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一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中共北方局城工部为李金鳌同志作出工作鉴定:该同志对共产主义理想充满信心,战斗意志坚强,革命信仰坚定,要求自己严格至苛刻,工作时舍生忘死……然该同志性格执拗,有时会执著于某些奇怪的封建思想观念……
一
一个月前,李金鳌被上级领导开除了党籍,并派铁面无私的廉铁人率领“锄奸组”对他执行“组织纪律”。他本人清楚地知道,领导这是中了敌人的奸计,然而,他却毫无机会为自己辩白。这是因为,刺杀李善朴的两次失败,已经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只要被发现,汉奸特务、日本特务和上级的“锄奸组”都会对他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此刻是一九三九年十月,日军分三路进攻长沙,并向晋察冀解放区发动冬季大扫荡,而李金鳌也已经在天津郊外的瓜棚中躲藏了半个月。他强忍剧痛睁开眼睑,迅速将锅下的两根木柴撤出一根,又急忙闭紧泪眼,用左手在铁锅外壁感受温度变化,右手中的木铲轻柔地搅动锅中正在提纯、干燥的硝酸铵。每过十几秒,他都必须得将眼睛睁开一线,察看锅中的动静,以免操作不当引起爆炸,然而,每一次睁眼,硝酸铵对眼睛的刺激便抵得上他在国民政府军事监狱中遭受的整日酷刑。
这时,被他赶到瓜棚外的小凤轻声问,少爷,锅里怎么样了?让我替您一会儿吧。他很想让小凤替他看守锅里的这堆“冤孽”,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好。然而不行,因为一旦出错,他和小凤都难逃一死。
叶小凤是他一年前用一千元联银券买来的女人。自从两年前他前妻借着南开大学南迁,跟一个演文明戏的大学生私奔之后;自从两个多月前他父亲得知他要刺杀李善朴,盛怒之下登报与他脱离父子关系之后。特别是一个月前上级领导认定他为叛徒之后,小凤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小凤递给他一只剖开的南瓜,他将瓜瓤按在红肿的眼睑上。他担心,没等这锅硝酸铵完全干燥,他的眼睛就会瞎掉,那时,他也就再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对党的忠诚了。
这种制造炸药的方法,是他接受“地工”训练时向苏联专家学来的,主爆剂是日本复合化肥中的硝酸铵,助爆剂是太古洋行的白砂糖磨成的糖粉,助燃剂是美孚石油公司的柴油,引爆剂则是德国洋行的强酸“镪水”。然而,日本化肥中的硝酸铵含量只有百分之三十五,需要利用硝酸铵溶于水的特性,将它溶水后提纯到百分之七十以上。在整个加工过程中,最困难的就是干燥过程,硝酸铵本身毒性极大,它的溶液加热后散发的气味太刺激,不但要远离人群,对动手“炒制”的人更是危险——他的那位苏联教官便是在给他们做示范的时候,被炸牺牲的。
说到牺牲,两个月前,在他第一次刺杀李善朴的时候,他领导的六人行动小组牺牲了两个人。而在三十多天前,当他第二次刺杀李善朴时,他的行动小组又牺牲了三位同志。于是,整个行动小组中,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而且背着“叛徒”的骂名。
为此他活得屈辱、痛苦,开始怀疑大相士娄天士给他批的“命书”会不会是真的。娄天士的断语是:老夫观人半生,如此刻薄的八字实为仅见;此子命里克朋友、克妻小、克同僚、克下属……唯一的好处是对主人愚忠,对父母愚孝,所以,此子天生是当仆人的料;然而,此子心比天高,只怕不肯甘于仆从,以至于误交匪类,入帮入会,届时难免反噬其主……
“反噬其主”这四个字让李金鳌的父亲痛苦得锥心刺骨,因为,他们家已经在李善朴家做了三代仆人,到李金鳌就是第四代了,他们能够姓李,也是当年老主人的恩赐。他父亲将娄天士批的“命书”亲手送到李善朴的上房问,请老爷示下,这个孽种是溺死还是送育婴堂?
李善朴是新派人物,日本留学生,对娄天士的话根本就不以为意,等到他资助李金鳌在甲种商业专科学校毕业时,还玩笑似的将这张“命书”找出来送给他,并且像以往多年一样讲了番“忠孝节悌,礼义廉耻”的道理勉励他。不过,当时李金鳌已经在学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根本就没打算成就“四代忠仆”的美谈,进入主人家的银行工作。他的这个决定让中年得子的老父亲又气又恨,便将李家总管的职位让给了李善朴的养子高莽,他自己只管些老爷和太太的私事便了。
李金鳌第一次刺杀李善朴,便失败在他父亲身上,但杀死他同志的,却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高莽。
在接受任务时,他才刚刚从领导那里得知,李善朴是个隐藏极深的汉奸特务。据他的直接领导,也是入党介绍人魏知方讲,李善朴在留学期间加入了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间谍组织,回国后一边经营家族银行,一边组织慈善机构“保善堂”,为他的间谍活动提供掩护。“七七事变”后,他又利用“保善堂”和慈善家的好名声,专门帮助日军特务机关诱捕国民政府和中共的地下组织成员。
这次刺杀行动是国民政府军统天津站向中共天津地下党组织提出的正式请求,并提供了大量的情报支持。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军统天津站的潜伏人员已经先后被李善朴大规模诱捕了三次,现在已经无人可用了。
当然,从上级领导掌握的情报来看,中共在天津的地下党组织有两次规模较大的破坏,也是出自李善朴之手。魏知方对李金鳌道,选中你的原因不用多说了吧?李善朴是你的主人,那是你的家,从你住的下房到他的上房只需穿过两道院门,很方便动手;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你先给我把脑子里的封建思想剔除掉,换成单纯的对革命理想的忠诚,不要受几代主仆关系的干扰……
然而,李金鳌的头脑中立刻联想到的,却是娄天士的“命书”,莫非他命中注定要“反噬其主”?
二
接受任务那天,李金鳌的全部存款只有十八元,于是,他将毕业时李善朴送给他的镀金怀表当了五元钱。去年他从人贩子手里买小凤的钱是向李善朴借的,今天还上二十元,他还欠九百八十元——李善朴不许他还利息。
李善朴望着桌上的二十元联银券道,你该给自己买双新鞋了。李金鳌望着脚上的旧鞋道,我今天就从宅子里搬出去。李善朴长叹一声道,我老了,儿子不成器,高莽那小子一根筋,保善堂里的管事又私心太重,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你还是留在我身边吧,不管是银行、保善堂,还是家里,薪水、职位随便你;现在世道不好,你还是别在外边乱闯了。
李金鳌沉吟了半晌方道,剩下的九百八十元,回头我还给少爷。他起身退后一步,跪倒在地,中规中矩地向李善朴行了拜别大礼,便退出上房。这时,李善朴在他身后叹道,他们真能如此忍心,把杀我的活儿交给你这个傻孩子?
