人,他为人忠厚老实,也很开朗,“想重新寻找一位伴侣,能活下来,为什么不去好好活?”

因为听人说何蓉在废墟上守着儿子,又守着丈夫,贾德军很是感动,觉得这是个好女子,重情谊。“没想到老实人不办老实事,自告奋勇来找我,直截了当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请我考虑能否一起重组家庭,相依为命。”何蓉说。

何蓉听完贾德军的这番话就哭了,“我丈夫这才去世多少天,就跟我提这事?”不过,何蓉也钦佩贾德军的勇敢,“在他之前,我妈也托人给我介绍过,都被我拒绝了,贾德军敢提,不容易,万一被我骂回去呢?”

考虑到自己一个人过日子确实艰难,贾德军又很真诚、忠厚,在两个人通了一段时间短信后,何蓉答应了贾德军的求婚,她特意挑了一个日子,把贾德军带到了前夫的墓地和北川中学废墟,“告诉九泉之下的父子俩,我要结婚了,我丈夫生前对我很好,我想,他们肯定同意我再组建家庭,我活得不好也对不起他们的。”

而后,两个人特意去安昌镇花了1000元拍了一套婚纱照,对于这套婚纱照,何蓉非常满意,特意挑选了一张放大挂在新房内。贾德军又给何蓉买了黄金手链、耳环、项链、戒指,看着美丽的新娘,贾德军乐得合不拢嘴。

2009年1月1日,何蓉、贾德军的婚礼在板房区举行,双方来祝贺的亲友来了足足10桌人,这件事成为了板房区的新鲜事,第一大喜事。“我们是擂鼓镇第一对登记结婚的,勇敢地跨出了第一步,到今天都有很多人重组家庭后害怕非议不敢登记。”何蓉说,婚礼花费2万多元,何蓉买了冰箱、彩电,就这样把自己嫁了。

对于婚后的生活,何蓉非常满意,贾德军每天去电力公司上班,何蓉就守在家里,她将十多个平方米的板房布置得很温馨,大红喜字至今仍贴在门窗上。不过,何蓉时常还是会想念逝去的前夫、儿子,因为临近清明,何蓉与贾德军前一天又一起去了各自原先配偶的墓地扫墓。

贾德军下班到家听到这话题,一脸微笑“揭发”何蓉:“她好几次将我叫成前夫的名字。”

“你不也是?”何蓉“反击”。

她领着我们参观板房,一张木质大床占据了大半的面积,何蓉轻轻抚着床垫,“这张床是我儿子生前睡过的,被单、被套……仿佛都留着儿子的味道。”贾德军婚前曾要求买张新床,但何蓉坚决不同意“我永远都要睡在这张床上,这是我对他唯一的要求。”

何蓉现在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步行20多分钟,到正在建造的农家四合院看看进度。按照政策,两人可以等待政策分房,但何蓉决定自己盖房。有了双方亲人的抚恤金,还有近两万元的国家补助,再加上贾德军此前的积蓄,两人手上有了20多万元。

新房在2月13日动工,现在已经快完工。何蓉美滋滋地策划着怎样装修。

这几天何蓉还老做同一个梦,她梦到身高1米77的儿子又回来了,下巴抵在她头顶,调皮地说,“妈,你个子好矮。”然后,儿子越变越小,小得她一只手可以托起来,就像一个婴儿一样。

“我想要个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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