李金鳌没有停步。他只想到一件事,李善朴对他的行动了解得如此清楚,说明党组织内部必有叛徒。
在父亲的责骂和母亲的哀求声中,李金鳌背着简单的行李,小凤挽着一只小包袱,两个人离开了李善朴的大宅。既然有着三代主仆之恩,他就不能利用“家生子”的身份来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然而,事先离开旧主人的大宅,他就能解脱这段“恩义”吗?李金鳌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个高尚的忠义之士,堪比关圣人,绝不能在伦常上有半点瑕疵,哪怕是为了伟大的革命事业也不行。
“反噬其主”是背逆人伦的大罪,“比同恶逆”呀!他每思及此,都不禁冷汗浃背。
向领导汇报了李善朴的情况之后,魏知方告诉他,谁也不知道李善朴在天津地下党组织内部发展了多少条内线,为此,党在天津的工作正在遭受极大的威胁,必须尽快将他铲除,掐断由他独自掌握的这些内线,否则后患无穷。
然而,第一次行动失败了。李善朴的大宅位于日本驻屯军海光寺兵营近旁,李金鳌派两位同志在院外警戒,他带领另外两位同志从建有厨房和仓房的小跨院儿翻墙进去,穿过花厅和内庭,直扑李善朴住的上房。不想,先是在上房外值夜的李金鳌的父亲发现了他们,突然大叫一声,然后狂敲铜盆不止,高呼“有刺客”、“抓贼呀”;接着便是像猎狗般忠实的高莽从耳房里蹿出来,他先是用双筒猎枪打死了李金鳌的一位同志,又用劈挂拳打伤了另一位同志,最后他从腰间取下九节铜鞭,舞得寒光闪闪,直向李金鳌逼来——这一切都在几秒钟内完成,高莽是沧州人。
原计划是由同行的两位同志动手杀人的,李金鳌只管引路,而且,为了显示道德上毫无亏欠,他在身上没带任何武器。更要命的是,虽然是一师之徒,但他从小就不是高莽的对手。此时高莽哇哇大叫,骂他吃里爬外、忘恩负义。他父亲也站在廊檐下骂他丧心病狂,“大混混儿李金鳌转世”……
交手三五个回合,等到左肩上挨了一铜鞭之后,李金鳌只得拉起那位受伤的同志,穿花厅,奔前院。远远地他便看到母亲已经替他打开了院门,他对母亲喊了一声“您保重”,母亲哭喊了一声“冤孽呀”,他便逃了出去。
日本兵营中的巡逻兵已经冲了过来,担任警戒的两位同志用手枪对抗日本兵的步枪,边打边撤,结果又牺牲了一位同志。
当心哪,小凤大叫一声,将李金鳌推倒,这才打断了他梦中的回忆,小凤手疾眼快地从锅下拉出那根烧得过旺的木柴。李金鳌连忙伸手摸了摸锅中感觉烫手但仍然潮湿的硝酸铵,惊叹一声好险。若不是小凤及时发现,再晚几秒钟,一切都可能灰飞烟灭。
小凤是个眼里有活、心细如发的女孩子。她父亲吸鸦片败家,将她卖给了万恶的人贩子,而人贩子是注定要将年方豆蔻的她卖入妓院的。因为李金鳌出手相救,她便爱他爱得发痴,发誓为他做牛做马。然而他自己却清楚地知道,他能给她的着实有限,小凤只是他的女人,而非他的爱人。
更令人惊奇的是,小凤的家乡保守偏僻,又被父亲灌输了满脑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为妻纲”、“男尊女卑”等等,她并不在意眼下的生活,只要李金鳌不反对她爱他就足够了。这也就难怪李善朴的太太当着李金鳌母亲的面打趣他道,你小子比老爷还舒坦,大模大样给自己弄了个通房大丫头。
小凤将铁锅端到瓜棚外的阳光下,让李金鳌倚在棚柱上,边休息边搅拌锅中的危险物。她掰来几只青包米,就着棚中的柴火,边烤边道,少爷,您总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我去求廉大哥帮您写封信,替您向你们“大龙头”求求情。
他的义兄廉铁人是个面冷心热的同志,比他大几岁,行事常常强人所难,对他买小凤当“丫头”的做法深恶痛绝,骂他是“封建余孽”,曾多次强迫他与小凤正式成婚。只是,因为他与前妻还没有正式离婚,实在无法再婚,才将此事放了下来。
见他没有回答,小凤又道,实在不成,我替您给你们“大龙头”认个错,三刀六洞,没有过不去的事。小凤是江湖艺人的女儿,不懂党组织内部的事,她哪知道,叛徒的罪名没有任何原谅的理由。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找到证据,证明自己清白,然而,李善朴已经给他伪造了太多的证据,坐实了他的叛徒身份,他如今人单势孤,身陷绝境,根本无从自辩。
青包米烤熟了,香气扑鼻,咀嚼间,包米粒碎裂开来,清甜的滋味在他的每一颗味蕾上跳舞。他又睡着了——硝酸铵中毒让他近来时常陷入轻度昏迷。
三
像这种造成人员牺牲的行动,党组织一定要派人调查的。魏知方从城工部接来经验丰富的廉铁人,当即表示,为了公正,必须得先从他身上查起。廉铁人在与大家的见面会上,开口第一件事,便是公开他与李金鳌的“盟兄弟”关系,并且拿出结拜时交换的“全帖”给大家看。他说,在座的如果有一位同志怀疑我的公正,我立刻就走。没有人想让他离开,每一个人都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因为,这位以严厉著称的调查员所做的结论,以往从未受到过任何质疑。
这次调查进行了两天两夜,廉铁人得出的结论是,参加行动的人员并没有可疑之处。他唯一提出的质疑是:李金鳌行动时没带武器,而且行动之前他便对同伴声明,决不会亲手刺杀李善朴。不过,因为他太熟悉李金鳌和李善朴的关系了,便又替李金鳌向上级领导作了解释,说这是李金鳌头脑中残存的封建思想作怪,绝非故意推卸责任。为了挽救李金鳌,他还和魏知方一起建议领导让李金鳌戴罪立功,再给他一次机会证明自己是一位忠诚的革命战士。
第二次刺杀行动布置得很周密,李金鳌将全部身心都扑在对行动的策划上,即使他父亲在《庸报》上刊出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启事,也没有影响他的工作——他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朝着父亲居住的方向叩了几个响头,大哭一场而已。
这次行动的地点是保善堂。今年八月海河上游狂降暴雨,河水冲破天津的几处堤坝,百分之六十的市区被洪水浸泡了一个月。难民挤满了“华界”几处有限的高地,疫病横行,日本军队实行严厉的封锁、烧毁疫病人家的政策,一时间,天津的日军占领区变成了人间地狱。
为了救民众于水火,天津各界拼尽全力,慈善机构全都夜以继日地工作。在这次大水灾中,保善堂以施药的善举闻名全市,他们每天从早上开始,在保善堂门前施舍供两千人服用的藿香正气水,灾民们排队领取,每人当场喝下一小勺。对于病重的灾民,他们每天还定量派送紫金锭或诸葛行军散。
李善朴每周至少两次亲临施药现场,对药料的质量要求极为严格。李金鳌设计的行动方案是:李善朴视察施药现场之后,多半会回到保善堂与各位董事议事,保护他的警察也会散去,在这个时候,他们便有机会接近李善朴。
这次行动由魏知方和廉铁人共同监督,廉铁人对李金鳌沉重地说,哥哥在领导面前替你担下了血海般的干系,你要仔细了。然而,李金鳌的这次行动又失败了,而且是被李善朴玩弄于股掌之上。
其实,这次行动刚开始便错了。原计划是等李善朴回到保善堂院内之后,由一位担任策应的同志鸣枪搅乱恐慌的难民,然后李金鳌趁乱带领两位同志潜入保善堂。让李金鳌没想到的是,这天李善朴刚刚出现在施药现场,李金鳌便被高莽用九节鞭锁住了脖子,并且高声对难民叫喊,说他要绞死这个背弃主子的恶奴。李善朴喝住了高莽,让他将李金鳌带到保善堂楼上,然后对他进行了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
保善堂位于河北大经路,本是袁世凯老宅的偏院,近年来李善朴在靠近大经路这边修了座两层楼房,作为保善堂的办公地点。李善朴拉着李金鳌来到二楼的窗前,指着难民道,天津的难民不下八十万,我根本救不过来,为此我很痛苦;天气很快就冷了,你今天如果杀了我,我就再没有机会说服善良的富人出钱出物,开粥场,施棉衣了,结果便是,楼下的这些人当中,今年冬天至少得有五分之一会冻饿而死。
李善朴又道,你的上司必定是受了军统特务的蛊惑,误信人言,我不怪他们;如果你回去跟上司讲明情由,让他们能了解我的一番爱民之心,他们必定不会再与我为敌。李金鳌摇头道,施舍不等于买了叛国的免罪金牌。
李善朴很耐心道,到了你这一代,咱们两家相处有四代人了,你们共产党讲平等,那么请你告诉我,我曾经把你当仆人看待吗?我一直都把你当子侄一般……李金鳌道,私恩抵偿不了公义。李善朴叹道,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杀我?我记得你的“锁喉手”已经练到用两指捏碎核桃的地步。李金鳌也叹道,你的罪恶虽人人得而诛之,唯独我不能动手,不管怎么样,我是你的“家生子”。
李善朴像是感动得要流下泪来,半晌方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帮我到济南跑一趟,上次替我运粮开粥场的家伙,私自在沧州把粮食高价倒卖了;现在人心险恶,派别人去我不放心,你去替我把粮食和做冬衣的棉花押运回来,让我把这次善事做个圆满;等冬天过后,我会为你摆酒,知会众人,将你们全家“出籍”,你也就不再是我的“家生子”,到时候你再来杀我,也就不算是悖逆人伦了。
说着话,他取出两张到济南的火车票,又拿了一盒点心和一件毛线衣塞到李金鳌手上,说是让他和小凤带着路上用,并且轻声道,你父亲那里尽管放心,我会劝他再次登报,收回断绝父子关系的成命。
高莽送李金鳌来到保善堂门口,将缴去的手枪又掖在他的后腰上,然后恨道,顺了主人,你是我亲兄弟;逆了主人,你我不共戴天;你好好掂量吧。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三声枪响,与他配合行动的三位同志当即横尸街头。上千难民大乱,裹着李金鳌奔向了金钢桥,魏知方和廉铁人也很快追上了他——他还活着,而且毫发无损,这是最可怕的结果。为此,他甚至想带上小凤远走高飞,只是,他立刻便记起,行动之前,小凤已经被魏知方接走了。
四
到了新的联络点,李金鳌注意到,廉铁人的脸色阴沉如铁,魏知方拍桌子打板凳,怒骂不止。他只能放下手中的点心盒和毛衣,又从衣袋里取出李善朴硬塞给他的火车票,拔出腰间的手枪,将这些全都放在魏知方面前,然后退到一边,等待组织审查。
子弹还在枪膛里,保险是关着的;两张车票的目的地是济南;毛线衣是鸡心领桃红色;点心盒里是祥德斋的“小八件”,中间夹着一千元联银券和一封李善朴为李金鳌写的推荐信,收信人是日军驻济南特务机关长。
面对点心盒里的东西,李金鳌道,李善朴对这次行动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内部有叛徒。接着,他便对魏知方和廉铁人复述了李善朴与他的对话。廉铁人对照记录,一字一句向他核对了好几遍,这才问,我们在街上能看到你们两个在楼上谈话,你刚才说,他是想策动你叛变?李金鳌道,他是有这个意图,被我拒绝了。廉铁人看了一眼“小八件”和毛衣,接着问,他为什么没让高莽杀掉你?李金鳌道,他很念旧,毕竟主仆多年,可能是不想那么绝情。廉铁人继续问,我说的是,你拒绝了他之后,他为什么不杀你?李金鳌又将李善朴请他去济南帮忙的事说了一遍。廉铁人叹了口气道,从推荐信上看,他可是想让你去济南当官呀!李金鳌斩钉截铁道,他根本不懂我的心。
魏知方插言道,在楼上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杀李善朴?李金鳌道,我没枪。魏知方怒道,你是劈挂拳名家,用你的两只手不止杀过一个敌人,如今杀死一个老弱的敌人很难吗?
是啊,当时楼上只有李善朴和他两个人,高莽在门外,他为什么没动手?他绝不能对组织上撒谎,于是他答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确实没动手,连这种念头也没有。魏知方又问,你第一次刺杀李善朴时就没带武器,今天又错过了当面杀他的机会,为什么?李金鳌老实承认道,是李善朴将我教养成人,而且我是“家生子”,就是他家奴仆生的儿子,我不能“反噬其主”。
魏知方大叫,你这是狡辩。廉铁人却深深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廉铁人给李金鳌拿来一张当天的《庸报》,上边有昨天保善堂枪击事件的详细报道,标题是《共产党刺杀大善人》。这张汉奸报纸公开了李金鳌的中共身份,污蔑共产党阻止慈善机构救济难民——李金鳌这才想到,他将行动地点选错了。
接着,廉铁人和魏知方开始交叉询问李金鳌近一年来的情况,渐渐地,话题便集中到半年前党组织遭受的两次破坏上来。李金鳌心中一惊,他知道,自己是从基层干上来的,在天津的时间太长了,有意无意间认识的党内同志太多,如果一定要牵连,天津党组织的任何事怕是都能找到与他的“牵连”。于是他只说了一句,我要见上级领导,便将嘴闭紧,再也不回答任何问题——说得越多,便越容易败坏自己,他从魏知方和廉铁人厌恶的目光中发现,他们已经不再将他当作同志了。
他的闭口不谈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因为证据太周全了。除了昨天他与李善朴的交谈,点心盒内的大笔金钱和推荐信,再加上今天《庸报》刊登的文章,都可以被视为他叛变革命的铁证。廉铁人道,李善朴是个精细的间谍,在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刊登这篇文章,你想过没有?魏知方道,我来告诉你他的目的,他这是想替你开脱,给我们制造烟幕;由他来证实你是共产党,这是多么巧妙的一招呀,可惜,你自己不争气,破绽太多。廉铁人道,这次天津党组织之所以反常地接受军统特务的请求,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借着刺杀李善朴的机会,找出他控制的那个狡猾的“内奸”;但我万万没想到……
原来这是一次“内部清查”行动啊!李金鳌恍然大悟,同时他也发现,所有指证他叛变革命的证据,全都是由李善朴直接或间接提供的。李善朴一定是在保护某个人,在他被处决之后,真正的叛徒便能继续潜伏在党组织内部。这对天津的党组织实在太危险了,想到此处,他大喝一声,我要见上级。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当晚,上级领导的指示传来,“将叛徒李金鳌就地处决”。
廉铁人弄了一包蚕豆和一瓶烧酒给他送行。他道,别再提见上级的事了,不可能的;咱们盟兄弟喝一碗酒,等一会儿有人送你上路;别怕,不为难你。
李金鳌却道,你记得我爹为什么给我取名叫“李金鳌”吗?同样过来给他送行的魏知方接过话头道:“李金鳌二次折腿。”李金鳌笑道,对呀!我爹恨我“八字”不好,说是给我取个恶人的名字,好以毒攻毒。
魏知方就着李金鳌的酒碗喝了一口,丢一颗铁蚕豆到嘴里,含混道,“李金鳌”是天津卫“上角”的大混混儿,年轻时“开逛”,硬要在赌场拿一份,被看场子的打断双腿。开赌场的老混混儿看他不是池中物,怕久后难制,便买通骨科大夫,将他的伤腿故意接错。混混儿“开逛”,凭的是脚力,见双腿残了,“李金鳌”找到那位骨科大夫,问明情由,他便将腿架在门槛上,亲手用捣药的铜钵将两条腿砸断重接。从此,“李金鳌”凭借二次折腿得享大名,包占怡和斗店脚行几十年……
廉铁人叹了口气,感伤地对魏知方道,要说这“李金鳌”跟咱们还真有些瓜葛,民国二十二年,天津卫的混混儿给老混混儿“李金鳌”出大殡那天,正是你介绍他入党那天;还记得吗,我是监誓人……
李金鳌知道,他们三人闲扯这些旧事,无非是排遣心中郁闷,等候组织上派来的行刑之人。第一次行动失败后,是廉铁人替他做的担保,他才能有机会二次行动,所以,他相信“义兄”廉铁人心里一定非常难过,既为他,也为自己。而魏知方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他现在成了叛徒,魏知方也脱不了干系。
李金鳌突然发现,却原来,此刻是两个断送了前程的革命者,正在为一个死人送行。于是他心中一凛,便道,我爹恨我不死,给我取了这么个倒霉名字,说不得,我也该沾这老混混儿一次光,耍一回光棍……廉铁人惊问,你小子还想“二次叛变”不成?
李金鳌道,临死之前,你们得让我见见小凤,我知道她也在这里。
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但他必须得将真正的叛徒仍然隐藏在组织内部的消息送出去。眼前这两个榆木脑袋是不能指望了,但他还记得三个月前中共北方局城工部留给他的一个特别“邮便所”,他要让小凤替他将这个消息投递到“邮便所”里。只要能抓住真正的叛徒,他虽死犹荣。他想,这应该算是他对党组织最后一次尽忠,为革命理想最后一次尽力,同时,也算是为眼前这两个被他牵连的倒霉蛋保留一点继续革命的本钱。
廉铁人问魏知方,隔壁埋人的坑挖好了吗?魏知方答,刚才把铁锹弄断了,他们出去找新的了。廉铁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两个人对望一眼,魏知方对李金鳌道,你的名字取得确实不好,记得吗,今天正是那个老混混儿的忌日。往后我年年给你“送寒衣”,你就安心走吧。廉铁人对李金鳌道,领导命令我们立刻去一趟英租界,哥哥我就不送你了;办事的人刚到,我跟他们谈妥了,鸡叫三遍,他们送你上路。
魏知方对廉铁人半开玩笑道,你这可是“徇私枉法”呀。廉铁人道,我不能让我义弟就这么走,只好拜托你,明天早上再跟领导汇报吧。魏知方笑道,咱们两个人拴在一根绳上,还是你来“告”我吧,你是上级,活动活动,早几天把我弄出来,我也好继续工作。廉铁人感叹道,那就委屈你了,承情之至。魏知方正色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们俩走到门口,廉铁人回过头来对李金鳌道,你今天晚上最好给自己留下个儿子,我替你养……
五
显然,小凤已经知道他今晚必死,便悲伤得很坚强。她朗声道,少爷,廉大哥说了,让您给自己留下个儿子。李金鳌哭笑不得,连忙拉她上床,蒙上被子在她耳边悄声道,我死不要紧,但我的名声最重要,你一定要替我洗刷叛徒的恶名。接着他便对小凤交代了秘密“邮便所”和他本人专有的识别暗号,让她将组织内部仍有叛徒的消息写一张字条送过去。小凤却道,我替您生儿子总得有个名分,哪怕是做妾也得先给您叩个头吧!
他能理解小凤的想法,名分对于这个女人是件大事,就像身后的名声对他是件大事一样,只是,如今诸事不备,只能草草不恭了。他掀开被子,盘腿坐在床沿上。小凤穿鞋下地,先到窗口向外望了望,然后对他敛衽拜了三拜,又跪倒叩头,叫了声“老爷”。
他妈的,这算哪门子事呢?李金鳌心中作恶,感觉自己这个革命者很不像样。然而,他与前妻婚约仍在,绝不能停妻再娶,此乃人伦纲常,错不得,没办法,只能委屈小凤了。于是,他摆了摆手道,别叫老爷,太难听了,叫名字吧。
小凤站起身来,说了声谢谢少爷,便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笑道,廉大哥多虑了,其实您已经有儿子了,三个月。李金鳌当即便感觉心脏快乐得仿佛要爆炸开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了儿子,他便可以死得安稳了。
小凤又到窗前向外望了一会儿,回头对李金鳌道,“掌刑”的两个人已经着了我的“道儿”,正在抢茅厕哪,等一会儿我先出去,您随后出来;如果我的办法不行,就只能拜托您跟门口拿枪的那人拼命了。李金鳌根本就想不出小凤会有什么办法救他,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小凤敲开房门,对门外看守他们的那位同志道,这位大哥,我家少爷有请。说着话,她侧身将那人让进门来。那位同志用手枪谨慎地指着李金鳌问,什么事?李金鳌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看到小凤的手在那位同志的衣领后晃了两晃,不一会儿,那人便像是被二十五只老鼠钻进了衣领,嘶叫一声,忙不迭地伸手去抓。李金鳌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掌切在那位同志的手腕上,夺下他的枪,然后将他推倒在院中。小凤轻叫一声,快走。他们二人携手直奔院门。
小凤去打开院门,李金鳌持枪掩护。他注意到,上级派来处决他的两位同志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举枪从茅厕中冲了出来。而那位看守他的同志,此时已脱掉上衣,仰面躺倒,正奋力在地上蹭他的脊背。
追赶他们的同志没有开枪。跑出大门李金鳌发现,他们正在南市荣业大街上,枪声一响,警察和日本兵转眼便到。
天津城里已经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等逃到津郊杨柳青,租了间房子住下来,李金鳌才问小凤,你昨天用什么法子对付我的同志?小凤答道,那天你们“龙头”把我押在“窑儿”里,我就知道您出事了;您是我男人,我可不能让他们跟您动“家法”。李金鳌不明白,小凤又道,我爹是“彩门”,“挑除供”的,就是卖戏法骗人的。李金鳌似懂非懂。小凤道,自从您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我就多了个心眼儿,把我爹当年教我的几手小把戏藏在身边,不想这回管了大用。李金鳌让小凤解释,小凤笑道,说穿了也没什么,在家的时候,给老爷、太太煎药都是我的活,我就从药包里偷了一点治太太便秘的“巴豆霜”,又偷了一点治老爷牛皮癣的“闹羊花”;这些药毒性太大,药房里不单卖。李金鳌问,那管什么用?小凤道,那两个“掌刑”的人来了,是我做的饭,他们要是吃酒,我就把“闹羊花”粉末放到酒里,一杯就醉;他们要只是吃饭,我就放“巴豆霜”在饭里,保证让他们跑肚拉稀站不住脚。李金鳌好奇地问,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小凤道,我原是准备对付坏人的,侥天之幸救了少爷您,这也算是我的造化,终身有靠了。
李金鳌又问,看守我的那位同志,我看他痛苦得很,你又是怎么弄的?小凤笑得花枝乱颤道,少爷您真是个老实人,那是骗人的,叫“仙人脱衣”,就是用“细辛”的毛混上桃毛,拿酒煨过再晒干搓成粉,放一撮儿在他的脖子里,保证他痒得脱衣裳……
李金鳌也笑了,但笑得很苦。虽说自古以来,美人帮助男人成就大业的事比比皆是,但他以往待小凤并不算好,至少不是真心相爱。如今小凤不单舍身救了他一命,还心甘情愿给他叩头做妾,让他这个革命者的心里险些苦出水来,更何况,他此时已经被领导认定是“叛徒”了。
最后小凤感叹道,从今往后,您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到处闯,我实在是不放心。李金鳌不解,小凤斩钉截铁道,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您。
过了两天,小凤贴了一锅饼子上街去卖。因为小凤不许他出门,李金鳌只好躺在床上想心事。
他现在已经走投无路,这一点是事实,为此,他必须得做出选择,或是带着小凤远走高飞,去过普通人的日子,或是向领导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一想到说服领导这件事,他便感觉气馁。李善朴为他设计的圈套太过周密了,此刻即使他能见到上级领导,面对五位同志的牺牲和一连串的证据,他就算浑身是口,也难以自辩。
李善朴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要害我,还是想逼我“改邪归正”?他想不通,便对自己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亲自动手杀了李善朴,领导会不会对我另眼相看,帮我洗脱叛徒的罪名?但转念一想,他更气馁了,难道我真的被困入娄天士的“命书”之中,今生今世注定要“反噬其主”?
叛徒的罪名是他对党组织的“反噬其主”,刺杀李善朴是他对旧主人的“反噬其主”,不论他怎样做,在道德上都是罪人。
小凤回来了,带回一包小咸鱼和一捆韭菜,说是等一会儿给他摊“咸食”吃。包咸鱼的是半张昨天的《庸报》,第二版上有一则消息说,昨夜,保善堂的管家高莽向南市警察所首告“共匪”窝点,并亲自带路前往捉拿,双方在荣业大街枪战,击毙共匪一名,目前警察局正在全力搜捕逃亡的共匪余孽……
完了!李金鳌知道自己回头无望了。高莽的这次行动,将他叛徒的身份做成了“铁案”。高莽肯定是李善朴派出来的,不管李善朴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的上级领导对此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李善朴派高莽来救他,便进一步证明他和李善朴是同伙。
如果他是领导,他也会得出这种结论,为此,李金鳌痛苦得连自杀的心都有。
六
和小凤商量了半宿之后,李金鳌终于决定听从小凤的意见。小凤的意思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们可以改名换姓,出去“跑海”嘛。李金鏊将小凤的江湖言语翻译成革命道理,便是“天津的党组织不信任他,他可以改名换姓到其他地方参加革命”。
只是,他改名换姓一走,叛徒的骂名就会长久地留下来,这着实让他痛苦。然而,既然要为党组织尽忠,就不能考虑个人颜面和风险,他最终决定将党组织内部潜藏叛徒的事写明,通过“邮便所”交给上级。他觉得,不管上级是否采纳他的意见,作为“忠谏之臣”,他算是仁至义尽了——他知道这是在给自己的畏缩找托词,但他又实在想不出更周全的办法。
南市的“三不管”是天津最奇妙的地方,聚集了上千的江湖艺人,拉起席棚、布幔,租几张板凳就做生意。有的艺人什么也没有,用白沙在地上画个圈,也能“平地扣饼,空手拿鱼”。
李金鳌要找的“邮便所”是个“哑金”,就是不说话的卦师。通常“哑金”的摊上都有个镜框,内写“哑相”或“揣骨神相”,摊前蓝布上写“坐地不语,我非哑人;先写后问,概不哄人”。而“邮便所”的这几个字写的却是“坐地不语,我非哑人;若无诚心,断子绝孙”。
借大草帽护脸,李金鳌在小摊、席棚挤成的小径中来往走了好几趟,没有发现危险迹象。他要找的“邮便所”在“三不管”的西南角,此时盘腿坐在地摊上,四周围着一圈闲人,正看他“倒写”《劝人方》。
李金鳌知道,上级领导不会忘记任何事,他们一定记得曾交代给他的这个“邮便所”。如今“邮便所”仍在,可以说明两件事,一是领导认定他绝不敢来,二是领导将这“邮便所”当诱饵钓他。他闪进一间说评书的席棚,坐在板凳头上,用手揭开芦席,便可观察不远处的“邮便所”。只是,他没看到拼死拼活缠着他一起来的小凤。
台上的先生说的是《春秋列国》中“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正说到“豫让吞炭漆身,行乞于市”。李金鳌看了看天,此时将近傍晚,再过一会儿,“三不管”的看客就该回家吃饭了,万一出险,人少了不方便他撤离。于是,他往“打钱的”笸箩里丢下几个铜元,出了席棚,挤进“邮便所”周围的人群。
他们二人用动作、手势打暗号,一来一往严丝合缝,“邮便所”了无痕迹地打发走前一位顾客,冲李金鳌写下“白送手相”四个字。李金鳌伸出左手,“邮便所”在他手上倒着写下“走投无路”,下边的一番做作自然都是常例,妙就妙在“邮便所”居然能在众多围观者的眼皮子底下完成“邮递”。
李金鳌与“邮便所”分手时,“邮便所”的手里多了两角钱卦资和李金鳌给城工部领导写的一封短信,而李金鳌手里也多了一张纸条。然而,没等他观看纸条上的内容,便被廉铁人一手搭在颈上,一手掐住手腕——他被“锄奸组”拿住了。于是他连忙四下张望,担心替他打掩护的小凤也被抓住,但他没看到小凤的身影,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
廉铁人恨道,“弃保潜逃”,出卖同志,你小子罪不可赦。李金鳌道,我没想连累哥哥你,但我也不想被上级领导冤枉。廉铁人道,勾结汉奸特务,破坏党组织,领导没冤枉你。李金鳌道,我如果是叛徒,今天就不会主动联系上级。廉铁人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招“连环计”,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蹲坑”,专门等你。李金鳌问,我怎样才能向领导证明自己的清白?廉铁人道,除非你亲手杀了李善朴。李金鳌一时语塞。廉铁人切齿道,难怪领导清查内奸时,会把你当成第一嫌疑人;我早就该看出来,你小子就算没胆量当叛徒,也是混进党内的“异己分子”……
廉铁人“亲热”地拉着李金鳌,一同进了芦庄子宝局,等他们穿过赌场从后门出来,已经是日租界了。李金鳌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便停住脚步,对廉铁人道,我今天不能死。廉铁人道,领导命令我,必须得把你送到宫岛街交给他们。李金鳌问为什么?廉铁人道,前两天因为你又牺牲了一位同志,我想他们必定是太恨你了,这次想亲自动手。李金鳌问,这没道理,往常“锄奸”不都是当头一枪吗?廉铁人道,所以我说领导这是“脱裤子放屁”嘛。
李金鳌知道,他们现在位于日租界旭街,离宫岛街不远,他如果想脱身,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向街上的日军宪兵或日军岗哨求救,但那样做廉铁人必死无疑;二是找个机会打倒廉铁人,但廉铁人是“行意拳”高手,此刻已经拿住了他的腕脉和颈项,就算是他能挣脱开,到时二人厮打起来,廉铁人还是难免被日本兵抓住。“治一经,损一经”不是道理,他虽不想蒙冤而死,但更不能犯下“不义”的大罪,因为廉铁人毕竟是他的义兄,立誓“同年同月同日死”;除非……
“除非”果然来了。当他们行至旭街和宫岛街交口,从中原公司里走出一个挎竹篮、包头巾的乡下女人。那女人掀开盖着篮子的白毛巾,从里边取出个白布包,轻巧地往廉铁人脸上一抖,一股白烟泛起,廉铁人双手捂脸,那女人拉起李金鳌便逃——原来是叶小凤撒石灰,救丈夫。
回到杨柳青家中,小凤得意地问李金鳌,这可不是我缠着你,带上我没错吧?李金鳌真诚地对小凤道,谢谢你。然而,他心中却痛苦得很,这个傻女人不知道,在他的领导看来,她第一次救他还可以算是女人无知,但今天的行为显然是有预谋,有准备,便是“反革命”行为了。
他打开“邮便所”交给他的纸条,验过封口和里边的“花押”,知道确是城工部领导的指示。领导指示道:既然你主动与上级联系,便有两种可能:一、如果你确是叛徒,便是来使“连环计”,破坏党组织,“锄奸组”必将追你到阴曹地府;二、如果你蒙冤,组织上就命令你找出真正的叛徒,这是你的任务,但在你完成任务之前,组织上不能改变给“锄奸组”的命令。
李金鳌在心中有些怨恨领导。这张纸条上,领导没有解释为什么那么快就对他做出判决,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将他当成“内部清查”的主要嫌疑人,更没有对他交代下一次的联络暗号——他与“邮便所”的联络暗号一次一换。
领导让我找出叛徒洗刷自己,廉铁人让我杀掉李善朴证明自己,我要是有这本事,还会落到今天这地步?李金鳌不禁破口大骂,李善朴为了拖我下水,不知道布下了多少圈套,什么时候布下的我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结果你上了李善朴的当,才搞什么“内部清查”;没错,我他妈的也上了李善朴的当,自己跳进粪坑里,还连累牺牲了好几位同志……
这就是命啊!李金鳌像关在笼子里的狼一样在屋里乱转,手上指天画地,口中大叫大嚷,李善朴这老……你为什么要害我?娄天士那老杂毛,你一张破纸就害了我一生;“反噬其主”,他妈的我就给你们“噬”一回看看;反正已经里外不是人了,不干也得干;不就是把叛徒揪出来吗?叛徒的上线是李善朴,抓住供我上学,帮我娶妻的旧主人,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不怕他不交代……
他突然发现,多年来他引以为自豪的道德铠甲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当然,李金鳌认为自己还是看清了部分真相。他发现,领导在纸条里无意间透露出这样一条信息:此时领导对他的看法,已经不再是下命令处决他时的深恶痛绝了,这是因为,他已经逃出来五天,如果他真是叛徒,天津市的中共地下党员怕是已经被日本宪兵和特务逮捕了二三十人——他在天津工作的时间太长了,认识的人也太多了。这也就意味着,领导的心里很矛盾,除非,除非他们认定我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不出卖小喽啰,为的是抓住大首长。
这时,小凤怯怯地问,咱们还去“跑海”吗?他大叫一声,不去了,从明天起,我带着你去当英雄,或者,他妈的没有或者……
七
李金鳌清楚地知道,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领导通过纸条交给他的“任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更何况还有对他烂熟于心的廉铁人带领“锄奸组”在追捕他,也许他刚刚开始行动,便又被义兄抓住了。
他和小凤两个人分头蹲点、盯梢,结果发现,李善朴调用军警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他根本无法近前。而在这期间,他有几次险些与“锄奸组”的同志迎头撞上。他们也在跟踪李善朴?不会的,他们是在找他,以为他这个叛徒必定会跟李善朴在一起。
更可怕的事发生了,跟踪到第三天,他痛心地看到高莽带着汉奸特务抓住了廉铁人。他心中苦得赛杜十娘,“恰好似冷水浇头,怀里边抱着冰”。义兄这是为了抓我,才只身犯险,被高莽抓住。可是不对呀,义兄地下斗争经验丰富,只是蹲守、跟踪,怎么可能暴露?会不会是叛徒出卖?谁是叛徒?那还用问,必定是李善朴想尽办法保护的那个人。只是上级领导却未必这么想,他们会再次确认,那个叛徒果然是我。
背叛党组织,出卖义兄,刺杀旧主人,这些罪名几乎将李金鳌压垮。
你说怎么办才好?他身边只有小凤可商量。小凤刚吃掉一大捧新上市的山楂,摸着肚子道,这小家伙长了个“老西儿”的胃口。见李金鳌急得要发脾气,小凤忙道,别着急嘛,您要是让我跟您一起去,我就给您出主意。他说这是去送死,你不能去。小凤坚决摇头,他没办法,只好答应。
小凤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既然是去送死,不如大大方方登门造访,况且,他那旧主人虽然做了许多坏事,但不像是真想要他命的样子。
小凤紧紧缠着李金鳌,一起来到李善朴的大宅。高莽将他们上下打量,派人进去通报,李善朴传出话来,男进女不进。小凤拉着他的手道,少爷,您要是活着出来,我们娘儿俩在这儿等您;您要是死在里边,我们娘儿俩可就是一尸两命。李金鳌叹了口气道,别等在这里,明天你再来,如果我死了,你去找我娘;如果我活着,唉,咱们去“跑海”。
李金鳌没死,但也没带着小凤去“跑海”,等第二天看到报纸的时候,他发现,李善朴只给他剩下一条路可走,就是照李善朴的话做,卖身投靠。
当时李善朴将他叫到上房,在高莽的保护下,平心静气地讲述了“陷害”他的全部经过。然后李善朴感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曾祖父跟随我曾祖父出征西北,血海般的十年,杀人如麻,流血漂橹;你祖父跟随我祖父血战长毛,八次兵败,三次失散,他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父亲跟随我父亲,在廊坊阻击八国联军,身中两枪,但还是把我父亲的遗体背回家来,让他老人家的灵魂有个安稳处;到了我们主仆这一代,你却受共党蛊惑,要反噬其主,真的让我痛心……李金鳌明白,李善朴这叫“以私恩结之”,共产党员不信这一套。
李善朴又道,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最要紧的就是一个“义”字,“义者宜也”,就是做正确的事情;我们主仆之间,什么是正确的事情?就是我爱护于你,你忠诚于我……李金鳌知道李善朴说得有道理,但只是小道理,如今国破家亡,主仆之义应该让位给国家大义。
李善朴接着道,如今我们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有上司,你也有上司;我有我的家国之责,你也有你的家国之责;不幸的是,你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上,你错了,大错了,这不但会害了你,也会害了你的父母和妻妾儿女;小凤是个好孩子,你就忍心让她孤身守寡,一个人拉扯你的儿子……李金鳌在这一点上很坚定,革命者死都不怕,还怕败家吗?于是他逼问道,你用了那么多心思将我陷害成叛徒,到底是为了什么?谁是你要保护的人?谁是真正的叛徒?
李善朴深深叹了口气道,根本就没有叛徒,我要保护的人其实是你;我那儿子一妻两妾,结果无一生养;我太好面子,把女儿嫁给她的“娃娃亲”,结果我那女婿不成器,如今已经“杨梅升天”了;我老了,没有人可依靠,只能依靠你,可你又误入歧途,深陷其中,没办法,不用猛药,难起沉疴,我只能出此下策,先害你,再救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让你回到我身边,帮我主持家业,照顾全家所有人……
李金鳌相信李善朴的话里有一部分是真情,但只是很小一部分,与党的事业比起来,这些全都微不足道,更何况,这是汉奸的请求。于是他道,你的这些理由根本说不动我,我还是刚才那话,今天来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救我义兄出去,二是杀你完成任务。
李善朴见他意志坚决,脸上既是痛苦,又是慈悲,想了许久方道,我倒是有个变通的法子给你,不知你是否想试一试?李金鳌道,但讲无妨。
李善朴道,你已经杀了我两次了,虽不成功,但足以对得起你的上司了;不想,你今天第三次登门杀我,必定是被逼无奈,没办法,我只能效法古人,再给你一次机会,以成全你的忠义之名,同时,也可以让你对得起加入共党时立下的誓言。李金鳌问,那我义兄怎么办?李善朴叹道,我都安排好了,杀了我之后,你明天就可以来接廉铁人。
他们二人来到院中,高莽喊了声把东西拿上来,院子各个角落闪出十几名埋伏的警察,全都持枪指向李金鳌。他们让李金鳌站在院子中间,有人送上一柄单刀给他,他试了试刀刃,感觉很锋利,但要在密集的弹雨中冲上去斩杀李善朴,必定无法成功。
他正在犹豫,只听李善朴对他道,你改主意了吗?他摇摇头。李善朴叹了口气道,那我就效法赵襄子,帮你求一个心安吧。
这跟赵襄子有什么关系?李金鳌脑子急转,突然明白了。果然,又有人从房中抱出一件古铜色织锦夹袍来,里边裹着一只长靠枕,放在地上倒像是个人形。这时李善朴道,孩子,你自幼模仿古代义士,熟读《刺客列传》,应该知道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李金鳌清楚地记得《刺客列传》中那段原文: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遂伏剑自杀。
他被李善朴气疯了,李善朴这样做不单是在蔑视他,而且是在污辱他所敬爱的先贤。于是他三次跃起,用单刀劈斩地上的锦袍,然后横刀向颈,却被高莽从他身后用三节棍将单刀击落。
李善朴感叹道,孩子,你的气性太大了,我是在救你呀!回头吧,共产党绝不会再要你了;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明天下午,你过来,咱们再谈谈。李金鳌问,我义兄呢?李善朴道,明天……
第二天李金鳌没去李善朴府上,因为小凤早早便给他买来一份报纸,上边不单有“李金鳌弃暗投明,手刃悍匪廉铁人”的文章,居然还有他挥刀跃起,劈斩廉铁人的“假照片”。
李金鳌也感觉奇怪,当此大变故,他居然没像以往那样发怒、发狂。看来,李善朴为了拉他当汉奸,真是做到了“仁至义尽”。事到如今,他该怎么办?
背叛党组织绝不可能,他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说服党组织相信他的忠诚?这件事就算了吧,毫无可能。替党组织完成任务,找出真正的叛徒?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也没有这本领。李善朴可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使用计谋他根本就不是李善朴的对手。
他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就是那个惹来所有麻烦的初衷,也是党组织交给他的最初的任务——刺杀他的旧主人李善朴。
事情转了一圈,如今又回到了起点,他仍然摆脱不掉“反噬其主”的命运。李金鳌沮丧到极点,也就越发痛恨当年“诅咒”他的大相士娄天士了。
八
铁锅里的硝酸铵已经变成黏稠的块状,李金鳌知道,此时再用火烤就太危险了,他需要三个晴天,用阳光来帮助他完成最后的干燥过程。
小凤今天又进城了,她不顾强烈的妊娠反应,挎着满满一篮偷来的青包米去卖。李金鳌购买原料的花费,全都依赖于小凤的生意。
整日在阳光下翻晒硝酸铵,李金鳌已经不再分析他与党组织,还有与李善朴的关系,因为,在没有新的证据出现之前,他就算是想破头也救不了自己。他现在需要思考的是自己的“命”,是他那刻薄的“八字”和娄天士的“命书”。
共产党人要破除迷信,这一点他清清楚楚,然而,他更清楚的是,并不是每一位革命同志都能将迷信思想破除得干干净净,至少此刻,他的“命书”已经成了他无法逾越的障碍。为了这张倒霉的“命书”,他父亲在他耳边抱怨了二十多年,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刻在他的脑子里。他原本对此嗤之以鼻,然而,当“命书”中的预言一步一步在他的生活中应验,以至于真的将他推入“反噬其主”的绝境时,困惑和愤怒便让他发狂。他当真是命中注定要“反噬其主”?在这件事情上,他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他感觉无所适从,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不对,他惊喜地发现,他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证实娄天士的“命书”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
娄天士的相命馆气派极大,设在法租界劝业场二楼,是个三套间。李金鳌用手指将小徒弟“师父不见生客”的话掐在喉咙里,反手锁上房门,推着小徒弟进了里间的相命室。
娄天士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却长了张娃娃脸,满眼天真,一口好牙。他吃惊地望着李金鳌道,我等了你两个多月了,怎么才来?动手杀李善朴之前应该先来问问我呀!
李金鳌被他说糊涂了。娄天士长吁短叹道,报纸上的消息我都看了,有真有假,但你也太莽撞了,你出生时是我批的“命书”,如今遇上“坎”了,你该先找我指点迷津才对,要知道,二十块大洋的卦资可不是白花的……
李金鳌恨道,我没钱给你卦资,我今天只问你一件事,你在我的“命书”里批上“反噬其主”,是不是故意吓唬人的?
娄天士请他在书桌对面坐下,挥手打发小徒弟去泡茶,然后悄声道,二十七年前,令尊来找我,卦资之外又送给我一只二十两的元宝,只求我一件事,就是在批“命书”的时候,一定要让你的命克主人的命,让主人心生厌恶……
李金鳌的心中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感觉身上所有的骨节都在咯咯作响。谢天谢地,这一切原来都是父亲作的假,不管他老人家出于什么目的,只要能知道自己并非命中注定“反噬其主”就够了。
娄天士从身上摸出一卷钞票,诚恳道,令尊给了我二十两的元宝,一块银元七钱二厘,二十两白银合二十八块银元;国民政府的法币发行时是一元法币折合一块银元,日本人的联银券发行官价是一元法币折合一元联银券,咱们既不算利息也不算通货膨胀更不算货币贬值,这里有我为你准备下的二十八元联银券;你在华界活动,给你法币反倒是麻烦。
李金鳌没有接娄天士的钞票,起身就往外走,因为他隐隐听到了外边传来的雷声,他担心小凤,更担心他那锅“药”。知道父亲在骗他就足够了,到底为什么无关紧要,如今他可以放下包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而,刚走到门口,他又回来了,将二指微叉指向娄天士的双眼问,你告诉我,李善朴是不是也知道“命书”是假的?
娄天士睁大天真的双眼道,那怎么可能?“命书”当然是真的;我就算是拿了令尊的钱也不能作假,这就是我的“命”,要不我怎么能推演出你近期会来找我,还事先准备好这些联银券?要知道,我在租界里只能用法币……
这么说,我命中注定还是要“反噬其主”?李金鳌目眦欲裂。
唉,要不怎么说是“命”哪!我给你取“李金鳌”这个恶名,只能保证你不早夭,却改不了你的“命”,可怜的孩子!娄天士反而怜悯地把眼闭上了。
从城里走回郊区的瓜棚,李金鳌如同在暴雨中梦游。
铁锅没有盖严,锅里虽然进水不多,但要再次干燥,至少得多耗费三天时间。他一脚将铁锅踢翻,灰白色的硝酸铵翻倒在泥水里,显得是那样的丑陋。
小凤回来了,浑身湿透,脸色发青,看到他将硝酸铵踢翻在地上,连忙抢上去收拾。他粗暴地将小凤推倒在地上,不许她收拾。小凤大哭道,少爷,您别着急上火,实在不行就打小凤一顿出出气吧,都是我不好,明天我替您炒炸药。
他没有打小凤,而是不停地抽自己嘴巴。小凤发疯似的抱住他的胳膊,让他打她的脸。两个人撕扯良久,到了无奈之处,她才大叫道,老爷说了,让您别难为自己。
老爷,哪个老爷?李金鳌感觉脑袋要爆炸。小凤道,就是上房的老爷,他让我对您说,杀人的事他不计较,让您别难为自己,等想通了就回家吧。
回家?回到那个有主人,有父母的家?李善朴的要求绝不会这么简单。他只要回到家,便是以叛徒的身份脱离党组织,那么,李善朴埋藏在党组织内部的真正叛徒便等于得到了他的掩护。
他紧捏小凤双肩问,你是不是一直在给李善朴做内线?小凤哭道,他说所有人都想害您,只有他能救您。李金鳌问,你相信他吗?小凤道,我相信您,但他说得有道理,你们“大龙头”要害您,他们还逼着廉大哥害您……他大叫道,那都是李善朴害的。小凤道,我不管什么缘由,我只管一件事,您活我就活,您死我就死。他叹道,我怕是管不了你了,今后你只能自己顾自己。小凤坚决道,如果这样,那也是您让我活我就活,您让我死我就死,我的命就在您手里……
唉!李金鳌认为自己已经够固执、够封建的了,没想到小凤比他还固执、还封建。也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这个一向被他轻视,却还肯为他舍生忘死的女人,真的值得他好好疼爱。
然而,往后他该怎么办呢?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乱了套,一切因果关系也都乱了套,还有,就是他自己的生活已经被彻底毁了。
这时,小凤边收拾地上的硝酸铵边道,廉大哥让我告诉您,他相信李……李金鳌惊叫一声,廉铁人还活着?小凤道,我下午还见了,活得好好的,被关在后院,有人看守。
老天爷呀,廉铁人只要活着,就是我清白的证据,我终于有救了。李金鳌喜极而泣。小凤安慰他道,廉大哥说,他已经看清楚您的事,让我告诉您一句话。
李金鳌擦干眼泪,正色倾听。小凤道,廉大哥让我转告您,是不是叛徒不在于命,而在于行动,你的信仰、道德和品格全部存在于行动之中。
李金鳌仰天长叹,我该如何行动?
小凤大着胆子插了一句,救出廉大哥。
李金鳌补了一句,服从组织命令,杀死李善朴。
九
行动计划必须得周密,这一点李金鳌清清楚楚,然而,根据现有的情况分析,只凭他一个人根本就无法完成既杀死李善朴,又解救廉铁人的任务。他让小凤再次回去见廉铁人,他必须要得到组织上的支援,哪怕事后组织上仍然要处决他。
硝酸铵终于彻底干燥了,呈灰白色粉末状,他将磨得精细的砂糖按比例均匀混合到硝酸铵里。如果一切顺利,小凤回来的时候,不单能带来上级领导的指示,还会给他带来柴油、镪水和容器。
眼下最让他为难的事是他手边的材料太少,没办法制造延时起爆装置。用“镪水”引爆,时间上很难控制,而且出现意外,伤及自身的可能性极大。
同时,他内心深处仍然有着深深的忧虑,即使他能顺利杀死李善朴,并且救出廉铁人,上级领导就会相信他忠诚可靠吗?难道他们不会怀疑,他是受了李善朴的上司,也就是日本特务的指使,采用“丢卒保车”战术,迷惑中共党组织,目的还是让他替日本侵略者放长线钓大鱼?
在此非常时刻,换了我也会这么想,他高声对自己说。那么,他该怎么办才好呢?昨天刚刚想通的一切,今天又变成糨糊般混乱,他无路可走了。
他对自己道,别着急,慢慢想,义兄不是说了吗,我的“信仰、道德和品格全部存在于行动之中”。
罢了,罢了,他终于明白了义兄的深意。为了革命胜利,为了让领导放心,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活得刚强,死得清白”,根据目前所有不利状况进行判断,他只剩下一项“行动”可为——与李善朴同归于尽。
然而,他没把这个决定告诉小凤,因为,这个女人如果知道他要去赴死,必会疯狂阻止,甚至会将他出卖给李善朴。只要他能活着,这是她唯一的目的。
小凤雇了辆马车,拉回来一只大木箱,里边有他所需的一切。
他将注射用的玻璃针管拿黏土封住口,里边灌上镪水,制成引爆器。柴油与硝酸铵等傍晚出发时再混合,以免放置时间太长,柴油渗到容器底部,影响爆炸效果。小凤带回来两只装腐乳用的瓦罐,容积在三分之一升左右,因为硝酸铵不多,装配炸弹时他只用了一只瓦罐,多余的材料只能放弃。
李金鳌洗手,洗脸,将身上可能沾染硝酸铵的地方都清洗干净,拉着小凤来到瓜棚外,与她肩并肩、手拉手坐在夕阳中,这才轻松道,好啦,一切准备就绪,说说你跟我的上级联系上了吗?
他之所以如此气定神闲,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终于想明白了,不管今天是否能与组织上取得联系,他都必须行动。况且,既然是必死的行动,组织上是否参与也就不重要了,只要他们事后得知他李金鳌舍生取义,不是叛徒即可。
小凤确实取得了廉铁人的信任,并交给她一组数字,让她写在官银号后街的布告栏里,通知魏知方。通知的内容大意是:今晚李金鳌刺杀李善朴,请在八里台接应。廉铁人让小凤转告李金鳌,此时情况不明,加上前几次行动失败的教训,他不能调动同志冒险参与李金鳌的行动,只能请他们事后接应,并为李金鳌安排撤退所需的一切。
李金鳌不在乎这些,他现在要做的是“尽人事,听天命”,反正是一死,无关紧要了。
天刚黑下来不久,小凤坐着雇来的那辆马车,来到李善朴大宅的后门。高莽已经在那里等她,见面就问,老爷子问了七八遍了,他还活着吗?小凤道,当然,不信你自己看。她掀开马车上的大木箱,里边蜷缩着李金鳌,睡得正香。高莽感叹道,老爷子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生怕这小子气性太大,把自己逼死。小凤道,有我盯着,没事的。高莽问,你给他吃了什么,睡得这么香?小凤笑道,还能是什么,蒙汗药呗。
一碗凉水灌下去,李金鳌醒过来,但他的头还很晕,药性明显比小凤说的要烈。但他如果不吃,又怕装得不像,因为小凤答应过李善朴,她会把李金鳌用药迷了之后带回来。他看到高莽把头凑到木箱边上,对他道,老弟,老爷对我这个义子还不如对你亲哪,你是有福之人;您老人家里边请,老爷子等急了。
李金鳌说他腿软,浑身无力。高莽仔细将他全身搜查一遍,又用手敲了敲木箱四壁,这才让警察将木箱径直抬到上房。李善朴道,快来人把他扶出来。李金鳌连忙摆手,说要再喝碗凉水。又一碗凉水喝下,小凤对李善朴道,老爷,这药太烈,他刚醒过来,身子软,眼睛怕光,先别动他,还是把箱子盖上让他闭一会儿眼吧。
箱盖又被盖上,箱子里黑了下来。李金鳌能听到外边李善朴在盘问小凤,小凤倒是对答如流。
“大变活人”的机关在哪儿来着?吃了蒙汗药,李金鳌感觉脑子转得慢。出发之前,小凤把他拉到这只大木箱跟前,她道,“大变活人”的手艺我可不精,当初都是我爹变我,我自己从来也没上过手。李金鳌问,就这么一只箱子,大小深浅谁都看得出来,你怎么就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把我藏起来?小凤道,箱子里的机关都是障眼法,把这两块木板翻起来斜放在这里,你看看,板的上边画着线,猛一看都会以为是空箱子,但不能用手摸,一摸就露馅。
这时他又听到,小凤正按计划请李善朴带她去见廉铁人。她道,对不住老爷,我没管住自己,说漏了嘴,把廉大哥给说了出来,我男人一定要让我问问廉大哥,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他吃里爬外。接着他便听到他们往门外走,又听到高莽吩咐警察,看好上房。
侧面的那块板好弄些,但把身下的这块板翻上来就困难多了,他生怕弄出声响被警察听到,又怕将木板放错了地方。临出发前他只试过一次,还不熟练。等两块木板斜着放好后,他的身子只能像张弓一样弯在狭小的空间里,头和脚都被挤得生疼。
他们又回来了,李金鳌听小凤道,我家男人别又睡着了?他听到箱盖被打开,接着便是小凤的一声惊叫,人哪,我男人哪?然后是箱盖跌落在箱子上的声音。这时高莽道,他妈的跑了。李善朴道,不会走远,你快带人四处看看,别让他撞上了共党的“锄奸组”。
他听到高莽带人冲了出去,又听李善朴问小凤,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告诉他没有,我不会要求他出卖“同志”,而是会送你们去大连;我在“满铁”给他安排了职位,只要躲开共党,你们幸福赛神仙。
小凤再次掀开箱盖,又打开翻板,李金鳌一跃而起。小凤对李善朴道,老爷,夫为妻纲,我男人就是我的一切,大主意得他自己拿。
李金鳌知道李善朴身上没有功夫,只是轻轻捏着他的手臂,将他身上搜了搜,他没带武器。李金鳌对小凤道,把东西拿给我。小凤姿态优美地蹲身用手往裙下一捞,像“空身变鱼缸”似的举出一只瓦罐来。李金鳌检视一下瓦罐上插着的针管引爆器,然后对李善朴道,老爷,对不住,这都是你逼的,今天咱们得一起死。李善朴倒是没有惊慌,看了看炸弹又看了看他道,我虽然想到小凤会一心扑在你身上,但没想到这个傻孩子还会耍心眼儿;你用强酸引爆,这屋里谁也活不了。
这时高莽回来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到李金鳌吃了一惊,看到他手中的炸弹便将手枪掏了出来。李善朴向他摆了摆手道,你别莽撞,先听金鳌有什么话说。
李金鳌根本就不想多废话,只对高莽道,你去把廉铁人带过来。高莽很听话,只说了句你别莽撞,便飞也似的去了。
李善朴开口了,像是谈家常,他道,我待你们父子不薄,你妈妈是我太太的陪房大丫头,我把她嫁给你父亲;你刚出生不久,你父亲听信娄天士的胡说八道,想要把你溺死,也是我将你救下……
李金鳌道,您对我有天大的恩情,给我讲做人的道理,供我上学,替我娶妻,这些我感激不尽,但是,你是日本特务、汉奸、国家的叛徒、人民的敌人,我实在没办法饶恕你。
李善朴换了个话题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陷害你?其实很简单,我是要救你;共产党没有前途,国民党也没有前途,苏俄更没有前途,在亚洲,唯一有前途的就是日本;我不会勉强你当汉奸,但我可以用我的力量,让你走正确的人生之路……
李金鳌坚定道,共产主义是我唯一的人生之路。李善朴轻轻摇头道,共产主义者也讲道德,他们肯定没要求你“反噬其主”吧?
“反噬其主”这四个字就像咒语一般,让李金鳌眼前冒金星,口中发苦。他恨道,我是为了民族大义。李善朴却道,那么,他们就是让你以怨报德了?我可是你的恩主。李金鳌道,所以我才要和你一起死。
李善朴叹了口气道,没有人比得上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李家的未来全靠你了……
李金鳌挥手打断了李善朴如魔咒般迷人的言语,他不相信李善朴讲的每一句话,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明显感到内疚、愤怒、激动……
高莽押着廉铁人来了,站在门口对李金鳌道,咱们换人吧。李金鳌却道,你让廉铁人带着小凤离开,等他们打电话通报安全之后,咱们再谈别的。
高莽望向李善朴,李金鳌发现李善朴在轻轻摇头。他用瓦罐在李善朴头上晃了晃,李善朴便对高莽道,好吧,你去准备。李金鳌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只追上一句,不许耍花招。
不想,他还是上当了。高莽随后推入房中的,居然是他的父母。父亲一见他便破口大骂,母亲颤抖着双手,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痛哭不止。这时高莽又推着廉铁人走进上房道,小子,你要的人都齐了,把你那个破玩意儿丢在地上,大家一起死吧。
他向他的义兄廉铁人望去,义兄紧闭双唇,显然是让他自己拿主意。
他向爱人小凤望去,小凤双手举在胸前,像是随时准备接住他丢出去的炸弹,又像是在手中捧着她的那颗完全彻底奉献给他的真心。
他向父亲望去,父亲眼中满是怨毒。
他向母亲望去,母亲泪眼模糊。
他回头向旧主人望去,李善朴干脆把眼闭上,口中喃喃地念着《往生咒》。
他手中这只瓦罐只有四五斤重,却威力巨大,炸开来,必定房倒屋塌,所有人无一幸免。
他现在只需把针管往里一推,引爆炸弹,他的父母,他的爱人,他的儿子,他的义兄,他的旧主人,他的儿时玩伴,一切皆休……
这时,李善朴已经念完《往生咒》,长叹一声道,炸弹一响,万事皆休,只是,在你上司那里,这件事真能洗清你的名声吗?就算是你能洗清自己,就算是你不怕“反噬其主”,你觉得这样做会让你成为英雄?你再往深里想一想,即将被你杀害的人当中,有你的亲生父母,放眼天下,古今中外,有弑父弑母的英雄吗?在即将被你杀害的人当中,有你尚未出生的儿子,放眼天下,古今中外,有杀害自己亲生儿子的英雄吗?你的榜样是关圣人,你一直想成为一个仁人君子,但你今天……
该死的,李金鳌感觉自己的脑袋涨大得像只南瓜,胸中气血翻腾。李善朴又道,不是人死万事休,今天如果你杀害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你都是道德上的罪人,在这件事情上,你的上司绝不会费心替你辩白。
住口!李金鳌大喝一声,感觉心中有样东西啪的一声破碎了,然后再看屋里的人,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便感觉与以往大不相同——他的心碎了,或者是觉悟了?他不清楚。
小凤道,少爷,咱们走吧。他向廉铁人望去,廉铁人也点了点头。于是他对李善朴道,麻烦你跟我一起去见领导,把事情讲清楚。
李善朴道,见了你的领导,我必死无疑,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仍然摆脱不了“反噬其主”的命运。
李金鳌又看了看周围所有人,方道,这一次我保你不死。廉铁人道,下一次我来杀你。李善朴不无欣慰地点头,对李金鳌道,你做得好,我就知道你能够自己走出困境。
他们来到上房门口,李善朴叫来家里的账房,让他给院中的每位警察三百元封口费,让他们等他回来后再离开。然后他吩咐人把汽车开到后院。高莽拦住他道,义父,您老人家年纪大了,让我替您去吧。李善朴摇头道,有许多事你解释不清楚,莽撞脾气一上来,说不定又害了金鳌。
他们来到后院,司机已经把汽车停在后门口。不想,高莽突然将司机从汽车里拉了出来,两臂夹住司机的胳膊,稍一用力,司机的双臂便断了,然后他对李金鳌道,这院里除了他,只有我会开汽车,没办法,只能由我陪你们一起去了。
李金鳌一手拿着炸弹,一手拉着李善朴,和小凤一起坐进后座。廉铁人将高莽浑身上下搜了个遍,这才与他一起坐进前座。
后门大开,汽车驶出,李金鳌从后窗望出去,看到他父亲正在跳脚大骂,母亲已经昏死在地上。
这辆汽车日本兵都认得,没有人拦阻。他们出了日租界向西南行驶,很快便上了八里台大道。魏知方已经带着两位同志等在那里。
不想,魏知方一见李善朴,举枪便打,被廉铁人将他的手一托,子弹打飞了。廉铁人严肃道,李金鳌同志对他保证过,今天放他回去。魏知方大哭道,他害了我们多少同志呀,你们这是叛党。
廉铁人对李善朴道,共产党人绝不会食言而肥,我们重然诺、守信义。
李善朴对廉铁人拱手称谢,又指了指李金鳌手上的炸弹道,当心些。然后他上车,高莽倒退着走向汽车,打开车门。这时,魏知方突然抢过李金鳌手中的炸弹,向李善朴的汽车丢过去。炸弹碎裂,却毫无动静,汽车绝尘而去。
组织上已经决定送李金鳌去冀中根据地兵工厂工作,当晚,他们夜宿荒村。等众人睡下后,小凤一脸顽皮地将李金鳌拉到屋外,姿态优美地蹲身用手一捞,居然又从裙下托出一只瓦罐来。她笑道,这个才是真的,那个假的是我用您剩下的材料做的,还怕瞒不过您呢;我可不能让您死,我得跟您过一辈子……
三十年后,李金鳌、小凤和廉铁人在一所偏僻的“干校”相遇了,小凤替他们望风,李金鳌问廉铁人,李善朴掌握的那个叛徒到底是谁?廉铁人道,你走了之后,李善朴主动向我们提供材料,指证魏知方,说他诬陷你完全是为了保护魏知方。李金鳌问,那魏知方为什么要杀李善朴?廉铁人道,李善朴说魏知方这是想摆脱他的控制,“反噬其主”。李金鳌问,组织上调查了吗?廉铁人摇头道,因为在你身上发生的那些事,组织上无法相信李善朴,调查魏知方的材料越真实,就越不敢相信,结果把魏知方调到山东根据地,听说牺牲了。
李金鳌又问,既然这样,组织上就应该早给我做结论哪。廉铁人道,给你做结论更难,据高莽“镇反”时供认,李善朴确实是想把你拉回到他身边;他说李善朴曾经说过,“不用非常手段,难克这小子命中注定的反叛”。
李金鳌大怒,他管得着我吗?廉铁人道,他认为管得着。李金鳌狂叫一声,胡说八道。廉铁人叹道,你母亲原是李善朴的通房大丫头,因为主母不容,才把她嫁给你父亲;组织上对此事做过严密调查,你可能是李善朴的儿子,真的很可能……
天哪!
原刊责编徐则臣
【作者简介】龙一,本名李鹏,男,1961年生。1984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已出版有长篇小说《另类英雄》、《纵欲时代》,小说集《我只是一个马球手》等。曾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杯”中篇小说奖。现为天津作协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